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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二爷吴子霖,外相看上去倒也敦实,其实禀质却算不得好。听学那天,他虽说穿得也不算薄,只因外面的廊下和窗前都挤满了听学的人,好几扇门窗都敞开着,他正好坐在离窗不远的地方,吹了整整一天的风。晚上刚一到家,便鼻塞声重起来。接着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地,连饭也吃不下了。被娘强逼着,勉强喝了一碗发汗的红糖姜汤。躺下时,捂了两三床的被子还直打哆嗦!
这一病,八九天里还格格蔫蔫地直不起头来。
吴家上下人等忙得不亦乐乎,只道二爷这场病因风寒所起。谁又料到,二爷的这场病,更是因了另外一个缘故呢?
子霖在同窗中,早就听人说刘举人膝下有位才貌俱佳的小姐,是刘如松、刘如桦的堂妹。他们哥儿俩有时的文章,便有人疑惑系其"捉刀"之作。直到后来,闻听深为众人所赞的那篇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果系其妹所为时,始信脂粉队里果有奇女子!因而在自己的亲事上,大哥和母亲连提了五六家,他单单只对刘家这门亲事颇为在意。
及至这次听学,亲见了那刘家小姐的芳容之后,便觉得:此生此世,自己只怕难放得下了!
这些天里,他人躺在病榻上,却无数次地回想着那天的情形:
在梁大学长的屋里,自己乍一见到她时,只当是刘家又一位相貌俊美的公子哥儿罢了。后来,当梁大学长对杜鸿飞说起,她原是刘家三老爷跟前的公子时,自己当时就起了疑:刘家三老爷膝下的公子,不正是刘家小姐的胞弟或是胞兄么?这个念头一闪,机敏的他随即就生出疑惑!他记得大哥说,刘家三老爷早年中举。刘如茵是刘举人的长女,芳龄十七,六年前才又得了个老生的儿子。故而当时就糊涂了:怎么刘家三老爷的膝下,又多出了这么一个公子来?不由就留了心。谁知,这一留心真是非同小可——根本不用费力,他一眼就识破了面前的这位,哪里是什么"公子"呵?根本就是女扮男装的姑娘,根本正是刘如茵刘小姐本人才是!
那一霎间,吴子霖虽说脸上依旧平平静静地,心下却立时就翻腾了起来,感到从未有过的惊骇和激动!竟敢女扮男装跑到书院来听学!这样的事儿,恐怕也只有能写出那般文章的女子才能做得出来啊!
然而,那天下午,他即刻又被另一种情绪深深地困扰了。怎么后半晌梁逸之倒成了她的护花使者?难道,梁逸之知悉她的女儿真相?这之中,另有什么别的隐情么?
论说,他吴子霖也并非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姿色佳丽的女子,不管是在省城、京城,或是庙会寺院里,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不知何故,单单只对这个刘如茵小姐,仿佛前世注定的一般,竟是一见钟情、再也难以释怀了!
也许,这就是佛所说的因缘?
他却无法预知:此生,自己和这位刘小姐究竟有无缘份?他分明已经预感到:这份因缘,恐怕不会太容易!否则,自己又如何会这般失魂落魄?
那天讲学结束时,当他痴痴地站在远处,眼睁睁看着梁逸之扶她下了台阶,又把她交给他的两位哥哥。最后,当目睹他们兄妹三人扶鞍跃马、身影渐渐消失于漫天皆白的雪野的那一瞬间,他的灵魂当即也随了去了!
及至后来,直到家人牵马过来催他上马时,他还是恍恍惚惚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的马?更不知自己是怎么从书院踏着一路的冰雪、顶着刺骨的北风回到吴家坪的?
当他昏昏沉沉地进了家门倒在床上时,朦胧之中,竟也没有忘记叫过一位信得过的心腹家人来,嘱他明日一早进城一趟,不许惊动别人,也不要露出是自己的意思:只设法打探清楚——刘家三老爷膝下,不管正出还是庶出,共有几位公子?刘如枫究竟是谁?
这实在不难打听!
