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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我心一直都在痛悼你吗?

    正兀自默默祭悼垂泪之际,再不承想到,子霖这时竟会突然推门而入——

    这两天里,子霖便发觉如茵有些神思恍惚的。因衙门里一时也没有太多的公务,便心神不定地惦起后衙的如茵来。他知道:若要一个人忘掉愁思和往事,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让其有闲愁的时光。于是,他心慌意乱地交待了公务,便匆匆退到后衙来。

    子霖一眼就瞅见了桌上的那把宝剑和祭奠的香烛,还有夫人那满脸未及拭去的泪水!

    这把剑一下子就刺伤了子霖的眼睛!

    ——遥记当年在书院读书时,每天傍晚和清晨,诸位同窗都要聚在院子里或草坪上演武练剑。那时,同窗大多都曾见识过梁家的这把御赐宝剑。吴家子弟平素所习的太极拳和太极剑,也不似逸之所习的少林剑和少林拳,处处都透出一种阳刚和勇武之气!

    吴家弟子所习的武术是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处处透出道家的无为和澹泊,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意境。

    子霖走过来,默默地拿起那剑,对着火盆辉映的辉光,微微地眯着眼睛打量起来:这把剑的剑柄上镶有七颗排成北斗形状的红宝石,剑鞘的两面各有一条张牙舞爪、金光闪闪的雕龙,旁边还饰有许多的云朵和水浪之类。

    他望着剑,微微点了点头,面露赞叹之色。稍顷,只见他蓦地从剑鞘中抽剑出来,握在手中挥了两挥,刹然就见满屋子的寒光迸射起来!

    子霖打量着这剑,不经意地用手试了试那剑的锋刃,满口夸赞道:“嗯!果然好剑啊!”乍然之间,不知怎地,竟触着了那刺眼的剑锋,一时就见子霖满手血流如注起来!

    如茵惊叫了一声,脸色刹白地上前,一把捂住了子霖的伤手,一面大声叫丫头,催丫头快去拿止血的药面子和净绢子来。一面两手颤抖着,亲自为子霖敷上止血药、包好了伤口。

    孰知,当晚夜里,如茵便觉得子霖的身上发烫起来。她全身哆嗦着叫醒管家,令连夜去叫郎中!

    郎中的话是:只要不是破伤风,或许就没大关碍;若是破伤风,只怕就不大好办了!

    如茵心惊胆战、泪流不断地陪在子霖的病榻前,并亲自照料煎药服药。心下却懊悔万分:自己这是何苦来?若是子霖有个好好歹歹她不敢往下想,只是默默地祈求祷告,恳求佛祖保佑子霖能躲过眼前这场无妄之灾!

    如此,直服了十几副的草药,过了三四天才渐渐好转过来。

    如茵将那把宝剑用布包好了,深藏于自己陪嫁的一个卧柜的最底层,从此再没有敢拿出来见过天日

    八国联军攻陷京城的这年冬天,山城如茵娘家来了一封家书:二哥刘如桦率部抵抗洋人的进攻,在天津保卫战中战死在了沙场!

    说来,二哥如桦,在小站新建陆军没有换防山东之前,被派往天津直隶总督,帮助总督衙门的直属督标营训练新操。八国联军攻占大沽口后,朝廷颁发了对外宣战的诏令,如桦奉命率部对洋人开战。

    如桦和众将士几天几夜的浴血激战,不屈不挠地打退了洋人发起的几番进攻,以至和守阵的将士一齐全部捐躯国难。

    如桦身上连中了洋人十几枪,肠子都挂在了军服的外面,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是皮血肉连的

    二哥的骨灰,是被大哥刘如松亲自捧回山城的。

    如茵读了信,直哭得昏天黑地!

    如茵不禁有一种深深的悔恨翻上来。当初,如果不是自己鼓动两位哥哥投笔从戎,如桦哥哥如何会丧命疆场?逸之又如何会致祸身亡?

    然而,国破家何在,树倒巢自倾!好男儿碧血丹青,杀贼御敌,马革裹尸,自古当如是啊!若真的没有他们这些将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抗御洋夷,只怕强盗们不仅仅只是打到京城了!

