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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端正正地坐下,做出准备说长话的模样。
吴子霖见此,忙令小僮上茶来。又吩咐把火盆子再拢得旺一些。自己则起身来到火旁的太师椅上,和大哥面对面坐下。
天交二九时分,是山城最寒冷的一段日子了。
隔着玻璃窗棂子,可以看得见外面院落里,重檐叠瓦上积着厚厚的雪,各处檐下俱都挂着一尺多长、水晶似的冰凌。院里的几棵银桂树上,苍青的叶丛间也挂满了梨花似的白雪。花圃里,一株红梅苞蕾乍放,娇艳如胭脂散点,衬着满地白雪,煞是好看。屋里,一个大炭火盆子烧得暖暖烘烘地温暖如春。
吴家冬天烤火所用的煤,皆是山城东金店所产的上等煤,素有火力经久且无烟灰的长处。子霖屋里的这个火盆子,比别个屋里格外大,足有一围大小。烈烈红焰中,不时传出一两声煤核的哔剥炸裂声。子霖只穿了件半旧月白云绸的薄绵袍,脚上趿了一双青缎子棉拖鞋。此时,他神色慵怠地靠在铺着厚厚羔绒垫子的红木椅上,和大哥说了几句的天气和过节的事。说话时,不时用绸绢捂着嘴微微咳上一两声。
吴子霈端过小僮递上来的烫金缠枝小盖碗,小心啜了两口,放下茶碗时夸赞道:"这还是五妹夏天带回的铁观音吧?我的那一罐,平时总不大舍得喝。"
子霖笑道:"值什么!过了年三四月间,立马又有新茶下来了。这东西不比其它,放久了,走了味,反而可惜了。大哥什么时候也学得吝惜东西起来?"
子霈笑了笑:"倒不是吝惜。不过是五妹大老远地从南面带回来的,想着逢有亲朋好友来聚时,大伙一同来品,总比独自一人享用更有趣儿。"
子霖一笑:"你既这般喜欢,明儿我给五姐夫写封信,让他明春给你多带回一些就是了。"
子霈笑了:"说归说!我是当大哥的,不比你做小弟的,总没那么厚的脸皮。你要写,只别说是我想要的。等得了东西,我承你的情就是了。"
子霖笑了起来,却又带动得咳了一串。
子霈端起茶碗又品了一番,仍旧盖上,望着子霖的脸,斟酌了片刻道:"二弟,今儿大哥过来,是想专意和你商议商议你的婚姻大事的。前番,我曾对娘和你二人提起刘家那门亲事"
一听大哥说起"刘家"二字,吴子霖这里便觉得脸上一热,心内一时疾跳起来。不由地就坐直了身子,却有意端起放在几上的茶碗,慢慢地啜了两口,捧在手中,不动声色地望着大哥:"哦,结果怎么样了?"
吴子霈沉吟了一下:"二弟,我有个想法,今儿咱弟儿俩在一起好好商榷商榷——说起刘家那门亲事,嗯不妨直说吧,凭我的感觉,好像有些不大容易。"
吴子霖只觉得自己的头一时便嗡嗡作响起来。脸上却是若无其事地,两眼依旧望着大哥,等待着他的下文。
"二弟,前几天,付二叔说了一头儿亲事,东金店的卢财主的二小姐。还有,郜老爷说了个城里李秀才的妹妹。卢家的二小姐,见过的人,都说生得杏子眼樱桃嘴儿,长得跟七仙女样。还有李秀才的妹妹,不仅人生得好看,还颇识得几个字呢!而且心灵手巧,描花绣果儿地,针线活儿人见人夸。这两家中,我看,哪一家都算得上是极好的婚姻。"
吴子霖沉吟了一会儿:"大哥,倒是刘家那头儿,为何至今还没有动静啊?"
吴子霈叹了口气:"若说这个,二弟,我想,再不会有第二个缘故:统不过是'功名'二字罢了!刘家三老爷是正宗的科甲出身,现又在外做着七品府学教谕,平素第一看重的,当然最是这'功名'二字了!"