第二天一大早,这位心腹家人冒雪踏冰地跑到城里,不到晌午又冒着大雪一路赶了回来。见屋内一时没人,伏身对全身烧得昏昏然然的二爷回了话:刘家三老爷没有妾。膝下除了刘小姐之外,只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公子。刘如枫就是这个小公子的名字。刘举人根本就没有一个十七大八的公子!
果然如此!
这几天,门外的雪虽下得不大,却星星散散地一直飘个不停。天空阴重阴重地刮着呼呼的北风。窗外那些结了冰的树枝"嗑啦啦、嗑啦啦"地在风中不停地摇响着。子霖躺在床上,半昏半睡中,听风掠过房瓦,听树枝金属般的摇响。
连着吃了几天的苦药,虽说风寒略微轻了些,然因病在心上,仍旧觉着身子懒懒的,觉着又虚又懒地不想动,也不想吃。
傍晚,大哥吴子霈从外面回来,依例,先到后边的庭院来问候继母。因听丫头说太太在二爷房中时,顺游廊径直来到二弟的屋子。
吴子霈掀开棉帘子进得屋来,见继母坐在二弟床边的椅子上,手里虽拿着一样活儿计,眼睛却望着桌上的烛光,一副愁容莫展的样子。二弟子霖身子朝里歪着,身上搭着一床大红织金的撒花缎被。屋子当间拢着旺旺的一个大火盆子,火上坐着一个硕大的铜壶,壶盖和壶嘴向外冒着雾腾腾的热气。一个胖丫头兀自蹲在火盆子边,斜勾着头,用火钳子轻轻地往火盆里夹着煤。
子霈垂手先问了娘好,又问二弟今儿见好没有?然后遵母命在火盆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伸手烤着火,一边问二弟吃什么没有?
继母叹了一声:"郎中今儿后晌过来又把了一次脉,说病倒也不关紧了,再吃上几付药,兴许就好利索了。只是格外交待,这场病伤了些元气,要好生调养才行。郎中走后,勉强哄着,才喝了小半碗儿面。"
说了一会儿二弟的病,娘又问,说话就要过年了,放出去的账收得怎样了?子霈一一答了。又说起这两天就派人到省城去办年货,问娘捎些什么?接着,又说今儿白天在城里见到了郜老爷,郜老爷又给二弟说了一门亲,城里李秀才的妹子。今年十九,不仅人生得好,也颇识俩字儿,更有一手的好针线活儿,绣的花啦鸟的,人见人夸。
娘和大哥说话时,其实子霖并未真正睡着——这些天里,他一直就是在半昏半睡里沉迷着。当他隐隐听见大哥突然说起自己的亲事时,因正好触了心病,立时便警醒了。却也不动身子,依旧歪在那里,倾听大哥和娘说些什么?
后来,听见大哥又说起了"刘家"二字,更是留神起来。只可惜这会儿,大火盆上的那个大铜壶,正好将滚未滚的,嘤嘤嗡嗡很响地哼着。加上,大哥似乎是怕惊了自己,声音压得很低。隐隐地,好像说什么"等明儿二弟好些儿,俺哥儿俩再合计合计"的话。子霖心里禁不住疾跳了几下:莫非,刘家那头儿有准信儿了?却不知是什么准信儿?心里着急,想要坐起来问清楚,又自觉太贸然了!只得暂且隐忍住了。
大哥去后,子霖听见火上的铜壶咕咕噜噜地像是滚开的声音。果然,就听见娘叫胖丫头拿暖壶来沏茶。
子霖咳了一声。
娘听到动静,赶忙转过身来,伏着头问:"霖儿,醒了?想吃些东西不想?喝水不喝?"
子霖转过身来,望着娘的脸:"娘!大哥刚才过来说些什么?"
娘将大哥的话略学了几句,便问他:"想吃些什么?"
子霖忍不住就想问个明白:到底刘家那里是不是有了什么回音?觉得不大好张口,便道:"若有甜粥和清淡些的小菜,倒想吃一点儿。"
娘脸上顿时泛起了喜色,赶忙吩咐胖丫头:立马去灶房做碗白果糯米甜粥,再弄两样清淡的小菜来。
不一会儿,胖丫头便托着托盘进了屋。娘接过粥,也不让丫头动手,也不许子霖下床,只命他靠在棉被上,自己拿了一把小勺,亲自喂他吃了小半碗儿的甜粥。
子霖一面吃粥,一面就拿定了一个主意。因他平素是颇为敛抑持重的一个人,所以,一番话沉吟了好半晌。直到丫头收拾碗筷出门后,这才对娘说:"娘前些天,我看到城南街的刘家小姐了"
娘惊异地望着儿子:"哦?在哪里见的?人生得怎么样?"
