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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迎道:“伯父,叔父。”
“住口,我乃此役督军校尉,职在督战,你伯父则为‘后拒’,负责指挥调度所有的预备人马;你放着好好的头衔不叫,喊什么叔父、伯父,莫非是想要我俩循私,对于你这次的阵前脱逃,来个放水不管?”
既是本家的堂叔伯,这次又在战场上相处多时,对于此刻喝斥他的堂叔夏侯渊和独眼的堂伯夏侯惇的脾性,夏侯猛自然有深刻的认识,但因为此番离营的情况特殊,竟让平素个性开朗的他难得硬气,干脆正面相应。
“不,督军、后拒,属下从来不曾亦不敢如此奢想。”
夏侯惇用他仅存的一眼深深望着侄儿,心绪翻腾得厉害。
“渊弟,”他蓦然出声道:“你知道外头见我们夏侯家与曹家情同一族,都怎么说吧?”
虽然不晓得堂兄为什么会突然口出此言,但夏侯渊仍恭谨的接答:“说将军的父亲曹嵩原姓夏侯,根本就是我们的叔父,啐,一派胡言,还不都是那些存心污蔑将军身世的人所捏造出来的谎话。”
“是啊,倘若他这一支姓曹的,与我们夏侯氏本为一家的话,将军岂会违反了同姓不婚的传统,把他的女儿嫁给我家懋儿。”夏侯惇沉吟了半晌,再娓娓道来:“但话说回来,我们兄弟俩与将军同乡,自小便玩在一起,长大后又跟着他南征北讨,对将军始终忠心,却是不争的事实,也难怪外人会胡乱加以臆测。”
提起往事,夏侯渊嗓门就跟着大起来。“想当初大哥你在打吕布时,被流失射中了一个眼睛后,犹奋勇杀敌的刚猛,真是震惊四方。”“上阵杀敌,本应如此。”夏侯惇反倒说得轻描淡写,甚至转变话题道:
“倒是你在将军年轻不慎犯法,本应坐牢时,情愿吃亏,挺身而出担下所有罪名,被判刑坐牢,始终面不改色的行为,才教人敬佩。”
“这话是说到哪里去了,”此时的夏侯渊已完全没了方才训斥夏侯猛时的肃杀之气,取而代之的,反倒是面对自家兄长提起往事时的腼腆。“况且后来将军也没有忘记我,不但到处去找有力亲友帮忙,还花了不少钱,早早就把我给救了出来。”
“所以,”夏侯惇突然转向夏侯猛,一脸严肃的问道:“正当我与你叔父两人,因为有你这位侄儿的如入,打算在将军帐下,藉官渡一役扬我夏侯一门三杰之名,以报将军识人之恩时,你竟来个临阵脱逃,该当何罪?又有什么理由可为自己开脱?”
罢才两位长辈说的那些事,在他们夏侯家一向引为“美谈”夏侯猛当然清楚两位当事人心中的骄傲,也清楚他们之所以心甘情愿那样做,全是因为当今的“行车骑将军”、“司空”兼“录尚书事”也就是曹操的确识才、借才、爱才又懂得用才的关系。
他对伯父夏侯惇尤其特别亲近,经常和他共乘一辆马车,也让他自由进出于自己的卧室,任何其它的军官,都不曾受到如此的信任。
为什么?有许多人都说,那是因为伯父曾为曹操赔上一颗眼珠子的关系。
但夏侯猛却深深明白原因绝非仅止于此,而是因为伯父为人忠勇可靠,文才武艺兼备高明,对曹操又一直忠心耿耿的缘故,才会羸得他特异的重视。
如果清楚这段背景,再回想一遍刚才伯父所说的话,就可以知道他对自己的寄望有多么高;他们夏侯家投身曹营的人不少,其中更不乏夏侯惇与夏侯渊自家的儿子与女婿,结果夏侯惇竟只说“一门三杰”而三杰之一,还是他这年仅二十余的堂侄儿,怎不教他闻之悸动?
但也正因为寄望之殷,所以如今见他触犯军令,失望才会这么深吧。
可是他仍开口问道:“又有什么理由可为自己开脱?”分明暗示他愿意听听自己提出的理由。
但夏侯猛迎上夏侯惇独眼的凝视,感受着他责备后头的宽容,出口的答案,却还是令他痛心疾首。
“请伯父及叔父恕饼,侄儿侄儿没有理由。”
“你说什么?前后一共十二天,十二日来,不见你夏侯小将的人影,也接不到你的只字词组,好不容易盼到你人回来了,却只有这句话好讲?”夏侯渊对于夏侯猛的“失踪”忧心的程度绝不下于夏侯惇,但他的脾气却显然比堂兄来得烈,一生气便口不择言的骂道:“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别以为你以二十五岁的‘稚龄’,就已为我方阵营立下不少战功的纪录,可以帮上你什么忙,至于‘夏侯’这个姓氏,更不能让你拿去当护身符,今夜我就算冒着来日会被你父亲痛恨诅咒一生的风险,也要端正刑法。”
“渊弟!”已经猜到他想要做什么,也清楚身为“督军校尉”的他,的确有权做什么的夏侯惇,忙不迭想要劝阻。
“大哥,这件事你不要阻我,今夜若对自家人纵容,教小弟我他日又该如何服众?”
