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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道:“大海子城名为藩属,实为一国,平日不见他的供奉,危难之际,却要我儿郎为他厮杀,哪有这等便宜。”
桫椤长老道:“那契丹人兵马正旺,正宜施羁縻之策,怎好为外人而交恶。”
衲颜长老道:“今夏大旱,入冬必有白灾,可汗不忧部族生计,却忧宿敌生死,老汉活了八十岁,不知可汗此意为何。”
牟隆长老道:“阿热日夜袭扰我西北,屠戮诸部,牛羊子女,被掠去多少?保义可汗在世时连年征讨,仍不能平息。可汗初掌王庭就说兵不敷用不肯征剿,既然兵不敷用今日又哪来兵去与契丹人开战?”
阖馺可汗受了一肚子鸟气,回金帐后大发脾气,鞭打仆奴数人,可敦跪问何故,阖馺可汗怒骂道:“老朽误国!黠戛斯,边僻小族,民穷人寡,族未开化;阿热,莽撞小人也,有胆无心,有勇无量;能耐我何?契丹,心腹之患,此刻不除,国无宁日!”
可敦赔笑道:“年纪大的人都未免固执,可汗何不请掘罗勿宰相商议。”
可汗闻言嘿然冷笑道:“你那表兄,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不过会耍点小聪明罢了。”
可敦柔声解劝道:“他做国使多年,熟悉沙陀、契丹和坚昆,且听他一言,纳与不纳,还不是你可汗来决断?”因见阖馺可汗并无反对,可敦便示意贴身女官去请宰相掘罗勿来,少顷,随驾护卫官来报,掘罗勿帐外求见,可敦遂向丈夫蹲礼告别。
掘罗勿在阖馺可汗帐中密谈了一个时辰方出,时天色已晚,掘罗勿径直回府,他那府邸也是仿照中原样式建造,雕梁画栋,十分奢华。
偏院书房里此刻正有一人在焦急地转来转去,闻听掘罗勿回府,忙央求见,掘罗勿换了一身便装,方命人将他带来书房,待那人舞蹈行礼已毕,方说道:“你收拾一下行装,明日便回大海子城,向你家主公领功请赏去吧。”
使臣闻言大喜,又问:“不知是哪位王统军前来,请宰相大人示下,好回我主公。”
掘罗勿笑道:“乃是一位赤发、绿瞳的异姓王。万不可懈怠。”
……
阿热三十岁才做上黑了亞部首领,四十岁坐上大联盟里索(大执法官,实际的首领),坚昆人的平均寿命三十五岁左右,因此阿热感觉自己的天寿已到,不知道哪天长生天就要收了自己,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活着的时候为部族争取更大的利益。
如果部族想活得像黄鹰一样自由自在,就必须让信奉天狼的回鹘人彻底臣服自己,至少不能像现在这样居高临下地对自己指手画脚。
遵循着这个伟大理想,从三十岁坐上部族首领起,阿热就率领着部族不断地向回鹘人进攻,进攻,再进攻,必须像黄鹰那样不停地进攻,才能把狼赶出草原,没有了狼的草原,他的族人才能活得像黄鹰一样自由自在。
这些年黄鹰的子孙跟狼崽子们打了无数的仗,胜败参半,回鹘人家底雄厚,死了一只还有一只,黄鹰的子孙却经不起这种消耗,许多部落衰落了,甚至消失了,但黑了亞部却越战越勇,越战越强,他已经成了黠戛斯的希望,唯一的希望。这些年,他跟回鹘人打了数不清的仗,至少九成以上都取得了胜利,其中不乏以少胜多的经典战例。
大禾拉喊战役和钴蓝河战役就是这样的例子,前者阿热以二千人大胜三万天狼军,斩下的首级足足堆成了一座小山,精疲力竭的坚昆勇士甚至没有力气去数那些人头究竟有多少,总之是太多了。