娘的话问到这里,一时竟有些悟出:想来,儿子这场病由大约是因此而起了!
吴子霖沉默了好一会儿,到底也没有对娘说透。刘小姐的举止,自己虽说引为惊叹。可是,像娘这些年长之人,恐怕是不会认可的!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才望着娘说:"娘!刚才你和大哥说的话,我听到了一些儿。你也不要对大哥说起我已见过刘小姐的话,只把我的意思告诉大哥就行了——除了刘家小姐,我这会儿还不想谈婚娶之事!"
大哥吴子霈是子霖同父异母的长兄。
子霈的生母早亡。生下长兄子霈和大姐子露,二姐子霜,三姐子霞。子霖娘嫁到吴家后,也生了三个女儿,最后又得了子霖这么个儿子。子霖的胞姐子雯在吴家姐妹中排行第四,嫁了一位官吏之后。公爹曾在浙江做过盐务官,丈夫几年前也捐了个从七品的官缺。前年,又花了上万的银子,终于被放到南方一个府署了同知的实缺。五姐子雰,公爹在省城开有钱庄和粮行,丈夫有位叔公在京城做官。六姐子云,六姐夫在河南省巡抚衙门里虽只是八品的小文官,却因生性豪爽又喜好交游,故而,在省城的各衙门里都有几个能办事的朋友。
子霖这三个姐姐,包括上面异母同父的三个姐姐的婚事,大多都是子霖的祖父当年做官时牵下的。只有最小的六姐子云,是四姐夫牵的线,嫁给了他一位同僚的胞弟。
大哥吴子霈整整大子霖十八岁。吴家几代皆以孝悌诗礼传家,因而虽说父亲下世多年,子霈对继母一直孝敬有加,对幼弟也颇知惜护关爱。二弟卧床不起的这十多天里,不管外面的事情多忙,照例天天一早一晚地过来探讯一番。虽说家里原也有自己的药铺子和郎中,却还到处跑着求医问药。
吴子霈也是自幼攻读诗书,却不过只博了个秀才的功名。虽说守着富甲一方的良田银子和车马店铺,只是从父亲那代起,吴家连着两代人里都没有挣出一个被人称做"官大老爷"的,于是便觉得做人毕竟没有"底气"。故而,平素对自己的大儿子吴宗岳和这个小兄弟,是寄着一番厚望的。一直盼着两人不拘谁,最终能够博得个功名,官居衙门,高坐公堂,既能光宗耀祖,又可庇荫子孙。
父亲早亡,长兄比父。子霈平时对自己这个小兄弟,不仅在功名文章和生活起居很上心,就是对他的婚姻大事上也是颇费心神的。他说起,城里刘万贯的三胞弟刘举人,膝下有个才貌两全、文章诗词不让须眉的闺女。心想,若能将此女娶到吴家门上,不仅可相夫教子,亦能辅助诗书文章,吴、刘两大家族更可相互关照。原有心说给自己儿子宗岳的,只因辈份不合,这才一心一意为二弟说合起来。
他把自己的意思透给继母和小弟后,母子二人竟然都很中意。当时,继母不仅督托他全权着理此事,而且发出的话是:不办则已;要办,就办得风风光光的!吴、刘两家,在山城都是数一数二的书香和官宦人家,事情自然也要办得数一数二地气派!她把自己的私房钱先拿出了一千两来,反复嘱咐:"只要事事处处办得体体面面就行,不要想着如何给我省钱就是!"