子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色却更显煞白了。他伸手端过桌上的茶盅,一时觉得,两手微微地有些发颤。
吴子霈抬眼闪了面前这个小弟一眼,分明感觉出了,这个小弟,在刘家这桩亲事上,像是铁了心似的。看来,恐怕不大好打发呵。
"不过,为兄倒有个主意,想来,最终能叫刘家应下这门亲事。只是做起来,怕还要费些周折。"吴子霈盯着兄弟的脸说。
吴子霖一听事情还有回旋,神情立马振作了一些:"哦?大哥请说来一听。"
吴子霈端起茶盅,微微品了两口,抬起头说:"二弟,这茶泡到这时候,其实才算真正出了味儿。"
子霖急得心里起火,哪里还有心听大哥论说品茗之道呢?却也顺手端起盖碗来,轻轻啜了两口,不仅什么味儿也没有品出来,反倒汤了一下嘴!
吴子霈端着茶盅问:"二弟,以为如何?"
子霖故作姿态地点点头:"嗯!果然清爽沁人!"
吴子霈笑道:"不只是清爽罢?这后味儿,其实也馥香绵远得很呢!"
子霖赶忙点头道:"嗯,果然!果然!"
吴子霈这才放下盖碗,清了清喉咙,重新接着刚才的话头儿:"二弟,我有个主意,不知二弟能否同意?论说嘛,咱吴家这会儿有的是银子。而且,这阵子不是也兴那什么'捐纳制'么?虽说不比正经科甲荣耀,若能同时再弄个实缺放下来,我看,也没有什么两样!我的主意是:咱不妨花上个万二八千的银子,也替你捐个六品七品的官缺。再托托五妹夫和六妹夫的人情,最终署个实缺下来。这功名之事不就是一蹴而就的事了么?功名、实缺都有了,刘家还有什么话可说?"
吴子霈一面说着这话,一面望定面前的二弟,揣度着他的心思。他思谋着,为二弟捐官之计的得意之处:其一,这成千上万的银子,在吴家虽也是血淋淋的一大把家当,可也决不等于白花。他可以借此全了这个小弟的痴心,彻底收买了二弟和继母,当然也就等于买住了五妹和六妹两个人。其二,将来他的大儿子吴宗岳,不管功名上是否有望,他们母子、母女也得想法子从中帮忙斡旋,最终也捐个官缺下来。所以,花这一大笔银子,他也不是不肉疼,可毕竟是公账上的钱。而且,放这个本钱,是一桩十拿九稳只赚不赔的买卖!
子霖站起身来,抱着双臂在屋内先是踱了一阵。尔后,脸色沉郁地注视了一番窗外的雪景。窗前那株乍放的红梅,看上去,竟是恁般地冷艳动人!一时,禁不住神思游弋。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脸来,重新在火盆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大哥的眼睛说:"大哥!你替小弟这般苦心着想,小弟也以实话相告罢:小弟并非执意除那刘家小姐不娶的;我只是觉得,若是这般说算就算了,小弟心内实在有些不服——刘家比起咱们吴家,门台也算不得太高。若被人得知,竟被他家推绝了亲事,岂不嫌得太窝囊了么?所以,今儿大哥为小弟的这一番谋划,小弟以为是再好不过的。小弟实在承情啦——"
说着,吴子霖竟站起身来,对着大哥,抱着拳工工整整地深深揖了一恭。
吴子霈忙道:"哎呀!二弟!折煞大哥啦!"一面站起来,亲自扶着兄弟仍旧坐下了。
子霖坐下后,不无担心地问:"这靠捐纳得来的官职,只怕那刘家依旧瞧不上眼罢?"
"嗳!这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就算科考得意,有中了举、得了贡的,不投门路,不花大把的银子,放不了实缺,照样不被人瞧得上眼!这点,二弟就别多虑了。我想好啦:咱不捐就不捐;要捐,咱就弄个人家看得上眼的缺才行!八品、九品的,咱不想!而且,这放官的实缺,一是要肥缺;二是,要放最好外放,还要放在咱老家河南!那时,不怕那刘家不另眼相待咱老吴家!"
