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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啜惊慌失措,又无可奈何。他对李煦说:“您一定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否则何来勇气到城中。”李煦笑着说:“大海子城的城太高,我怕孩儿们爬不上来,就先来探探路。我的朋友,你不会不欢迎我来吧。”
隐逸啜道:“实话实说,我真不希望您涉险来此,但您既然来了,我又有何话可说,我只能豁出我的性命保护你,我的朋友。”
李煦便提出要到城头去看看,这让隐逸啜破费了一番思量,概因克拉热已经下令,将各家私兵混合编组,使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监视,互相牵制。现在没有一处城门是完全掌握在他手里的。隐逸啜哀叹道:“现在我这个丞相,手里已无一兵一卒。尊贵的朋友,如果您坚持要上城头去看看,我陪着您去便是。”这番话说的颇有些舍命陪君子的意味。
李煦心里却在冷笑,战前把部队整编,以便监控,克拉热这么做说明他的头脑还算清醒,但说自己手中无一兵一卒却是骗鬼也不信的鬼话,而说到一个丞相连陪一个好奇的朋友上城去看看也会出什么危险的话,更是欺人无知,把人当成了傻瓜。
对如此虚伪的人揭露他固然能图一时之快,但此时此刻却显得有些冒失。李煦很有耐心地跟他周旋着,直到隐逸啜答应陪他进入碗塔为止。
在塔顶上转了一圈,又沿着城墙顶上宽阔的道路走了一段,李煦突然问隐逸啜:“城中百姓取何处水源饮用?”
隐逸啜不动声色地答道:“内城西北有大泽,终年不竭,人马饮用皆赖此水。”
李煦道:“据我所知,此水甚是浑浊,城中贵族人家也饮用此水吗?”
隐逸啜哈哈大笑道:“大统领莫不是要在各家水井里投毒吧。”他摇着手说,此法不通,大海子城内共有二十七座水井,统归水务所管辖,每座水井上都建有房屋,门口有士兵把守,除水务所的提水工外任何人不得擅入,提水工负责把水从井里提出来,倒进水槽,水流到外面的大石槽里供市民取用。
“提水工无一例外都是世袭的,他们来自遥远的北方,讲一种古怪的森林语言,他们崇拜有长有树瘤的大树,把它们当做自己的保护神。树瘤越大他们越是崇敬。他们挨着那些大树聚居,非常的抱团,根本不屑与外族来往,也不让别人靠近,因为他们的神不合群,城中几乎没人跟他们来往。威胁、收买在他们那都是行不通的。”
隐逸啜说了这么一通话后,得到的回应却是:
“您想多了,我的朋友。在水井里下毒这种缺德事,不是我们契丹人干的,也许沙陀人能干的出来。”李煦朝他眨眨眼,显得很轻松,似乎刚才那段话只是随口问问。
“或许还有唐人,也就是南方的唐人。”隐逸啜补充了一句,自以为很风趣。
“唐人绝不会干那种事。”东方文忍不住辩解道。
“他新娶的妻子是唐人,他正爱她爱的发狂,您可得注意点。”李煦轻松地为东方文的冒失行为辩解。隐逸啜望了他一眼,敬礼说:“对不起我的朋友,恕我出言冒犯。”
东方文马上也说:“请恕我出言不当。”
从城墙上下来,李煦对隐逸啜说:“再会了,我的朋友,希望下次见面我们能举杯共饮胜利的酒浆。”
隐逸啜单手抱胸,诚恳地说:“难道您不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了吗?我诚心实意地想帮助您。隐逸啜家族的荣耀和您是捆在一起的。”
李煦说:“你现在处境危险,我不会让我们的朋友为我犯险的。”然后他又指着两个年轻人:“他们留在城里,就像勤快的报信鸟儿一样,你需要跟我说什么,他们可以传达。但是我奉劝你,我的朋友,除非紧急大事我们还是不要联络的好。”
隐逸啜再拜,说:“临别之际,我尊贵的朋友您有什么需要告诫我的吗?”