    她原本想亲自回老家一趟,劝慰一番二伯和二大娘的。可是,因儿子太小,加之入冬以来,这里一直都是雨雪霏霏的,路途泥泞,车马难以行走。如茵无奈,只得在屋内为二哥摆了一张灵位,每日里祭拜一番,聊寄哀思。

    子霖这时的公务,除了出外督办粮运和水利方面的杂役外,和如茵母子却也是朝夕相伴。自如茵嫁过来的两年多里,子霖虽说心下满足,可常常也骤然生出某种怅怅的失意。他总觉得,在如茵恁地温顺沉静的外表下,似还另有一种不易为人觉察的淡然。

    霪雨霏霏,秋意浓淡,更使人愁意萦怀了。

    如茵在屋内聆听着外面雨打梧桐“嗑嗒、嗑嗒”地落在檐下,点点滴滴地直如叩在自己心上一般。黄昏渐至时分,窗外的景物开始一点点地黯然下来。她伫立在窗前,神思缈缈中,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子霖不知何时已从前衙过来,悄悄来到她的背后,双手轻轻地揽住她。两人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阴郁的天空,听风听雨,谁也不说话。这时,家人开始点亮了悬在门廊下的灯笼。细细的雨丝在灯辉下闪着银光,斜斜地飘个不停。

    这时,丫头抱着宗岩顺游廊过到这屋。子霖忙松了手:“岩儿醒了?”一边赶紧接过去,坐在灯下逗他玩耍起来。岩儿被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

    屋内罩着红纱灯罩的蜡烛泛着柔和的光。如茵坐在灯下,就着灯光,漫不经心地描着一件绣活儿的花样子,心内感觉着一种宁静和平和,心内禁不住就热热地起来。她停下手中的画笔,托着脸儿,痴痴地望着他们父子,恍惚中,竟遐想着,此时若换了逸飞,该是怎样一幅完美的天伦之乐图呢?

    仅仅只是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她便打了一个激凌,随即遏住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子霖这般善待自己和儿子,始终都是恁地小心翼翼,唯恐稍稍有碰疼自己的时候,怎么还敢存有这样的幻想来?

    丫头抱走孩子时,如茵拿来一件家常的洋纱半旧夹袍子,换下子霖身上的官服,亲自为他一颗一颗地系好了扣子。

    子霖低头望着她沉静而温顺的神情,嗅着她半松的发束间透出芳馨,一时心醉神迷

    一脸平和温顺的如茵,其实,心内一直都在排斥着子霖始终如一的柔情和渴望

    这年冬天,如茵闲下来没事,帮着整理子霖旧日的一些文稿。见文稿中,有一摞用大红缎带捆扎得齐齐整整的信笺。顺手拿起来一看,见每封信封上竟都是写着自己的名字。

    如茵觉得好奇怪,自己从未收到过这些信啊?于是望着那些信束发起呆来。子霖转脸见如茵望着信发怔,随手接了过去,一封封地看着,笑道:“这些都是我当年写给你的,只苦于没有鸿雁柳鱼代为传书。不过都是些少年时代的痴心妄想,你看了肯定会笑掉牙的。倒是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说着就随手把那摞信放在了如茵的梳妆台上。

    闲下时,如茵忍不住好奇,拆几封读了。原来全是当年自己进京之后,子霖写给自己却没有寄出的书信和诗词。其实,自打来到吴家以后,她就看出来了:若论八股文章,侄子宗岳确胜一筹;可论济世论文,子霖却一点也不让宗岳的。而诗词歌赋,更有一番动人的风韵。如这首雁啾啾兮,倒也颇似他平素绵厚含蓄的性情:

    雁啾啾兮邈邈,月泠泠而阑珊。

    叹伊人以遥遥,情瘁瘁而怆然。

    梦悠悠兮缥缈,慕倩影之翩跹。

    山菁菁兮竦竦,水浩浩而涟涟。

    意徨徨以惆怅,倚危楼之栏干

    她信手翻了一遍,多都是这般既愁思浓浓却用词清淡的风格。如今方才知悉:当初,子霖也不过是在书院匆匆一见而已,从此,他竟对自己就恁般地痴情思慕如此

    渐渐地,如茵便觉得自己那一颗冷如坚冰的心,竟开始被子霖那顽强的温柔和深情融化了少许

    光绪二十七年夏,因了如茵舅舅的帮忙,子霖被调任到了离山城不远的河南知府衙门,升迁文六品的知府佐官,署理同知衙门官印。

    这几年里,虽说如茵从未说出过口,却一直都在盘算着:若能为子霖做些什么,也算报答他的一份深情之义和庇护之情。

    前年,姑姥娘病故,舅舅和大表哥等扶柩归里时,子霖专门告了几天的假,陪如茵和娘一齐回到项城,为姑姥娘披麻戴孝、守灵送终。

    在项城的十多天的相处中,舅舅和大表哥对子霖为人处事的绵稳厚道都很赞赏。大表哥私下曾对如茵说:“妹夫那人,人品忠厚而内秀,我听见恁几个舅暗里都直夸他呢!”

