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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四儿坐在小竹椅上,面前是刀痕斑斑的长凳,凳头立着用铁丝绞成的网。
她从地上拣起一片肥厚的青菜叶,拎着茎一端,用力往下一抹,绿色的叶儿被揉皱剥落,像只大大的绿蝴蝶跌落到黑土里,手里剩下秃秃的青菜杆。把杆儿麻利地往铁丝网上一撞,网的另一边出现了竹筷粗的青菜丝。拽着那丝儿一拉,深绿的杆儿穿过网,变成了浅绿的丝儿,柔软地躺在手里。手一扬,丝儿如绿色的雨,飘进了身边的竹背篼。
她身后是绿汪汪的青菜地,壮实的青菜过膝高,大约十几斤一棵,像一朵朵绿色的花开在阡陌中,等着人们去采摘。
早春二月的太阳,暖暖地照在四儿身上。汗水,顺着绒毛未脱的脸往下流,痒!她干脆停下,在围裙上擦擦手,抹去汗珠,正要脱外套。
“四儿,快晌午了,我们回去做饭吃,下午再来。”
四儿妈从菜地里直起腰来,拿着镰刀的手环抱着两棵青菜,黑红的脸上一层密密的汗珠,抬起手肘抹了抹,结果抹出个大花脸。
“妈,别抹了,回家用水洗洗。”
四儿三步并着两步,跳过去,接过青菜,回身菜堆一扔,跟在母亲身后往家走。
“妈,这块地的青菜怕上千斤了。”
“晒成芽菜胚子也有六七百斤。昨天,强娃儿说,胚子七毛钱一斤,这块地的青菜可以卖四五百元钱。卖后,给你一百元,做几件夏天的衣服。十七八岁的女娃儿,也该打扮、打扮了。”
做妈的,絮絮叨叨地走在前面,做女儿的,一步不拉地跟在后面。地间的土路不宽,也不窄,能过一辆小四轮。
拿到钱,去买件泡泡纱的白连衣裙,不去裁缝店做,做的东西没有买的好看。去年嫂子回家时,穿着一件白裙,那白色的身影儿飘在绿油油菜地间,要多美有多美。事前呢,可不能给妈知道,她不会同意,准说,中看不中穿。等买回来了,她就不好说什么了。
四儿抬起头来,望着连成片的青菜地,仿佛看见自己白色的身影儿飘在菜地间了。
“突突突”一辆嘉陵125摩托从身后越过来,后座上横着两只大竹筐。四儿拉了一把母亲,想往路边靠靠,让过他。那车却斜横在她们面前,停住了。原来是强娃儿。约二十四五岁,干筋筋,瘦猴猴,鸡爪样的手,看上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睛滴溜溜,转得挺快,透出几分精明。
强娃儿这副样儿,如果干农活,不知能不能糊口。他只有初中文化,没有过硬的手艺,那脑袋成天转啊想的,就是怎么赚钱。以前村上没芽菜厂,他到乡场上买菜拿到乐山或五通去卖,每趟总能拣个二三十元。后来又卖过猪肉,打过小工。没见他发财,也没听他叫穷。村上有了芽菜厂,村主任吆喝一声:强娃儿,不要到处乱跑了,来帮着厂里收胚子。他乐呵呵地去了,这回整对了,短短的两年内,交通工具从自行车换红鸡公(嘉陵50),又从红鸡公到了嘉陵125。
柳叶坝村,四面环水,与全国十大镇之一的流花镇仅一水之隔。土地肥沃,地势平坦,宜种蔬菜。“文革”时,曾经被“一刀切”改水田,结果呢,黑土下面是沙土,漏水又漏肥,折腾一番,又改转来。种蔬菜嘛,农活较少,收入较高。姑娘们不愿走,外面的人削尖脑袋往里钻,造成土地紧张。为解决人多地少的矛盾,村委会以协会加农户的形式,办起了芽菜厂。他们的芽菜味道好,茎丝绵,产销两旺,每年能为农户增收几百、上千元。也养活了强娃儿。
“强娃儿,要吃午饭了,你还在忙些啥?”
“王婶娘,我去收几家的胚子。这几天村里芽菜协会的厂子缺胚子,催命一样。你家的胚子出来了吗?”
