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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大海子城外一片死寂。领教了李煦的开花大炮后,大海子城的老老少少算是彻底安生了,每日谨守城池,再不敢生破城而出的妄想了。城,是出不得,但想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大海子城人坚信这一点,契丹人似乎也赞同。
这场大胜无疑有极大的提振士气的功效,但即便如此,乌隗部看起来还是将要输掉整个战争。表面上的稳定完全依赖于执法队血腥的屠刀,在黑袍子的威慑下,鸦雀无声,四下一片死寂,没有人敢胡言乱语,至少在公共场合没有。但李煦心里很清楚,这种安静是可怕的,被强力压抑的怨气如果不能及时疏导,压抑的越久,反弹的力量就越大,等到压力抗不住反弹之力时,就是危机爆发之时。拖迟一天爆发,则多一天的危险。
必须等赶在危机成为现实前解决它。
解决之道无过于釜底抽薪之策。
循着这条思路,幕僚们提出了多种解决之道,听起来都蛮不错的,但李煦一眼就看出他们的本质,不过是些隔靴挠痒的应景之作。真知灼见也不是没有。譬如有人就提出,为今之计,宜改急攻为缓攻,蓄养士气,主意当然不错,但执行起来必须得有一个前提——粮食,大量的粮食,保证军粮充足。无粮不稳,饿着肚子,谈何蓄养士气。
李煦挪了挪了坐的有些僵麻的屁股,笑着四顾,道:“诸位先生的意见,容我再思量思量。”幕僚们闻言,纷纷起身告退。
李煦低下了头,默思片刻,吐了一口气,不情不愿地说道:“看起来又要跟那个奸商争番口舌了,真是费脑筋。”
“奸商”韩五是不情不愿地来到大海子城外的李煦军营,却心满意足地而去。
李煦和他达成协议,由付家商社垫资并负责运送一百万石粮食到军中,限期两个月,回报嘛,自然十分丰厚,丰厚到让胃口很大的韩五坐在车上也能笑出声来。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李煦的改急攻为缓攻、蓄养士气的策略顺利地执行了下去,各营怨言渐渐平息,大忙人薄海渐渐的变得无事可做,懈怠下来的执法队知法犯法,反被各营连连弹劾,终于闹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诸将皆主张撤销执法队,李煦不允,却将“执法”二字改为“督察”,替换三分之一员额。将薄海官复原职,仍交由穆洪统领,留在金帐下听用。
冬去春来,渐渐又是春残。一日,李煦挎刀巡营,眼见各营辕门前车水马龙,无数军士套着骡马车进进出出,问之才知道是出营取水的水车。李煦道:“各营都打有水井,何故还要出营取水?这等杂乱喧闹,不怕予敌以可趁之际?”东方文道:“入夏来连续天旱,各营中所打水井,水量骤降,水不足用,不得已出营取水。”
李煦不言,随着取水车望西北而去,行出约十里,见一处缓坡上,连续打有十余座水井,水井两边,取水的马车来来往往,虽多却不乱。李煦以鞭指道:“只这一处有水吗?”东方文答道:“说来也怪,方圆三十里地,不知打了多少水井,只这一处有水,水量又旺,水质又甘甜。”李煦闻言点头,纵马上了山坡,因见那十六口新凿水井如一条龙状排开,龙头方向正指向大海子城。
李煦登上坡顶,眺望大海子城,问东方文:“此城中有大泽,不知可供几日用水。”东方文道:“那水浑如泥浆,满是杂草、萍、藻,城中百姓在泽中洗刷溺桶,但有死猫死狗死猪也往里丢,怕是一口水也不能喝呐。”
李煦闻言心喜,仰望着头顶热辣辣的太阳,又望了眼远处那座热腾腾的城池,喊东方文道:“吩咐军需,沿城墙外三里地,每隔百丈打井一眼。”说完便打马回营。