“可是”
夏侯渊已经不想再听,加上知道若再拖下去,自己便也会恨着心软,遂马上狠下心来扬声高呼:“来人!将这临阵脱逃的懦夫给我拖出帐外,就地正法,以昭炯”
“慢着。”
随着这个低沉声音走进帐内来的,是个身形不高,浑身却散发出一股教人折服之威严,年约五旬的男人。
“将军。”夏侯一家三人立即躬身迎道。
“罢了,”曹操依然沉声道:“他既已回来,所有的事情便都到此为止,谁也不准再提起了。”此话一出,由不得夏侯惇他们三人不一起瞠目结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谁不知道曹操虽以雄才大略闻名,他的猜忌多疑却也是令许多人思之胆寒的,难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夏侯猛在失踪的这十二日内,可能已赴敌营,提供无数珍贵情报予袁绍了?
正因为深知主子“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个性,在面对一反平日温文常态,表现出异样倔强的夏侯猛时,他两位伯、叔父才会手足无措,又气又急,简直不知该如何才是了。
万万想不到如今将场面缓和下来的,竟会是他们最忌惮的曹操!
“将军,不罚逃将,往后将何以领军服”
“将军,至少也该让他把行踪交代清楚,不然将来”夏侯惇与堂弟几乎同时开口道。
但都被曹操一起打断。“后拒,刚刚我们营里多了一个月的存粮,你不去看看要如何安置吗?还有督军,你帐下这名陷阵校尉已经将功折罪,我看就判他个功过相抵,不必罚了。”
“粮草?”几乎每日都在计算存粮够不够的夏侯惇,一听到曹操这么说,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许县的补给到了吗?”
“不,是袁绍送的粮。”曹操忍不住得意的笑道。
这下夏侯惇兄第可全都听懂了,夏侯渊更抢着问:“是谁立的大功?”
“还有谁,”曹操用着调侃的语气对夏侯渊说:“不就是这个刚刚被你称为‘小小校尉’的侄儿吗?怎么你们两个做长辈的一看到他,便光会交相指责,反而看不到他被烟熏黑的铠甲与被刀挑破的战袍。”
夏侯惇经曹操提点,随即惊呼一声:“小猛,还有你的头发,怎么散了一边?”
夏侯渊却是涨红了脸,急着向曹操解释:“属下刚才一时情急,说了一堆浑话,却绝对没有轻看将军给予小猛的封赐之意,我”“罢了,”曹操呵呵笑道:“我和你们兄弟是何交情,更别提曹、夏侯两家所结的秦晋之好了,算起来,大伙儿不就是一家人吗?我岂会与你计较这些,只望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今夜就恕饼夏侯小侄,还有从明日开始,帮着我对那些质疑的人说,他这次外出‘劫粮’,全出自我直接的秘密授意。”
虽然不晓得曹操为何会对夏侯猛如此另眼看待,但能幸免于军法,总属万幸,夏侯渊赶紧在承接堂兄示意的眼神后,躬身谢道:“属下谨遵所嘱,并代夏侯一门谢过将军。”
曹操朝一起躬身约三人摆一摆手,再让夏侯猛回答了他伯父方才的问题,说:
“伯父请勿挂念,这只是被袁军一位手艺较好的弓弩手射断束发而已,不碍事。”
后,才转身问夏侯猛说:“校尉,你累不累?”
“不累。”夏侯猛马上朗声应道。
“好!”曹操要的正是这等气魄。“既然不累,就陪我到营前走走。”
夏侯惇与夏侯渊知道这是曹操想与侄儿独处的意思,马上借故告退,而夏侯猛则跟随着曹操走出自己的帐门,往营前踱去。
“刚刚,”来到木栅前,确定两人的对谈不会被任何人听去之后,曹操才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没有接到你小厮的通报,迅速赶来的话,你仍然不打算告诉你两位叔伯,说你是回阳泉县去了?”
夏侯猛一听,不禁浑身一震,按着就想跪下。“猛仍甘于领罪,绝无以屈屈粮草抵过之意。”
曹操不待他真正跪下,已经扣住他的双肘,要他直起身来。
“将军?”