“正在收呢,如果明天能出大太阳,后天你来收。”
“这是四儿?我记得该上高中呀,咋不念书了?”他干脆将摩托熄了火,从皱巴巴的西装口袋里掏出烟,点上。眼睛呢,早落四儿身上去了。
这女娃儿硬是漂亮,是那种不带风骚的漂亮。脸儿白,肩儿斜,眼儿亮,眉儿细,杨柳腰儿,却又不是弱不禁风。最难得的是,透过阳光,她脸上覆着一层细细的绒毛。一看就是个好梨,没有人啃过。
“这鬼女子,高矮不去,说是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她大哥不知骂过多少次了,她犟,我们拿她没有法。”
“她硬是不去,就算喽嘛,反正地也要人种。你以为书就那么好念啊,我们这坝上,十几年来,也就出了四五个大学生,哪能个个像她大哥一样在城头教书哟?”
四儿默不作声地听着,句句话都说到她心坎上了。
二
妈在灶房里叫:“四儿,把胚子收了,一会儿雾下来了,要潮。”
四儿正为电视里的女主角要挨打而着急,听见妈在叫,嘴里应着,眼睛可没有离开电视。
“喊到就动嘛,耳朵长哪里去了?快点。”
四儿的眼睛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屏幕,在屋檐下拿起竹筐,来到地坝。
月亮圆着一张脸躲在银杏树的树桠间,楞崤崤的枝桠淡淡地印在一地的青菜丝上。晾去不少水气的青菜丝,失去了颜色,在如水的月光里卷曲着,干巴巴的,像乱麻。这就是芽菜胚子了。这胚子还要经过许多工序的腌制才能变成市面上出售的芽菜。到那时,青菜已经完全失去了本来面目,成了一堆黄褐色的干菜了。芽菜在四川家庭的烹饪中不可缺少,用来炒绍子,熬汤。柳叶坝村的芽菜这几年做出了名气,远销方圆百里。家庭主妇们在菜市买芽菜时,往往要问一句:是不是柳叶坝的?
随着摩托车的声响,一个声音在院外高喊:“王婶娘,你家的胚子晾好没有?”
四儿妈赶紧从屋里出来,把来人让进院里。原来是强娃儿。
“你看嘛,四儿正在收,不是叫你明天来吗?”
“厂里头快停工待料了,今晚本坝的几家收了,明天到天池坝去收。”
四儿家的乌儿“汪汪汪”地低吠了几声,不知它是在表示欢迎,还是在提醒主人注意陌生人。
“那边也在种青菜?”四儿妈在围裙上擦着刚刚搅了猪食的手。
“在种。他们没有协会,单家独户地自己弄。我们去签了好多合同,把他们也发展成了协会会员。”
“厉害。四儿,你手脚麻利点,不要耽搁强哥儿的时间。”
“哎,知道了。”四儿应着,手,快速地把胚子往地坝中间推。
“我也帮忙。”
强娃儿蹲到地坝的另一端,手一推,一大片胚子“哗”地往前挪了一米多。
“妈,袋子不够了。”四儿使劲地往袋子里塞胚子,地上已经鼓鼓地躺了五条胖口袋。
“你轻省点,看把袋子塞破了。”强娃儿扶着口袋,左右摇了摇,胚子下去了一小截。四儿埋下头去仔细看,两颗脑袋几乎靠在了一起。
强娃儿闻到四儿的发香,心给撩得痒酥酥的,一忘形,居然忘了扶袋子,手一松,胚子洒落一地。
“你咋搞的嘛?”四儿跺了跺脚。
正在地上撮胚子的四儿妈倒明白了几分。
强娃儿这号人,若是在挣工分的年代,谁家肯把姑娘许给他?前几年,他打广子的时候,也没有谁瞧得起他。现在可不同了,他的嘉陵125摩托在坝上一晃,后面跟着一群婆婆大娘,关心他的婚事。强娃儿在外面跑的地方多了,见过些世面,一般人入不了他的眼。大家关心了一阵,见他没有反应,背过身去骂:鬼砍脑壳的,把心跑野了,不晓得要找啥子样子的天仙哟。这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并不反驳,态度明摆着,不想跟婆婆大娘一般见识。渐渐的,有女娃儿的人家淡了那份心肠,大家忘了强娃儿的婚事。
四儿爹去了五六年,她一个寡妇人家,这几年,娶媳妇、嫁女儿,操碎了心。老大不说了,念了大学的人,自由恋爱,找了个城头的媳妇。四儿妈不能指望她到农村头来,儿子就算是嫁给她了。二女子、三女子一个嫁瓦厂坝,一个嫁西坝场,一年到头回来三四趟,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留下个四儿还在窝里,她不愿再放。四儿犟着不读高中时,她没有过分勉强,读了高中的女娃儿,一准飞了,哪里在农村头呆得住哦。
农村头的女娃儿,十七八岁看人家,看好了住过去,到二十岁时扯证就是。四儿妈留意了好久,本坝上,年龄相当,品貌好一点的男娃儿基本都在念高中,没有合适的。上星期,四儿的姨娘说观音堂有个男娃儿挺不错,可以招上门,她动了动心。没有想到强娃儿半路杀了出来,虽说他比四儿大好几岁,倒也不算大很多,他的脑袋好用,四儿跟了他不会吃苦,这个家有他,在坝上也立得起脚。至于相貌问题,四儿妈没有多考虑,找女婿,又不是选模特,得中用,光中看有啥用。