子霖点点头:"如此,小弟就全仰仗大哥玉成了。"
"手足兄弟,理当鼎力相助。若二弟以为可,我立马就去着手铺排。事不宜迟,我看,得早日筹定才是!若事情顺利的话,能赶在年前敲定那是最好不过了!那时,咱再托山城胡知县胡老爷到刘家做大媒!还怕他刘家不给个准信儿么?"
子霖频频点头,颇以为然。
兄弟两人围着火盆,又喝了一会儿茶,说起京城翰林院文大人和提督学政徐大人来山城讲课的情形时,子霖顺便说起,这次省学政大人来山城一是讲学,二是考察生员成绩,三呢,听说县学和府学的两级学官,有意向上推荐几位品德兼优的生员,应京城明年的贡生考试。
说起此事时,子霖很郑重地对大哥说:"大哥,这次机会很难得!我想,无论宗岳侄子的才学、德行还是诗、文、经、策,入选的把握还是有几分的。若是到京城也提前投投门路,半捐半选地,中选的可能就更大了些。虽说朝廷荐选岁、恩、拔、优、副五贡,比不上科甲的道儿正,放下来的也只是微职,但毕竟也可终生享受朝廷俸禄。加上这些年来,朝廷有意革新图治,办学堂和新式学校的呼声益高,科举年年削减,僧多粥少,单单靠正途科举成就功名的机会,今后只怕越来越少了。因大哥素日只在乎正经科举,故而小弟也不敢轻易提及此事。不过,若能借这次拔选贡生的机会,运作得当,借风凭云,末了不过绕了一个圈,其实一样能走入正途的。不知大哥意下以为可否值得一虑?"
子霈顿时来了精神:"哦?看似绕了一个圈儿,其实,说不定恰恰还是个捷径呢!嗯!好!如此难得的好机会,怎地不值得一虑?只是,逢上这样的机会,早有多少官宦们自家的子弟等着吃这块肥肉呢!我想,就算咱家有办事的银子,可一时半会儿的,能摸得着正门么?"
子霖因心病已了,精神也清爽起来,自告奋勇地说:"这倒也不难。这两天我到省府走一趟,托六姐夫写一封信给胡知县和县学的杜教谕。想来,他们还不会不给姐夫这个面子。我那里去讨信,你在家中,立即厚厚地四处打点打点。只要打点得份量重,不怕他们不动心!等几天,我从省城回来,再把姐夫的信送上,有了这两样,至少山城这一关可保无虞。省城那里,倒也不用咱们出面,直接让六姐夫去办好了。至于京城那里,据我所知,书院的几十个生员中,诗、经、策论并八股上,我是不大能行的。可是,宗岳侄子虽不数一数二,倒也能排上前几名。他们没有理由执意不给咱这个面子!只要侄子能被推举上,明年春上,再托托姐夫京城的那位叔公,从中斡旋一番,亲戚份儿上,就花银子,也能处处花到实处,事半功倍。这样,既有了功名,又不愁有实缺放下来。同时,也可为他自己省下一大笔的银子,将来无论是娶亲安家,还是官场铺路,样样都可宽宽裕裕、从从容容地办了。岂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子霈听了,禁不住感动地说:"二弟,我再没有想到,你的思谋真是再周全不过了。只是,二弟感受风寒,尚未大愈,怎禁得这天寒地冻地,再劳你亲冒行旅之苦?你我兄弟主意既已定下,齐心协力,为兄出门走一趟,把你和你侄子的两件事情一并办理,也是一样的。我想,若能赶在年前,把两件事情一并办妥,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啦!"