时当六月,天地之间如同笼了一团火。人但坐在树荫下不声不动也是一身汗,大海子城的夏天本来就热,这年的夏天却特别炎热,自五月中旬开始,天空就再不见一丝云彩,白晃晃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烤的石头发软,土地冒烟。若是太平时节,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家有隔夜粮,也要放弃生计,找个有水的地方,泡水消夏去了。
大海子城人管在澡堂子里泡澡叫泡水,那城里本来就有上百家澡堂,无论冬夏只需三个铜钱即可泡在清水中,水是活水,冬温夏凉,既清洁又凉爽,泡在水中,手边一壶茶,几样果点,与三五契友,谈天说地,逍遥时光。
好在大海子城的夏天虽然炎热,时间却短,从阴历六月底至七月中,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便凉风习习,进入秋季了。
现在虽围城日紧,但大海子城的人显然并没有打算放弃按老法度夏,因为围城,物资短缺,茶点果品的价格已涨了好几倍,但水价总不该涨吧,水是从城外的地下河里流过来的,天生地长的,人人有份。
有悲观者说,现在正在打仗,两军对峙,为了取胜,无所不用其极,若能断敌水粮,不战而屈人之兵,何乐而不为?不过乐观者到底还是占了多数,人们普遍认为,地河藏在地底,即便是在城中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人也不能说清楚它究竟从何而来,去往何处,初来乍到的契丹人从何得知?
李煦为了查清这条地河的走向,颇费了一番工夫,也吃了许多苦头,好在工夫没有白费,待他弄清地河的走向后,他就调集数千军卒日夜不息地在地河的上游修了一个人工湖,将地河拦腰截断,把水引入湖中,做了一个天然的湖泊,那处水清波荡漾,方圆数十亩,马饮人用,兼带戏水消暑。水留在了城外,城里就断了水。断水的最初,人们抱怨着澡堂里的活水变成了死水,死水又变成了臭水,没有澡洗,浑身粘答答的难以入睡。
又几天,人们发现不仅洗澡成了奢望,连饮用水也成了问题,水务所的二十七口水井现在再也打不出水来。
起初人们还以为,那些讲着让人听不懂的鸟语的森林人也沾染了生意人的臭毛病,囤积居奇,打算借机发财,等到他们砸烂两座位于市中心的水房,发现水井里除了水汽,的确连一滴水也难提出来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这时有谣言说,一定是城外的契丹人施了魔法,断了地下河水。如果只是施用了魔法,那么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百姓们供养着数以百计的道法高深的大师,值此危难之际,正是他们施法术搭救万民于水火之机。
大师们一个个慷慨应诺,答应做法救人,生民自然加倍供奉,但不久人们就发现,法师们的法术似乎并不能破解契丹人的魔法,井里渐渐干了底。终于,一个道法高深的法师,发现了症结所在,他站在皇宫最高的塔顶指着西北方向一汪碧清的湖水说:“看那,契丹人受了魔鬼的蛊惑,用蛮力把地龙囚在了他们的营盘。”
法师讲道法,不讲蛮力,如果是用蛮力把地龙掠走,实在不是法师所能请回来的。阖城百姓原谅了法师,却把难题抛给了君王,你受百姓供奉,当该为民做主。千千万万的百姓于烈日下,跪在城主克拉热门前的广场上,祈求他们的君王施法搭救他们。
那些聪明人已经开始另外想办法了,他们拿出自家所有的器皿,但能盛水的,发动全家老小,不论美丑贵贱,一起奔向城西北的大泽,去取那些平素闻之尚嫌腥臭的臭水。水虽然臭,但只要能活命,它就是好水。
在求告君王三天三夜无果后,城中百姓一齐奔向了大泽,甚至连克拉热的家人也不例外,毕竟无论贵贱贤愚,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得有水。