“四儿,对强哥客气点,他是帮忙的。”
三
在翠竹葱茏的渡口,四儿坐在莴笋挑子的扁担上。河水清粼粼的,跳着碎碎的波光,柔柔地向东流去。摆渡的乌蓬船,在河心慢慢地晃悠着。
渡口只有一只渡船,载人、载物、以及猪牛等牲畜,准载二十四人。每逢赶场天,上午九到十点钟左右,过河的人多,要超载。一个坝上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上谁不上呢?撑船的老大抹不开面子,也不去数人,尽船装。船头是人,船尾也是人,往往装了三四十号人。
船,一时半会儿靠不过来。四儿掉转头去,和候船的女娃儿们东一句西一句地摆起了龙门阵。
“四儿,去赶场?”强娃儿不知从哪旮旯头冒了出来。他没有骑摩托,穿着一身很周正的西装。
四儿脸一红,没有作答。家里的胚子卖完后,母亲曾有意无意地说过一句:嫁强娃儿的女娃儿,是享福的命。这种男人靠脑筋过日子,不靠身板儿赚钱。母亲说得如此露骨,联想到强哥的殷勤和失态,四儿悟出了点苗头。平日里,和小姐妹在一起时,议论过什么样的男人好。强哥是最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脑子好用,品行也不坏,是个好男人。也有人说他不够英俊,不像个男子汉。四儿倒是听嫂子说过一句:找丈夫,不是找偶像,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晓得心疼人的,才是好男人。强哥是这样的男人吗?
“强哥,你咋只看见四儿,没有看到我们呢?”
“说些啥哟,都看到了,得一个个招呼嘛。待会儿,不要走散了,我招待你们吃豆腐脑。”
女娃儿们一阵雀跃欢呼。竹林坝头,等船的人也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强娃儿,听说胚子还要涨?”有人在问,随即打来支烟。强娃儿一看,擂了那人一拳:“天下秀,你娃儿这季青菜卖了好多哟?”
“你不要把人看扁了,这季卖了一千好几,烧烧天下秀算什么?要是当年好好读了书,还不跟四儿大哥一样烧红塔山?”
“你硬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年念书的时候,我们不都上课打瞌睡,下课打晃晃吗?当了农民,就说咋当农民,实在点。胚子可能涨,地头没有多少青菜了,厂里还差一张单子的胚子。”
“那咋办呢?违了约要罚违约金,厂头不是要亏吗?”
“厂头喊我到井研那方去看看,明天就去。”
四儿有心无肠地和女伴们开着玩笑,耳朵却竖起来听强娃儿他们闲聊,把每一句话都收听了。强哥有见识,说话硬匝。风吹竹摇,竹叶筛下斑驳的阳光,在她青春的脸上,神秘而羞涩地晃动,她的心也开始晃动起来。
上船时,强娃儿要来帮她挑挑子,四儿红着脸高矮不干。他那猴样儿,挑什么挑子?那群女娃儿又是一阵骚动。渡口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多省悟过来了。还有懵懂的,旁边的人一瘪嘴:瓜稀稀的,这都看不懂,枉自看了那么多爱情片。那人“哦”一声,恍然大悟。
船靠了岸,强娃儿招呼那群女娃儿:“走啊,一路去吃豆腐脑。吃了,才去赶场。”那些人笑着,也不接话,没有人慢下脚步。
四儿最后一个上岸,挑着挑子,甩着马尾辫,摇摇晃晃地要从他身边越过去。
“你也走么?”
强娃儿的声音低得只有四儿一人能够听见。四儿略略顿了顿,头一低,眼角儿一顺,便要过去。
“你真的也走么?”
细碎的声音像缩了身的孙悟空直往四儿耳里、心里钻,她心慌起来,脚下一踉跄,挑子眼看要打翻。一支有力的手抓住了扁担,一下把挑子和人全稳住了。原来他也有力气,并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别拉拉扯扯的,像啥样嘛?”四儿的声音很柔,分明是许了要跟他一道走。
“你放下,我来挑。”
“走啊,罗嗦啥。”四儿和着挑子左右摇晃的幅度,有韵律地摇摆着杨柳腰儿,领先走了。
她的马尾辫在前面摇啊、晃的,强娃儿的眼里、心里除了马尾辫还是马尾辫,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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