继母如此托命,吴子霈更是提起了兴头。他先是托山城东街的付举人去探探意思,接着又托了西街的李老爷去说亲——李老爷有个儿子在外做着七品正堂,老太爷子在山城也是咳一声半条街都动弹的主儿。他们两人都乐得做这个媒。先时回来的话是:眼下,虽还未见到在外做官的三老爷的话儿,可刘家大老爷和二老爷老哥俩那里,都十二分地乐意两家能结这门亲!谁知,后来吴家又连着催了两次,竟见不着刘家的准信儿了。
吴子霈有些上急了。生怕继母平生所托自己的第一要事吹灰,从此在她面前失了做人的份量。又托人去问时,答的话是:三老爷的意思是,这门亲事倒也不错,只是眼下小女还小,想等缓些日子再重议此事。
刘家三老爷这话回的,既不上、也不下,一时弄得个吴子霈竟没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吴子霈起床之后,依旧先来到娘的庭院问候了一番,又问了兄弟的病,说今儿再去城里包些上好的燕窝和银耳,给兄弟好好补一补。娘听了微微颔首无语,过了一会儿,竟径直问道:"老大,先时,你托人提的刘家那门儿亲事,这两天,能不能给我个准信儿?"
子霈一时愣住了:昨晚他过来时,已经对娘说了,刘家那门亲事,刘家三老爷回的话是缓一缓再重议此事。还说了郜老爷新提一门亲的话。娘当时也没有说什么,怎么过了一夜,突然又提起了要刘家那头准信的话头来?
他沉吟了一会儿,答道:"哦,娘问的这门亲事,我听说刘家大老爷和二老爷都很热心。只是三老爷那里一时还有些犹豫。回的话是闺女小,想缓一缓再说。看样子,一时还定不下来"
继母拦住他的话:"老大,你给我打听一下:刘家三老爷那儿,究竟为什么犯犹豫?我想了一夜:咱老吴家的子弟,再没有配不上他刘家闺女的道理。若是无缘无故地就被人回绝了,也不说个究竟来,咱老吴家嫌得窝囊事小;不知道的,还不知会说下什么不中听的话呢!还有,这事儿,我私下问过你二弟了,看他的意思,好像很在意刘家这门亲事。如今,他一直病病恹恹的,刘家那门亲事若能这会儿说成,他兴许就好利索了。你也算替我分忧解愁了!"
见娘突然发出这样的话来,天寒地冻的大冷天里,吴子霈觉着额头上一下子就汗浸浸地起来。嘴里却说:"娘请放心,我再让付老爷去城里催一催。"
待他出门时,继母又叫住交待:"老大,这事儿可不是单单催催的事儿。恁爹不在了,家里的大事,恁兄弟的事,我可是全指望你了。生法子能办成最好;真不行的话,你就派人出去,把你五妹子五妹夫和你六妹子六妹夫他们全都叫回来!咱大家一起商议着办!"
吴子霈唯唯谨恭道:"娘,此事儿子先想想法子。这会儿呢,也先不用劳动妹妹、妹夫们回来,儿子尽力试试。不成的话,再叫妹妹、妹夫们回来帮忙出主意也不晚。"
话虽这般说,出了门,吴子霈一时急得两眼发昏起来!此事原是自己引下的头儿,娘今儿明说了,兄弟只对这一门亲事上心!看来,他只有生法子办成,才能交这个差了!
静下来,他揣度了一番:在山城,刘、吴两家的门第不相上下,若论财势和根基,吴家倒远在刘家之上呢。此事,刘家三老爷犹豫的原由,再不会是其它——刘家对钱财家势也不会太放在眼里的。否则,决无不愿的理由。只怕,事情仍旧碍在"功名"二字上面!
想来,那刘家三小姐既是一位才貌双全的女子,刘家三老爷也是个正经科甲出身的七品文官。吴家呢,祖上的风光早已是过眼烟云。眼前虽有两门子当官的姻亲,毕竟是嫁出去的闺女!子霖目下的功名仅是增生,只怕,这才是刘家三老爷犹豫的真正原故罢!
回到自己的院落,吴子霈辗转反侧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得了一计。
这天天一大亮,吴子霈先到娘的院子里问了安,又说了自己的盘算,见娘还算满意,这才来到二弟的屋子。
待他掀了棉帘子进屋时,见二弟正歪在床上看书呢!
子霈抬眼观看,见二弟的气色比昨日略显好了些。听说清早已用过半碗银耳糯米粥时,心下便松了口气。一时,撩了袍子端端正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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