如果说大禾拉喊战役有投机取巧的成分,胜得不是那么太光彩的话,那么钴蓝河战役,就让对手彻底无话可说了。那次,天狼军出动八万精锐铁骑,来势汹汹,试图一举把黠戛斯人逐出草原,统领他们的是可汗的胞弟纳西汗,回鹘屈指可数的大勇士。
阿热独自率五千黑了亞迎敌,他的勇敢打动了族人,唤起了他们压抑在心底的勇气,黠戛斯空前团结起来,十三部坚昆人合兵一处,一万三千名热血儿郎集合在阿热的麾下。向滚滚而来的天狼铁骑发出震动河山的怒吼。
那场大战从清晨开仗,一直到深夜才结束,之所以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因为开战不久便暴雨如注,弓弩不能用,所有的人头都是用弯刀砍下来的。十三部坚昆勇士在他们天才的里索统率下,给了天狼的后人终身难忘的教训。
五万天狼军被砍掉了脑袋,一万八千人被俘虏,此战的唯一遗憾是没有杀死或俘虏对方的主帅纳西汗,回鹘大勇士眼睁睁地看着部属死伤无数,自己却在一群懦弱侍从的挟裹下趁着夜色逃之夭夭。
这一仗不仅让阿热看清了回鹘人的面子也看清了他们的里子,他们实在已经腐朽不堪,在那两场大战后,坚昆勇士再也不将狼崽子们放在眼里,他们已经成了这片草原的霸主。
族里短视的长老们以为大战之后就可以过上安生的日子了,但目光远大的阿热警告他们:我们虽然取得了伟大的胜利,成为人人侧目的霸主,但我们还不是这片草原的主人,腐朽懦弱的回鹘人还占据着这片草原水草最丰美的地区,他们依靠着祖宗的余威,狐假虎威地做着受人供奉的草原之主。必须彻底打垮他们,才能拥有黠戛斯兴旺的明天。
长老们毕竟是老了,他们像回鹘人一样怯懦而安于现状,这是每一个进取的黄鹰子孙所不能容忍的,他们以长生天的名义催促老朽们让位反省,解除他们对黄鹰子孙的束缚,推举真正的坚昆勇士做大联盟的里索,领导他的族人向黄鹰一样冲向蓝天,翱翔天际。
遥远的唐国有句话叫“时不我待”,又有句话叫“时光如流水”,坐在大联盟里索的位置上,阿热常生一种人生苦短而壮志难酬的遗憾,虽然他还只有四十三岁,他的身体仍像黑豹一样强壮。但这种焦虑时时刻刻困扰着他,让他吃不香睡不安,连打猎比武也没了兴致。直到他听到遥远的回鹘王庭发生暴乱,骄横的保义可汗死于沙陀人的弯刀下,他才又重新兴奋起来,他望着蓝天哈哈大笑,连呼:“长生天,我万能的长生天,您终于眷顾了您虔诚的子孙;我高高飞翔的鹰神啊,保佑您的子孙阿热多活五年吧,只要五年时间他就能让您的子孙成为草原的主人,永享富贵尊荣。”
据说天狼之主是在距离王庭三十外的一个河谷游玩时遭遇沙陀人的袭击而丧命的,草原狼在自己的狼窝近旁被沙漠野狗咬断了脖子,这可真够滑稽的,更为滑稽的是他至死都没弄明白那些令人讨厌的野狗是怎么闯进他的家里的。
远在万里之外的阿热却看的很清楚,这是家贼勾结外贼共同作案的典型,谁在这场变乱中得利最大,谁就是那个家贼。阖馺特勒现在被族人推举为新可汗,原来的宰相掘罗勿现在仍然做他的宰相,并领鹰狼两卫大部帅。阖馺特勒年轻而柔弱,掘罗勿却老奸巨猾,很明显,宰相掘罗勿就是那个家贼。
阿热不喜欢这种害主求荣的家贼,但若这种人出现在敌国,他却是很乐意见到的。两相抵消,他现在对掘罗勿既无特别的蔑视仇恨,也不存在特别的欣赏钦佩,这让他能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与新可汗的使者耐心周旋。阖馺可汗遣使者来邀请他出兵讨伐叛逆的契丹人,阿热哈哈大笑,对回鹘使者说:“我,黄鹰的子孙,不是你们天狼人的奴仆,凭他一张纸就要我去为他卖命吗?”
回鹘使者忙道:“若雄鹰的利爪惩罚了叛逆的契丹人,则他口中食物全供可汗享用。”
阿热道:“你是说大海子城的子女玉帛,统统归我?”