子霖道:"大哥,不是小弟比大哥更会办事。小弟平时历事甚少,原本就不如大哥人情练达。好在就有打点不周之处,姐夫是自己人,总会随时帮我料理的。倒是山城这里,一天也耽搁不得了。万一人家在这个当口儿已经定下人选,可就麻烦了。定下的,要么是自己的近人,要么就是人家已经使过大把银子、得了准信儿的。那时,想扳回也不容易了。所以,家里这头儿,倒是更需要大哥亲自打点,才更稳妥呢。"
子霈不住地点头,心内暗暗惊叹:自已过去实在是有些小看这位小兄弟啦!莫看他平素不声不响地,仿佛什么事都不大放在心上的模样。谁知,到了事头儿上,年岁不大,竟然能够谋划得如此周全,句句都透出机智,却每每又水到渠成似的不着痕迹。而且,言语神态绵缓稳健,不急不躁,不显不露。细想想,其实,处处都比自己更胜一筹啊!了不得!这位兄弟若得着机遇,将来前程仕途上,实是未可限量呵!
于是他点头赞叹道:"嗯!二弟说得有理!事在人为!只要用心办了,就算不成,路子已经铺好,功也不会白费的。那就这样定下——明天先看个日子,我也好及早备下你出门随用的现银、银票,另外再备些山城的土特产。正好,赶在年关了,明儿先让家人杀几只羊,榨几桶上好的小磨油,备些上好的花生仁、山木耳、核桃什么的做为进礼"
兄弟二人商议着事儿,就见一位家人掀了棉帘子走进屋来,弯腰垂手禀报:"大爷,二爷。"
吴子霈转脸问:"什么事?"
家人回道:"回大爷、二爷的话,门上来了四位客,说是二爷书院的同窗,一位姓梁、一位姓杜,另外两位姓刘,探望二爷来了。"
子霖一听,赶忙高声道:"嘿!还不快请进屋来——!"
子霖一面令家人快请,一面就要掀棉帘子亲自迎出去。未及出门,几个人早已相继掀了棉帘子跨进屋来。
如松一边掀棉帘子进门,一边赞道:"好一株雪中红梅啊!"
杜鸿飞一边在门前廊下的蒲团上跺着脚上的雪,一边隔着窗子嚷嚷:"咳!子霖君,你可真是娇贵啊!想当年,我们书院的前辈学长,露天雪地聆听程颢、程颐两位老祖师讲学,大雪飞舞,直没膝踝,众学长却还道'如坐春风'!你倒好,坐在烧着大火盆子的屋内,还闹出这么一场病?嗳!真如你常日评价自己的,果然朽木不可雕么?"
众人一听都大笑了起来。
逸之道:"杜兄所言非也!你怎么知道子霖君的这场病,一定就是因为感受风寒所致?而不是因为坐春风坐出来的?就算是春风,吹得太猛了,也一样能招病的!"
众人又笑了起来。
梁逸之转脸见子霈的大哥也在屋内,忙道:"大哥,我们几个平时游戏惯了,大哥莫笑众位小弟的放肆!"
子霖忙向大哥介绍道:"大哥,这就是我常向你提起的梁逸之梁大学长!"
子霈笑道:"幸会幸会!听说梁老弟年纪轻轻地便已是拔贡功名了!实在让我这个当大哥的钦敬。可惜,我读书上不是块材料,虽也在县学念了多年,到了也只混了个禀生。"
逸之道:"大哥!功名未必就能说明学问的深浅。广州有个名叫康有为的秀才,学贯中西、博览今古,几年前办了一所万木草堂。当时,他不过也只是个生员,可追随他的学生当中,有举人,更有进士!再说了,科举的弊端,过去今天都有人抨剖!时下私贿成风,吏员腐败,积弊深重,更不知埋没了多少有志之士!故而,对科甲功名,虽可寄眼下一时之希望,却不可久耽其中。否则,不仅空误了我等少年时光,更使热血男儿胸臆屡伤,最终磨尽吾等大丈夫锐气!"
吴子霈一听,倒正合了自己要替子弟捐纳的心思。不禁惊叹道:"啊!果然'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梁贤弟,我苟活了半生,今听贤弟之言,真有云气高浩之快!今儿老兄我无论如何也得留住诸位贤弟,好好清谈一番。子霖,你先陪众位贤弟稍叙,我去吩咐家人,略备些薄酒,晌午我要与诸位痛饮几杯!"
说罢,便先告辞出门吩咐下人安排酒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