隐逸啜的两个儿子也混在取水的人群中,和百姓平民,和其他贵族官宦家一样,所不同的是他家的人即便是抢水,也要尽力保持着风度,说起来也无可厚非,贵族之所以不同于平民,在于他们内心的高贵纯洁,即使被渴死,他们也不会放弃自己优雅。大泽里的臭水只对平民百姓是救命的琼浆,对他们,当然还是连浇花也不配的臭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与民同苦的考虑。
因为得到李煦的暗示,隐逸啜家早在城中停水前,就储备了足以支撑一年的清水,他这么做还真是做做样子,不过其他贵戚大族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因为水源供应一向稳定,大海子城内,即便是皇宫,多数也只存储三天之水,这些水与其说是为了应付断水,主要还是用来防火、增湿,以及骡马饮用。
绿的发黑,漂浮着各种肿胀的动物死尸,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浓的像糖浆一样的大泽水现在也成了宝贝,为了防止争抢闹出人命,也是为了把分配权掌握着自己手中,城主克拉热派出自己的卫队隔断了所有通往大泽的道路,旧的道路隔断了,新的道路马上就被开辟出来。不得已,克拉热只能求告都督陆蒙一起出兵,沿着大泽修了一道土墙,派重兵把守。
新秩序只维持了半个月就再无进行不下去了,大泽干涸了,湖底的淤泥在烈日的暴晒下,发出令人作呕的臭气。
大泽干涸之后,城中的绿色渐渐稀少起来,没有了水的浇灌,那些栽在陶盆里,石臼里的花木逐渐干枯、死亡,到七月初,整个大海子城涂满了枯黄的死亡颜色。
因为饮用不洁净的水,城中的病人越来越多,他们上吐下泻,脸色发黄发绿,人骨瘦如柴,因为缺水少药,便一天天虚弱下去,终于倒地不起,一命呜呼。
不光是百姓,连军营也开始流行瘟疫,甚至尊贵的皇室。
到了该跟契丹人讲讲条件的时候了,隐逸啜审时度势,自己不出面,暗地里鼓动了几个元老把求和的意思委婉地透漏给城主克拉热,克拉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这样苦苦地等了三天,隐逸啜忍不住自己跳了出来,当他走到克拉热家的门口,他又后悔了,立即将轿子停在宫外一个隐蔽的巷子里,吩咐家里回府取了一个布包,他便抱着这个布包进了宫。布包里是一个青瓜,俗称狗头瓜,瓜肉厚而韧,也不甜,若在往日这种东西莫说皇室贵族,就是普通平民家也不拿来食用,它的作用多数时候都是用来喂猪。
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不登大雅之堂的贱东西如今也身价百倍,它几乎是城内能寻见的唯一的绿色食物了,谁让人家秉性耐旱呢?
隐逸啜把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狗头瓜郑重其事地摆放在克拉热面前,苦笑道:“想不到这贱货也有今日。”克拉热闻言亦苦笑不已,即命侍从将瓜洗净了,一刀切做两半,捧起一半交给满脸褶皱的侍从官说:“敬献老夫人。”将余者又一分为二,捧一块在隐逸啜面前,笑道:“你我同享。”
隐逸啜含着泪吃了一口,便再难下咽,克拉热却吃的津津有味,又谈笑风生道:“你不吃,全都归我了。”遂将隐逸啜的那一半也扒拉到自己面前,隐逸啜看他吃的香甜,心中不是滋味,抹了一把泪,问侍从:“神谕何时有甘霖降下。”
那侍从苦着脸将头摇了摇,不吭一声。隐逸啜擦了把汗,拍手骂道:“这老天真是要害死人呐。”
克拉热忙摆手道:“离地三尺有神灵,万不可出此恶言。”
隐逸啜气哼哼道:“他不仁在先,还不容我发两句牢骚么。”
克拉热闻此言涕泪交流,对隐逸啜说道:“我有何罪过,上天如此惩罚?”
隐逸啜道:“天地不仁,干城主何事?”
克拉热道:“话虽如此,又有何解法?又如之奈何?”
