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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狱厅是六厅中距离金帐最近的一个厅,但这并不代表张十三就能随时见到李煦,在他坐上刑狱厅提刑官那天起,他就感到见李煦比以前要难的多,他总是有意地在回避自己。李煦对此曾解释说提刑官执掌刑狱,当以律法为准绳,秉公执法,依律行事,而非整天围着大统领转。这话不是当着他的面对他说的,而是让书记薄海代为转述的。
道理说得通,但张十三并不相信这话是出自他真心,他甚至怀疑李煦是要用薄海取代自己,原因无他,他不止一次夸赞薄海铁面无私。一个书记有什么资格称得上铁面无私呢,这难道是在向自己暗示什么吗?张十三就此曾向郑华英请教过,作为小青山的老弟兄,在郑华英面前有些话他就说的很直白。他说:
“大统领现在一味重用唐人,冷落我等弟兄,是何居心?”
郑华英笑了笑,独眼发出意味深长的蓝光,他说:“大统领是见过大世面的,他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说到冷落,我就不解了。你离着金帐最近,也算冷落?”
张十三哭的心都有,他说:“我的好哥哥,离得近有个屁用,他从不到我的厅帐来,也从不唤我去,我见他的次数还不如一个书记。”
郑华英知道他口中的书记指的是谁,也听出他话语中的怨气,于是哈哈大笑道:“你呀,你呀,你怎么这么少见识?这是大统领重用你,信任你嘛,提刑官依律行法,秉公决断,岂可受外人干扰?他不唤你,你该高兴才是,为何反倒心怀怨恨。他不到你的厅帐,你更该高兴才是,没人登你的厅帐,你办起案子来才能心无旁骛,秉公执法嘛。”
张十三把这话琢磨了又琢磨,终于幽幽叹了一声,说:“难道是我想多了?”
一直不肯召唤张十三的李煦,在获知右营尽屠怒牙部的消息后,却把他叫进了金帐。书记薄海详细禀报了右营屠灭怒牙部的经过后,李煦面冷如水,一言不发,张十三只觉得额头冒汗,心乱如麻。
他暗暗咽了口吐沫,谁想声音竟颇大,在空气近乎凝固的金帐里,如同一声响雷,他额头上的虚汗不禁又多了一层。气氛太压抑了,压抑的他胸腔都快要爆裂。记得开包干大会时,李煦曾严戒各部要慎杀戮,说灭族杀戮换来的不是军威浩荡,而是丧失人心,彻彻底底地丧失人心。
“从此,别人听到你的名字,首先会恐惧,继而是想赶紧逃跑,如果不能逃跑则必拼死抵抗,因为他觉得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杀人一百,树敌十万。怎么算都划不来。”
李煦的原话犹在耳边,大月洱就把怒牙部给杀光了,张十三苦笑不迭,老兄你让我怎么办?办你,合理合法,我却下不得手,于情于理也说不通,如今正用人之际,阵前斩将,等于自废双手,岂止是不合理,简直就是愚蠢。但若是纵容你,你公然抗拒大统领的军令,让大统领颜面何存,又置军法为何?