“关起大门,安安稳稳过日子。”
李煦说完就骑上了马,在暮色中,穿过被斜阳映照的血红的城门,奔向辽阔的草原。
仿佛一夜之间,大海子城的居民发现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辽阔的草原已经与他们无干,除了那道巨墙以内的区域,他们哪儿也不能去。可恶的契丹人把他们像牛羊一样圈禁起来,他们恨,但除了恨,他们又无可奈何。被围之后他们不是没有做过抗争,他们的骑兵和步兵多次出战,不是全军覆没就是铩羽而归,他们抗争的勇气在一点点消失,终至于全无!
贵族们编造的“敌人很快就会退去”的谎言不攻自破。
夏季他们没有退,秋季他们没有退,眼看将要寒冬,他们仍没有任何要撤退的迹象。
围城的契丹人一定得到了高人的指点,他们围城的技法十分老练,从夏天开始他们就在距离城墙两里地处挖掘壕沟,宽两丈,深一丈,沟底密布桩签,人马掉下去一定会没命,那些桩签有木质的,也有铁质的,更多的是竹签,大海子城四周几百里内都不长竹子,不知道这些契丹人从哪弄来的竹签。
契丹人利用挖掘壕沟的土沿着壕沟外侧垒起一道土墙,高可一丈,每隔一百丈设一座土堡,那土堡的外形看起来就是一个微缩的碗塔。
看起来契丹人是做好了长期围城的准备了,他们狂妄无知的大统领竟然试图一口吞下大海子城,这简直是个笑话,须知大海子城自建成以来从未被外敌攻破过。守城者的士气十分高涨,他们决定要给契丹人一个血的教训,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是“千年不落之城”。
但智者也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大海子城已经将近一百年未经历大战了,仅凭往昔的荣光就能击退眼前劲敌吗?答案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帮契丹人敢在天狼之子的眼皮子底下围城,是何等的魄力和胆识?天狼之子对他们视而不见,可见他们一定达成了某种私下交易,光这一手,就足见他们的手腕。
“‘千年不落之城’不会被任何人攻破。”
交战初始,所有人都坚信这一点。但在几次完胜大海子城之后,围城的契丹人首先动摇了这个信念,如果大海子城的骑兵像娘们一样软弱好欺,他们那看似高大的城墙会不会也像奶酪一样禁不起刀斧?
“大海子城遇到劲敌了,百年未遇的劲敌。”
围城一个月后,大海子城的守军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又一个月,这种恐慌就在城中蔓延开来。这种认识源于那支被杀的片甲不回的传奇骑兵。大海子城有一支闻名草原的骑兵,骑士们穿着令人炫目的亮银甲,披着用金线绲边的银白色斗篷。他们座下马也是清一色的大宛马。这支华丽的,被称为“天马骑士”的骑兵队,是大海子城的骄傲,但却从未参加过任何像样的战斗,充其量就是一支仪仗队,但大海子城的居民迷信他们,认为他们骁勇不可战胜。围城一个月时,在强大的民意压力下,城主克拉热违心地派出了“天马骑士”。
为了不因为“天马骑士”的溃败而彻底动摇军心,克拉热预先做了铺垫,他令人放出风声,说夜空星象表明“天马骑士”现在正处于一千年来最虚弱的时期,不宜出战,勉强出征,则胜负恐难预料。没有人相信这个“预言”,狂热的居民相信,即便“天马骑士”处于千年来最虚弱的时期,他们也一定能不负众望,痛揍契丹人的屁股。
到“天马骑士”正式出战时,克拉热又玩了偌大小把戏,譬如让一阵风吹折了军旗,领头的骑士突然从马上摔下来,以此警告民众,“天马骑士”此番出战凶多吉少,此乃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
文章虽然做足了味,真到“天马骑士”一败涂地的时候,沮丧、失败的阴影还是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大海子城会被攻破吗?”