隐逸啜察言观色道:“城主若有吩咐,隐逸啜百死不辞。”
克拉热听了这话,用衣袖抹抹腮上泪水,笑道:“患难方见真情,你与我一心,我又怎好瞒你,有句话我在心里琢磨了许久,今日可以跟你说说了。”
……
李煦接到城里发来的密信,默思良久方招军中诸将来见,一边饮宴,一边将密信内容公之于众。
众皆哗然。大月洱道:“果然天狼军来救,如之奈何?”
众人也同是此问,李煦笑道:“诸位以为如何?”
杜隆道:“狼崽子要是出洞,老子勾着儿子,儿子勾着孙子,孙子勾着重孙,一窝蜂地杀过来,人数绝不会少。咱在这弄了一年了,谁不疲惫?还怎么弄他?”
薄海道:“怕他娘的,天狼军又不是三头六臂,又不是没交过手,他敢来,咱迎头狠狠揍他娘的。”
杜隆道:“你揍他娘,他爷来了咋弄?”
薄海道:“揍他爷。”
杜隆道:“那他儿子、孙子、重孙呢,女儿,女婿,三姑四丈呢,一家伙都来,你都咋弄。”薄海豪气地把手一挥,道:“那就来个连锅端,怕他娘。”
刘璞在薄海屁股上踹了一脚,喷着粗气骂道:“你娘的有甚手段,就这大口气?天狼军有多少人,三十万呐,来一半也有十五万!弄死你娘的。”
郑华英说:“莫说来一半,来五万人就够咱头疼的了。各营都疲惫的厉害,那里还能接战?大统领,军师,这仗不能打呀。”
大月洱道:“俺也不主张打。”
李煦笑道:“你不想打,人家就不打了?真的有五万天狼军摆在面前,咋办?”
薄海一边揉着屁股一边说:“不能打,咱就撤呗。害怕城里那货追来不成。”
刘璞瞪了他一眼,吼道:“撤!就这么撤啦?”
薄海不敢直视他,怯怯地说:“打又不能打,撤又不甘心,那当如何是好?”
大月洱用拳猛力一捶,道:“可恨,可恨,咱种树,他摘桃,可恨,可恨。”
郑华英瞧了一眼李煦,有看了看李煦,笑道:“大月洱莫要烦恼,大统领已有计策。”
刘璞道:“若有计策就快说,这么憋着,可不熬死人了。”
薄海咕哝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急,大统领就不急?”
刘璞怒吼了一声,指着东方武和东方文兄弟说:“谁打这厮一拳,我送他一匹骏马。”
东方文道:“要马何用,把你营里的美人送我几个,我便助你。”
刘璞笑道:“你娃的,毛没长齐,要那货作甚。”
众皆大笑。李煦忽肃色说道:“笑归笑,各人回营后立即收拾,将兵马分作两拨,老弱病残者为一营,守着辎重,强健善战的另组一营,由你们直接管领,准备跃马扬鞭跟他娘的干一场。”
众人轰然起立,齐声应诺。
李煦又叮嘱道:“若来,必是精锐,万不可大意。”
大月洱笑道:“怕他,就是天王老子来,老子也要啃下他一块肉来。”
……
那日,隐逸啜从克拉热府邸出来后,径直回府,关闭四门,深居不出。都督陆蒙撒在他府邸四周的密探一连数日探不到名堂,回报了克拉热,克拉热闻听,笑对陆蒙说道:“你是高看他了,说他有点心眼,我信,但他却是个没胆量的,眼下城还在你我手中,他敢轻举妄动?借他两个胆。”
陆蒙沉思片刻,说道:“主公真要告求回鹘?”
克拉热道:“不如此,难过此关。”
陆蒙还待言语,被克拉热止住,无奈地先叹息一声,说道:“我岂不知这其中的坏处,怕这就是天意吧。”
陆蒙道:“我听说阖馺可汗是个弱主,只恐心有心无力。”
克拉热笑道:“新君初登大位正是要扬威的时刻,他不会拒绝的。”
克拉热的求救特使由密道出城,昼夜不息,来到回鹘王庭,阖馺可汗升帐接见,不敢自专,乃召诸元老共商出兵事宜。不想众元老齐声反对:
纳言长老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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