大统领待会一定要问自己如何处理,自己怎么回答才合他心意?真是急煞人也!薄海忽然想到了郑华英的话,暗自一琢磨心里就有了底。
如厕归来,李煦果然问起张十三如何处置右营擅杀之事,张十三将大月洱所触犯的律条一一列出、加以剖析,又将所适用的刑罚一一摆列出来,最后叩首道:“知法犯法,理当严惩,请大统领裁夺。”
李煦冷笑道:“提刑官已经下了判决,我还能说什么,依法行事便可。”
张十三愣了一下,望了望李煦的脸,这才叩首说道:“阵前斩将实为不吉。草原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娶了杂人妻,阖家不安宁;嫁了杂人郎,死爹又走娘’,想那怒牙部乃是杂人部落,首领又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纳之不祥。而今大战在即,右营出此无奈之举,于法无赦,于情可宥。请大统领严斥其过,令其戴罪立功,将来以其功过再定赏罚,如此于情于理于法都能说的过去。属下愚见,请大统领定夺。”
李煦喜道:“提刑官能如此着想乃我军之福,一则军令如山不容变更,家无规矩,国无法度,取乱之本。但法条是死的,人是活的,执法者也要懂得机变,否则这法就成了恶法,害人的法。将来除事关将士生死的大事,其余的你自可决断。”
张十三道:“我明白了。”
张十三因执法不严,久为各营诟病,李煦早有意另择贤能替代,只因虑及张十三与刘璞、肖世展等关系莫逆,与大月洱等将校也相处融洽,骤然撤换恐引起风波,故而暂时忍耐。在处理右营滥杀无辜一事上,张十三能有这个态度,倒是让李煦颇感欣慰。
李煦对张十三道:“右营滥杀无辜,不给于惩戒,诸营不服。惩治太深,恐挫伤士气,先生,你亲自跑一趟吧。大月洱革职,戴罪立功。其余违法乱纪的,要抓一批出来,杀一儆百。另拨羽射营四队人马前去助阵,我已跟慕容度交代过了。”
送走了张十三后,李煦唤入东方文、东方武兄弟。兄弟俩都没穿戎装,东方武穿着牧羊人的旧夹衣,东方文则穿着鲜亮的行商衣裳,不光他穿成这样,他手里还捧着一套商旅的绸衣要给李煦换上。两名贴身侍卫把住了大门,东方武又问李煦:“您真打算这么做吗?”李煦在他兄弟的服侍下,一边换衣裳,一边笑着反问他:“你觉得不妥吗?”
东方武的脸顿时红了,脖子粗了,一根粗大的青筋跳了又跳,他舔舔嘴唇说:“要是让我说,这的确不妥。两军对峙,势成水火。如今主帅您却要钻到对方的腹心去,这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李煦笑了笑,没有答话。等衣裳穿好,他试着走了几步,又跳了跳,这才才微微叹了口气对东方武说:“兵法云: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而今敌情不明,我过去看看,又有何妨?”
东方武一听这话,犟劲上来了,他争辩道:“前前后后,派了多少拨人进城去打探?大统领是怀疑他们无能还是怀疑他们的忠心?为何还要是说不知己知彼呢。”
东方文喝道:“大统领自有主张,请东方统领做好职分内的事便可。”
东方武霎时哑口无言。
大战在即,李煦坚持要亲赴大海子城内察看军情,他知道这话要是说出来,不仅会遭到所有人的反对,而且也不利于此行的安全。因而他对此行的目的、时间、随员等细节绝口不提,即便是郑华英等心腹亲信,也绝不透露半个字。
不过有些人他却不能有丝毫隐瞒,譬如薄海、东方兄弟和慕容度,慕容度听闻此事后,半晌无言,然后就说:“属下誓死追随大统领,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东方文表达了自己强烈的反对意见,但见李煦心意已定,便也不多说什么。至于薄海,根本就是此行的谋划者,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他虽然不在李煦的随行名单中,却担负着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