回鹘使者道:“我可汗不缺用度,只恨契丹人无礼。”
阿热的师傅,一位黄须老者问道:“回鹘有三十万能战勇士,为何不自己动手惩罚无礼的契丹人。”
回鹘使者答道:“契丹是我可汗的藩属,攻伐大海子城虽然无礼,却并不犯法,我主兵发无由,难以服众。”
阿热嘿然冷笑道:“是你新君初立,号令不了天狼军吗?”
使者答:“三十万天狼军听凭大可汗调遣,无敢不从。”
阿热仔细观察使者的眼,良久方道:“你们回鹘人跟唐人待久了,也学的迂腐起来,要打便打,兵强马壮者便称王,管他什么礼仪律法呢。”
他当庭宣布:“回报你家主人,要我出兵,那大海子城子女玉帛须全归我,我要与他并称可汗,更要他贡献一万匹马,百万枝箭,大军行进时,每到一处,你们都要供给粮草。以做出兵的费用。”
那个黄须老者又补充道:“还要你家主人撤去驻我边境军马,免得我家出征,你们取我后路也。”
契丹使者道:“百万箭矢一时恐难齐备,先供三十万枝。余者陆续运抵。”
阿热道:“也罢,不能因为没有箭,就不打仗了。”他乜斜着眼问使者:“我要与你主订约,你做的了主吗?”
使者晃了晃手中旌节道:“我有便宜之权,可汗尽管与我订约。我家主人无不应允。”
阿热伸了个懒腰说:“要说订约也是个头疼事,还是请吴师傅先与使者商议吧。”
吴师傅真名吴乐,是阿热帐下的四长者之一,地位相当于唐宫内的翰林学士,掌文翰,备顾问。他原是大唐荆州刺史,犯罪逃奔回鹘,不得重用才转投阿热帐下。
吴乐领命而出,与回鹘使者订约去了。使者一走,阿热哈哈大笑,众人也一起笑了起来。阿热起身说道:“他国方经内乱,新君初立,人心不稳,正是天赐取代他的好机会。”那黄须老者捻须笑道:“套句唐人的话,这就叫做‘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黄须老者名爱马腊罕,是个大食人,博学之士,四长者之首,深受阿热信赖。
阿热令左执金瓜:“传令各部首领,金帐议事。”执金瓜即侍卫队长,坚昆制度,每个部族首领帐下有执金瓜六人,每日分三班宿卫,坚昆人以右为尊,右执金瓜寸步不离首领左右,左执金瓜地位在右执金瓜之下,常出帐办差。身为联盟里索,阿热帐下有执金瓜十二人,也分三班宿卫,两人宿卫帐内,两人侍卫帐外。
早在阖馺可汗遣使去坚昆前,李煦就得到了消息,消息是安兴坊设在回鹘王庭的掌印官探获的,其中起关键作用的是安兴坊驻回鹘王庭的主管万诚。
万诚现在的身份是回鹘王庭屈指可数的巨商大贾,娶了回鹘豪门女子为妻,一跃跻身名流。为了获取回鹘王庭的高端情报,万诚一面花费重金结交回鹘大臣,从他们口中套取情报,一面勾搭上了保义可汗的**奎琳娜夫人,利用她的美貌、**、智慧直接从保义可汗那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奎琳娜名义上是寓居在回鹘王庭的外国贵族,实则却是保义可汗的秘密**,她和保义可汗的**韵事早已人人皆知。除了不能进王宫,她的身影活跃在王庭的每个角落,是诸多达官显贵的座上宾。
在许多人眼里她不过是一个靠出卖色相,攀龙附凤,继而贩卖她家族制造的香水以牟取暴利的破落贵族。
那些香水的确为她牟取了不少利益,但真正支撑她奢靡生活的却是万诚这类人。她从他们那拿到大笔的好处,然后出卖她在各个场合获取的机密情报,有保义可汗**的身份做掩护,她能在王庭治安官的眼皮子底下招摇过市,而身不染尘。
风情万种的奎琳娜夫人是个地道的情报贩子,玩弄风情,出卖色相,眼里却只有钱。野心家掘罗勿利用了这个女人的贪心和她在保义可汗心目中的独特地位,成功地把猜忌多疑的保义可汗骗出了他戒备森严的王宫,让他暴露于沙陀骑兵的弯刀下,猜疑、凶残的可汗得到了罪有应得的下场,掘罗勿也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最高权势,他操纵着优柔怯懦的新可汗,把持着王庭里的一切,包括前可汗的**。