围城五个月后,这个问题已经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守城者固然感受到了巨大压力,攻城者压力也不小,除了全歼“天马骑士”那一战,攻城者实际上没有取得任何像样的胜利,守军在尝到几次失败后,便龟缩在城内,凭险固守,攻方除了左营,其他各营连尝试一下也不敢,即便是左营,号称无坚不摧的攻城利器,也在大海子城下也彻底歇了菜。
左营攻城三次,三次惨败。亲临前沿指挥的郑华英面颊中箭,几乎丧命。
这年的冬季异常寒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半个月,积雪没膝,人马不能行。自十月底起通往大同川的道路即被风雪隔断,虽说军营的粮食堆积如山,粮草官信誓旦旦地说:“军中粮草可支撑一年,大伙只管敞开肚皮吃,敞开了吃你又能吃多少,要是粮食不够吃,你们砍我脑袋。”话虽如此,粮路断绝后带来的恐慌还是在各营迅速蔓延开来。
砍你脑袋有个鸟用,瞧你挺大个脑袋能熬几锅汤?
于是“执法队”应运而生,这是一支直接隶属大统领的特殊队伍,人数约百人,拥有“即审即断”的特权,即抓捕意志动摇者后可立即审判,依据审判结果,即可施以鞭、杖、笼、斩、绞五种刑罚。十月份他们就杀了二百余名动摇者,受刑者超过六百。十一月,这个数字都翻了一番。十二月的头六天,“执法队”每天杀的人都在三位数。
月底,执法队统领穆洪向李煦汇报时,面如灰土,形容枯槁,他嘴唇颤抖着说出一个数字:两千四百二十人。“执法队”在十二月前二十七天一共杀了两千四百二十名动摇者。汇报完毕,穆洪已泣不成声,李煦拍拍他的肩说:“难为你了。听说你近来风湿病发作,日夜疼痛,且回去好好将养着。”
李煦嫌穆洪软弱,也不忍心再为难这个老实人,到底还是将其撤换了,新上任的执法队统领是薄海。他从穆洪手里接过象征权柄的铜斧时离十二月结束还有三天,他在这最后三天里一口气杀了八百八十八人。这个在商家看来万分吉利的数字却酿成了一场兵变。
兵变由内军营开始,迅速蔓延至右营、前营和后营,参与叛乱的士兵有几千人,同情叛乱的士兵的倍之。叛乱者冲进执法队驻地,释放被关押的士兵,将能抓到的执法队士卒剥去衣裳逐个刀剐。叛乱从午夜开始,持续到二日清晨,混乱中焚烧营房六百间,死伤过千人。二日清早,叛乱被镇压下去,肇事者一百三十人被斩首,犯禁入狱者一千两百人。
大海子城守军从彻夜不息的火光判断乌槐部发生了内乱,于是紧急动员出兵攻打守军营寨,试图趁乱解围。在历次出战失利后,守军行动迟缓,从午夜开始动员,直到天麻麻亮才开出城门。彼时,乌槐部的内乱刚刚平复,人心不定,李煦令内军营、右营、前营按兵不动,谨守营寨,不得出营浪战。自己亲率教导营、羽射营会同左营出战。
李煦顶盔贯甲,手持长枪,骑黑马在众人簇拥下来到阵前,战阵尚未齐备。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便从前方传来,只见碎雪飘飞如玉,朦胧中从宽大的城门内鱼贯而出三十个步兵方阵,每阵约百人。