唯有东方武不仅表示反对,而且一有机会就进言劝阻,这迫使李煦不得不把他从自己的随员名单中剔除出去,只让他担任联络接应的角色。
大战在即,大海子城做了极为充分的准备,大量地囤积物资,其中以粮食和食盐最为重要,大海子城里囤积的粮食足够城中居民敞开肚皮吃上一年,如果有节制一点,则撑个三五年也不是什么难事。至于食盐,目前却是最紧缺的,草原上不产盐,食盐都是从遥远的南方运来,乌槐部早已切断了商路,致使城内食盐价格飙升。
飙升的盐价吸引了众多亡命之徒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把盐从南方贩过来,每个盐商都是城里的贵宾,每个能带盐进城的人都成了富翁,因为盐价比金价。
现在能带盐进城的十之八九都是乌槐部人,这中间又有半数以上隶属军师厅,除了赚取巨额利润,主要是刺探城内虚实。
李煦就是扮作盐商进的城,自他打那座巨型条石砌成的城门下经过时,他就感到不虚此行,同样有此感受的还有东方武,他现在扮作商队的首领,因为他的相貌看起来更像一个商人,而且他能说一口流利的突厥语。
李煦无言地仰望着头顶上的穹顶,城门洞宽约一百二十丈,因为太宽,中间一部分竟然要点着壁灯才能照亮道路,又因为太深,风抽的异常厉害,让人感到一股彻骨的冰寒。城中粮草足备,如果不能破城,靠围城解决问题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而城高池深的大海子城,最不怕的就是守城。
当大海子城还叫大石堡时六部室韦就曾围城八个月,那时候突厥人的势力已经衰弱,他们的兄弟回鹘人正在崛起,草原上群雄争霸乱成一团,六部室韦仗着兵强马壮称雄称霸,他们要求大石堡敞开大门,把美酒、粮食和人口献出来,否则就是灭顶之灾,这种**裸的强盗行为,大石堡自然不答应。
战争由此爆发,一万室韦人把大石堡围困了八个月,损兵折将超过一半,城堡没能围下来,反倒把自己给拖垮了,强悍的六部室韦从此打这片草原上销声匿迹,他们元气大伤,寨子被沙陀人攻破,美酒、粮食和人口成了沙陀人的战利品,而他们自己则被彻底驱逐出这片草原,远赴冰冷的北地苦熬岁月去了。
此战以后,大石堡改名为土城,面积扩大了十倍,土城墙代替了石头城墙。
日渐繁华的贸易吸引了势力如日中天的回纥大可汗的目光,大可汗要求土城人向自己效忠称臣,将他们的家园纳入自己的直辖领地。仁慈的大可汗郑重承诺只要诚心归顺,土城的贵族和居民都会有一个好下场,贵族会被敕封爵号,德才兼备的可以来王庭做官,原有的财产一律受到王法的保护,至于居民,除了向王庭直接纳税外,生命财产一律会有保障。
“狡猾的沙陀人和蛮横的契丹人再也不敢欺凌你们了,作为我的子民,你们享有与大唐贸易的特权,那儿是像天堂一样的国家,人民富庶,物产丰饶,你们每个人都会发财的。”
尽管有如此美妙的承诺,土城人还是断然拒绝了,与其为奴,何如自己做主人?抗拒草原王者的结果就意味战争,新兴的草原王不能容忍一个小小的土城损害自己的威严。于是,第二次围城开始了。天狼军出动了四万人,将土城团团围困,断水断粮,围城一个月,外城宣告失守,守军被迫退守大石堡。彼时天狼军除了原来的四万人几乎毫发无损外,还新招募了几千人仆从军。
这些仆从军在草原王的眼中就像尘土一样卑贱,他们也的确被当做尘土,天狼军统帅驱使他们去攻城,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垒砌一道“肉墙”,一道与大石堡的石墙一样高的“墙”。实力雄厚,气焰熏天的天狼军日夜不停地猛攻大石堡,一连十余天,大石堡下尸积如山,那道墙垒起来了,但天狼之子却无法攀援上去,城堡里飞出的羽箭威力骇人,每每将试图靠近的敌人穿个透心凉。
崎岖的地形裹住了战马的蹄子,狭小的地域又不利于大队的展开,勇猛的天狼军将士只能排成整齐的队列挨个儿前去送死,这实在太让人沮丧了。猛士们悲壮地战死,意义只是一寸寸地加高那座业已高过城墙近丈的“肉墙”。