“与袁军对抗,我不怕兵少、无惧将寡,就担心粮草不足,你这次劫粮,虽是无心插柳、凑巧碰上的杰作,但单枪匹马,仍勇于冲锋陷阵,数我帐内,能有这份胆识者,恐怕还真只有你一人而已,你说这样的少年英雄,操舍得责罚吗?
包何况我还知道你是为何仓卒离营,赶回扬州庐江郡的老家去的。”是,他这十二天的确是赶回位于扬州庐江郡阳泉县的老家去了,但他在接获家书之后,却是连一时半刻都不曾耽搁,便飞奔上马,朝南赶路的,为什么曹操会?
“那封信!将军看到我义妹捎来的家书了。”
“你果然聪明,”曹操自怀中掏出那封信,来交还给夏侯猛。“放心,捡起这封被你临行匆匆扔下之信,并在我为你私自离营震怒之际,甘冒被杀之险把它交给我的人,是你那目不识丁的小厮李章,而除了我之外,也没有第三个人看到这封信。”
“谢将军。”
曹操摇了摇头说:“你真要谢,就谢你那三番两次、不怕死找我的小厮,或者谢你的母亲好了。”
“我母亲?”夏侯猛的脸上布满不解,眼底则浮现伤恸。
“是的,信虽是你义妹为的,但那充做信纸的白帕,却是你母亲的,不是吗?”见夏侯猛颔首称是后,曹操便再往下说,而语气中已多了一丝怅然。“不过你一定不晓得那白帕原是我馈赠出去的礼物吧。”
“将军是说将军认识我娘?”为什么这些日子来,他会接二连三的听到或看到一些过去从来不知道、甚至不曾想过的事呢?夏侯猛发现本来又累又疲又困十月天而觉得有些冷的自己,额头上竟开始冒出汗来。
“我记得那是在我二十出头,才开始当官之时的事,因为不满当时朝廷中奸人横行,屡次上书为一些正义之士作辩论,终于引起某派奸佞的不满,频频找我麻烦,我便干脆南下散心。一日午后,偶然在乡间望见一位姑娘想摘溪畔的花朵,我扬声示警,说那片姜花太靠溪侧,恐有落水之险,还不如由我下去采摘,后来便是用那方白帕包里住枝梗,全部送给了她。”
算一算他们相遇的时间,夏侯猛顿觉一阵心痛,如果。“将军何以认得那方白帕?又怎么确定您当时遇到的溪畔之女,就是我娘?”
“白帕是我的,我自然认得出来,”曹操并不想把白帕内面绣有他小名的秘密,说给故友之子听,只想将它当成他与昔日溪畔之女永恒的回忆。“至于如何确定你的母亲原本可是姓步,闺名单一个‘幽’字?”
见夏侯猛脸色一阵雪白,曹操已经知道自己全猜对了。“唉,她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佳人,你知道我性喜美好之物,当下便向她表白了心意,但她却只是面带微笑,跟我说了一句:‘太迟了。’你的父亲想必就是当时令她思之欢快的来源吧,他是个幸运的男人。我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她后来嫁人的,竟是另一门夏侯家,更没有想到在二十几年后,我会与她的儿子并肩作战。”
“将军”夏侯猛现在当然知道母亲口说:“太迟了。”之时,心中想着的是谁,但在自己椎心刺骨的此刻,又何必粉碎曹操那个怀抱多年的美好回忆呢?
“孩子,告诉我,帕上所写的事?”
其实白帕上仅写着母亲病危,要他速回的短短数语,但夏侯猛知道凭他的精明,十之八九应该已经猜到了结果;本来事隔多年,对于曹操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的那么念念不忘昔日溪畔之女,夏侯猛委实有着深深的怀疑,毕竟他刚才所谓的“性喜美好之物”换做一般人来讲,根本就是单纯的一句“性好渔色”眼前的情深义重,除了“得不到,永远是最好的”心理因素之外,恐怕还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终究藏有多情的种子,如今经一方白帕的催发,才会整个萌芽滋长开来吧,因此对于残存的十分之一,便不免仍抱以渺茫的希望。
想到母亲临终前的凄凉与嘱咐,夏侯猛顿感悲愤交加,打从母亲过世后,便一直隐忍至今的泪水,竟就在他最想不到的人面前淌下。
“她已仙逝?”曹操难得激动道:“你年方二十五,那她最多应该也才四十余,如此年轻,便天不假年,真是可惜,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夏侯猛听到最后一个问题,却猛然抬头,正视曹操应道:“我母亲无病无痛,乃是心碎而死。”
这话答得毫无理性,可是夏侯猛那双年轻眼中所迸射出来的狠厉精光,却令久历沙场、身经百战的曹操也不禁为之一凛。
在别后的近三十年当中,步幽那美女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而她走过的一生,又在她这堪称俊美的儿子心上,投下了什么样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