    在项城老家的日子里,如茵亲眼目历了官至大清巡抚的舅舅,为了能在老家大坟给姑姥娘争得一席葬身之地,曾怎样地作难求人。到了,竟落得个忍辱含羞也不能如愿!如茵想,此事,舅舅肯定没有料及!否则,凭舅舅的性子,决不会自取其辱,千里迢迢把生母的尸首从天津运回去,再被晾在那!

    舅舅的亲娘,是因当年家中贫穷,不得已才嫁给了舅公做妾。虽说舅公的大老婆早就死了,然因姑姥娘出身卑微,虽说连为袁家生了四个儿子,末了也未能够被扶了正。在项城老家,做妾是极被人看不上眼的。按规矩,一是活着不能走娘家,二是死后不能入老坟。当然,凡事没有打不破的——就算妾生的儿子,长大之后,若是成了人物,也有把自己亲娘埋在老坟,没有人敢说二话的。

    这里面其实另有一些原故:舅舅这个人,虽说官已做到了二品大员,成了大人物儿。可是,宦海仕途二十多年来,除了认准子弟后人当中,人品本事值得提携的之外,很少轻易提携老家的近亲子弟。这些年,有好些老家跑到京津的袁氏子弟,舅舅一看不是块材料时,便送些盘缠银子,好言好语地仍旧打发回去的也不少。因此,颇是得罪了几个亲戚。特别是执掌家政、又系正出的二舅,自被朝廷革职后,这两年一直想要舅舅为其做主,重回任上。舅舅却因避嫌同胞兄弟之故,一直没有答应帮他。因而,这位二舅便乘机挟私,带头鼓动众位亲友和他生母的娘家人,极力阻挠姑姥娘埋入袁家老坟!

    在老家的两个多月里,舅舅除了自己好话说尽之外,也曾先后派人去说和,始终都没有结果。如茵眼见着舅舅又气又痛,每天只是嗳声叹气地,人也瘦多了。自己娘呢,因自小失去亲娘,后娘又不待见,便被舅公特许,跟着这个姑妈一直长到了十几岁。从此,打心里把姑妈当成自家亲娘了。如今,见哥已做到了朝廷二品,末了竟依旧没有逃脱一个“庶出”的名份!又是心痛哥哥,又是为亡故的姑姑伤心,几番哭得昏死过去。

    舅舅因已经过继给另一个舅公,故而朝廷只给了他三个月的丁忧。眼看期满,舅舅只得和众人商量:另选一块风水好的地,造一座大大的墓安葬老娘罢!又嘱托一奶同胞的兄弟三舅、五舅和六舅并大表哥等人,在老家置买坟地,建造墓穴。自己则凄凄惨惨、一腔悲怆地带着亲兵回直隶任上去了。

    临走时,四舅对几个同胞兄弟说:“你们记住:我将来死了,就是喂了外乡的野狗,也不能埋到袁家老坟!”

    去年秋天,老家的三舅他们几个,在家乡为姑姥娘另选了一处墓地。墓建成后,舅舅携妗子和大表哥又从直隶总督任上回来了一趟,为停柩一年多的姑姥娘落了葬。如茵和子霖又陪娘回到项城,终算发送了姑姥娘。

    去年在项城临分手时,大表哥对如茵道:“恁舅这次来河南,在巡抚衙门向他在山东做巡抚时的同僚、河南巡抚张大人提起,他有一个在光州做官的甥婿,名叫吴子霖,不知为官和为人如何?巡抚大人很是夸赞了妹夫的官品和人品一番。还抱怨恁舅为何不早说有这层关系?否则早就为其前程图谋一番了!巡抚大人还夸俺妹夫不仅为官清正,而且对上司和同僚,也颇知敬让敦睦。恁舅当时就给我交待,以后有机会可以举荐举荐恁这个妹夫的话。”

    如茵听了,当即就表示了谢意,又格外嘱托大表哥:“大表哥,子霖他确实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官。恁妹子欠他的情份太大了。故而,在他的前程上,还请大表哥当成一件事放在心上!别一忙起来,就丢脑后去了。好歹帮妹子报答一些人家的情义罢。”

    见表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表哥心下便已揣知子霖的宽厚了。安慰如茵道:“妹子放心罢!我一定会记着随时提醒大爷的。另外,只要遇上机会,我能帮上忙时,也会帮俺妹夫的。”

    果然,第二年夏天,河南巡抚张大人便奏请朝廷,将子霖从离家较远的光州升任到河南知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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