保义可汗死了,失去了靠山的奎琳娜夫人感到十分失落,她虽然用她那娇艳欲滴的红唇征服了新宰相。她虽然仍然是尊贵的奎琳娜夫人,仍然周旋于草原名利场,仍然做她情报贩子敛财,但**仍然感到无比的失落,一颗仇恨的种子悄然埋在了她的心里,这粒种子因为新宰相对她心理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而终于破土出芽。
李煦通过万诚从**手里拿到了阿热和回鹘人订立的盟约副本,时已是秋意凉凉。秋高马肥,正是用兵之时,夏末的时候,大海子城下了两场雨,雨量虽然不大,却还是给了守城军民一丝错觉:似乎老天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果然如此,似乎还可以再熬一熬,说不定就挺过去了呢。
两场雨打湿了地面,减少的浮尘,对纾解饮用水紧张并无多大助益。于是在夏末秋初,一个自称是民间商会的组织打着白旗走出城来,哀求李煦卖水给他们,以救济万民,来谈判的人说话很有艺术,他告诉李煦,城里守军占据了大泽,垄断了大泽水源的分配权,残酷地盘剥百姓,因为手里有一点臭水,指望守军立即投降是不现实的,人都是这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啊。
百姓因为受到盘剥,已经怨声载道,若是大统领肯卖点水给城里百姓,则百姓无不破家供奉,不仅能得到极大的好处,还能博得普济众生的好名声,水,哪怕只是一点点,就可以完全洗刷因为断水而给城里造成巨大灾难的恶名。
李煦问他:“我肯卖水,你们怎么来取呢?”
使者回答:“大统领可以把水引到东城门下,我们贿赂守门军士开小门,每夜三更交易,一手钱一手货。”
李煦笑道:“你既然有办法,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是吊民伐罪而来,惩罚的是残暴不仁的克拉热和陆蒙,与百姓无干。你们要买水,我就卖给你们,一手钱一手货。”
使者欣喜万分,连连叩首,又问:“请大统领示下,一桶水多少银两。”
李煦伸出五指晃了一晃,使者着了慌:“五块银饼子一桶?我小民百姓哪有这许多钱?”
李煦道:“不用那许多,一桶水,五文铜币。”
使者意稍舒,擦了把汗,却立刻又紧张起来:“大统领说的一桶有多大,不会是小桶吧。”
李煦哈哈大笑,让侍从拎了一个木桶进来,看样子一次可装四五十斤水。李煦说:“就以它为准吧,你可将它提回去,照样打造,以后提水就用它。”李煦又指定军师厅的参赞卢光与他具体约定第一次交易的时间和暗号。
使者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他一走,众将哈哈大笑,大月洱乐不可支地说:“痛快,痛快,一桶水卖五文,用不了多久,城中财物全跑到我营中来了。”
李煦说:“意义不在此,阿热的大军一个月后就要到,让他们缓口气,好与阿热拼杀。”
洽谈卖水成功,燃眉之急顿解,克拉热长舒了一口气,对陆蒙、隐逸啜等人说道:“看来加勒丞渊也是个眼皮子浅的人,这点小恩小惠就把他打发了。”
隐逸啜笑道:“趁此机会,我们多买点水,有水又有粮,看他能飞进来么。”
陆蒙道:“隐逸啜此言差矣,此刻大举买水,岂不让他生疑?每日买的水够军民饮用便可,我们且和他耗着,等天狼军到,他自然遁去。”
克拉热道:“都督所言极是。”又讥讽隐逸啜:“老弟的见识就差了。”
隐逸啜不以为耻,举杯说道:“某不才,大海子城能屹立不倒,全凭陆都督军威赫赫,我提议咱们共敬都督一杯。”
众人轰然响应。克拉热的脸皮却有点不好看,隐逸啜看在眼里,乐在心里。
陆蒙端着酒杯站起来说:“隐逸啜又说差了!大海子城能坚守到今日不是陆蒙的功劳,乃是城主运筹帷幄的功劳,这杯酒,我们共敬城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