方阵的士卒皆身披重盔甲,除了一双眼睛,无一寸皮肤裸露,队列最外层是六十名盾牌手,一手执盾一手持长枪围成四方形的铁桶阵,铁桶阵中是三十名弓弩手和十名长矛手,弓弩手配备一杆长弓和一支连发连射的机弩,每名弓弩手的身边有一百八十支长箭和三百二十支弩箭。十名长矛手手持两丈长的长矛,专门用来攻击靠近的骑兵。阵与阵之间相隔约十丈远,如鳞甲交错,互为犄角。
一队队轰隆隆地开过来,齐声呐喊,声若惊雷。
李煦惊呼道:“这莫不就是大海子城的铁甲军阵?比我们的如何?”郑华英说:“没法比呀,他们这是下了血本的。这种铁甲一套要价一千八百两,材料考究,抵得上我军将校服,做工又极其精妙,刀,刀砍不透,箭,箭射不透,颇为难缠。”
李煦笑道:“未知用火能否烧的透。即便不能全焦,烧个八九成熟怕是可以吧。”众人先吃一惊,继而相视哈哈大笑。
大海子城有一支铁甲军团,这是李煦早就知道的事,他还设法弄来一套,自己穿在身上让东方文用刀砍,用箭射,果然不能损伤分毫。
铁会被火熔化,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火能把人烤死,这个道理是人差不多都明白,李煦想不论你穿多厚的铁甲,放在火里烤,一样会要了你的命。昔日,诸葛武侯火烧藤甲兵,今日我便弄一出火烧铁甲兵来瞧瞧。
郑华英的副将郑冶将令旗一挥,传令官大声喝道:“放箭。”左营数百弓箭手上前,飞箭如雨而下,步兵阵立刻将盾牌围的如铁桶一样,箭矢落在上面如雨打芭蕉“劈哩啪啦”纷纷滑落,箭雨刚过,一队弩兵又上前去,平射了一拨弩箭,铁甲步兵方阵来不及将铁盾收回,用身体承受了这波弩箭,略有伤亡而已。
前军士卒见状大骇,纷纷后退,铁甲军则乘胜追击。这时,羽射营出动,现今的羽射营不光是射艺高超,马上功夫更是了得,骑射的实力比左营精锐毫不逊色。羽射营此番出动两百骑,如穿花蝴蝶一般,围着铁甲步兵阵不停地骚扰、放箭,那羽箭射在铁盾上,如雨打芭蕉声声脆。阵中偶尔也有士卒倒下去,但并不影响其前进的速度。
就这样,铁甲步军阵在羽射营的不断骚扰下,逐渐失去耐心,变得狂躁起来,像一头发狂的蛮牛被羽射营牵着鼻子,一步步踏入李煦为他们设好的“火坑”里。那是一片营寨,除了地势较四周略低以外,和其他营寨并无差别,若硬说有差别,那就是营帐里除了浸了火油的柴草,再无其他。
当羽射营“护送”着铁甲步兵阵进入“火坑”后,负责前敌指挥的郑华英望了眼李煦。李煦目光空茫地盯着远方,人站在那一动不动。郑冶小心提醒郑华英步兵阵已经进入“火坑”,如不立即决断,他们将很快脱离“火坑”,并向中军营杀去。果真如此,他们或许会气势如虹,根本无法阻挡。
东方文咳嗽了一声,提醒李煦:“敌人已落入圈套,请大统领早作决断。”
李煦似大梦初醒一般,连忙说:“那就开始吧。”
命令迅速下达到每一个操炮手那里,郑华英亲自举起令旗,大声喝道:“放炮!”一声令下,但听轰轰之声不绝,从东西南三个方向飞射出数百个大火球,腾空而起飞向“火坑”里的步兵方阵,那火球就是一个个燃烧的火油(未经提炼的石油)坛子,落地,火油四溅,火随着溅落的火油,遍地开花。
步兵阵顿时大乱,那铁甲虽坚不可摧却顶不住火烧。一时间阵脚大乱,纷纷败退。可惜那铁甲太厚,虽然能阻挡刀箭伤害,行动却十分不便,想走岂是容易的?一时间厉声惨嚎响彻云天,素净的雪地上腾起冲天的烟柱,烟柱中裹挟着无数屈毙的灵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