就这样,天狼的子孙无可奈何地被拖入了持久战、消耗战,大石堡的高墙深垒让回纥人无力前进一步,而回纥人围着大石堡挖掘的巨壕则让守军不能越雷池一步。双方僵持着,看谁先耗死谁。
这场可怕的消耗战从秋天僵持到春天,又从春天僵持到秋天,堆积如山的尸体带来可怕的疾病,城里城外,死者累积如山。反复四个春秋,大石堡依然巍然耸立。回纥人的莽撞行动耗尽了国库,高傲的天狼之子受到四方部族的质疑。他只得派使者进城,要求守军出具一份投降书,服个软,让大可汗面上有光,有台阶下,然后就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回纥人给出的回报十分可观:土城从此自治,除每年向王庭进贡部分特产,维持一种表面上的从属关系外,内政方面完全自主,王庭不做任何干涉。除此之外,仁慈的大汉还允许土城的百姓享有只有回纥贵族才能享有的与大唐贸易的特权。
从那时起,大海子城的贵族和居民就不相信自己的城池会陷落敌手,大海子城成了草原上永不陷落的神话。
凭借着与大唐的贸易特权,土城迅速发达起来,面积又扩大了两倍,以大石堡为中心围了三层城墙,起初是土墙,不久改为昂贵的砖墙,最后改成极为昂贵的石墙。此举据说耗尽了土城的金库,以至于石墙修好的一段时间内,贵族间常因财政吃紧而发生争吵,甚至爆发冲突,但高大的城墙保卫了和平,为城内居民争取了一百多年的安定生活。
这一百年来,回纥改名为回鹘,仍旧称霸草原,只是他们的刀已不如先前的锋利,马也没有先前跑的快,贵族和富人沉溺于享乐,平民也不在勤劳朴实,曾经生气勃勃的天狼步入了迟暮的晚年。而南方那个像天堂一样的国家,迭经内乱之后,也已经变得败落、保守。她的官员保守、僵化、腐败、无能,百姓对现实不满,自甘**、贫病交加,看起来也是日薄西山了。
大海子城——在回纥人改名的那年,他们也把名字改成了——似乎也在走下坡路,只是他们下坡的步伐比回鹘人或南方的唐人都要慢一点罢了。受新兴的契丹人和无良的沙陀人的骚扰,他们也变得日渐保守起来。
心理上的不自信促使他们竭尽全力地加高加厚城墙,历经数十年的努力,现在大海子城的外城石墙高约六丈,内城城墙高四丈。城墙不仅高,而且厚实,基座厚度达二十丈,外墙顶端可并行六匹马,内城墙顶则可并行八匹马,城墙上每隔百丈设瞭望塔一座,每两百丈设置一座箭堡,箭堡外表像一个倒扣着的碗,四面穹顶呈圆弧形,顶端则是一块圆形平台,每个平台上都放置着一架弩车,一丈长的弩箭射程最远时可达两里,对密集行进的军队有毁灭性的杀伤力。箭堡内则机关重重,可藏兵五百人,用大食人制造的升降梯联通城下,升降机用巨大的绞盘控制,一次可运送二十个人上下。
李煦抚摸着那些巨大的弩车,从碗塔的瞭望孔往外看,视线很好,设计也很巧妙,战时人即便站在瞭望孔前也无须担心外面的箭会射到自己。随行的东方文脸色阴沉的能拧出水来,十六岁的时候他就在河北藩镇当兵,攻城守城都经历过。
河北军镇号称天下之雄,城高池深,兵骄将猛,放下兵员的士气暂且不论,单论装备,“天下之雄”的士卒就远不及大海子城守军,这里的普通士兵都披着厚厚的铠甲,装备的强弓劲弩,防身武器有三把,长刀,短剑,绑腿上的匕首,皆用精钢锻造,锋利程度甚至超过河北各镇副将们标配的大刀,而论及这里将校的装备,东方文甚至怀疑正面交战时用什么能杀死他们。
他们披挂的盔甲实在太厚了,除了两只眼,几乎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即使眼睛,外面也罩着一层铁纱网,等闲的刀剑根本无法伤害他们。
李煦是以盐商和隐逸啜家贵宾的双重身份登上碗塔的。他的突然到来让隐逸啜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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