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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盼望再见老孙一面,但是像一切盼望一样,这个盼望,自然也落了空。
不过出乎他自己意料,他竟会得听一两句广东话了,连陈尔亨都说:“外甥似舅舅,这孩子聪明。”他忙着做翻译。
甥舅住在码头附近一间小客栈里,那个地方,叫做西环。
香港广东人比他们吃得好。
整个街市是新鲜的鱼肉蔬果,物价廉宜。
有一种水果,闻一闻,一阵奇异的香气,叫女人狗肉。
街上女子也多,穿短衫裤,木屐,走起路来哒哒哒十分响亮,据舅舅说,一些是下人,一些不是正经人,真正的大小姐,并不抛头露面。
舅舅每日带他出去做生意。
街上用布缠头的黑人是红头阿三印度人,红头发绿眼睛白皮肤的是外国人,来自英国。
到处挂着米字旗。
四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旗号。
舅舅见识多广,告诉他:“香港是英国人的地方。”
“什么?”四海笑,明明住满了广东人。
舅舅俏俏说:“一打输了仗,割给英国人了。”
四海的语气也犹疑起来“嘎,就这样送给人家了?”
“可不是。”
四侮追问:“将来,可否讨还?”
舅舅压低了声音“人强马壮的时候,也许可以。”
四海试探地问:“再打一次,赢了,叫他们也割地给我们。”
陈尔亨苦笑,他是一个跑码头的浪荡子,行过万里路,也等于读过一点书,他答:“我们打不过人家。”
四海还想问下去,但心里隐隐觉得事情十分复杂,说给他听,他也不会明白。
半晌舅舅说:“人家有枪炮,轰一声响,老大的船即时穿一个大洞,乖乖地沉下水底。”
“人呢?”
“化为霁粉。”
四海不敢言语。
至少这段日子,舅舅同他吃得饱,这才重要。
四海猜想舅舅会与他新结识的朋友老孙谈得来,他俩都聪明。
吃遍西环,四海最欣赏云吞面,广东面细且黄,开头不以为会得好吃,咬下去,有点韧,香、爽口、美味,一口汤鲜得不能形容,云吞小小,细致,刚一口,四海每次都可以吃三大碗。
那一个下午,舅舅把外甥带到六合行去。
店堂深且暗,经过伙计通报,他们坐在红木椅子上等,四海抬头,看到墙上悬着斗大两个字:六合。
此时,四海已经十分喜欢香港,他不介意留下来做三年工,再苦也值得,省吃省用,带着小小财富口家,届时,母亲与弟妹就不必担心生活了。
等半晌,一个瘦削中年汉子出来,一见陈尔亨,便哼了一声“你来了。”
陈尔亨陪笑“可不就是我。”
四海看这情形,便知道舅舅并不算吃得开,他在六合堂不受欢迎。
陈尔亨见势头不对,马上说:“李竹,你尔我人情。”
那个叫李竹的人露出一丝厌恶神情,但随即不动声色淡淡问:“这次要怎么样?”
陈尔亨咳嗽一声“这孩子是我外甥,家穷,吃不饱,跟我出来找工做。”
李竹炯炯目光上下打量四海“此人真是你亲舅舅?”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陪笑“我骗你作甚,李竹,听说金山在筑铁路可是?”
李竹抬起头“这孩子几岁,你那么急叫他去送死?”
“十六几了,是大人了,李竹,你说话恁地难听。”
“我已经够人用。”
陈尔亨忽然发恶“李竹,外头都知道你一口气招募了千多人,金山那边还嚷要增加人手,你故意推搪我!老陈,那种地方不是孩子去得的。”
“帮个忙,家里实在没有容身之处了。”
“在香港找份差使好了。”
陈尔亨站起来,‘我听说金山那边一天付工人两块钱一你想想。储够三百块钱就好回家,什么苦都值得。”
一大人一天工资是一块半。”
“一块钱也值得,一两年好上岸。”
李竹瞪着他“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陈尔亨擦擦鼻子,尴尬地答:“我怕冷。”
“你怕死!”
“李竹,你天生一张乌鸦嘴。”
“我讲的是实话,去年铁路上死了两百多人,病死有冻死有溺毙摔毙的统统有。”
陈尔亨气馁“李竹,你几时生的好心,厨房,厨房总得用人,叫他去担担抬抬,洗洗盘碗。”
李竹看着四海:半晌道“八毛钱一天,先付四十元手续费,以后每赚一元,六合行抽二仙半。”
“你六合行是强盗窟。”
“六合行是我的就好了。”
“我们交不出四十元。”
“那就谈都不用谈。”
“李竹,你欺人大甚。”
那李竹站起来,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陈尔亨顿了顿足,带四海忽忽离去,在门口,与一个四方脸汉子撞了一下,脚步踉跄,想要骂人,见人块头大,才忍气罢休。
四海心中闪过一丝恐怕,那大汉,也是应徽往金山做工的吧。
他想都没想过要去金山。
舅舅只告诉母亲要带他到香港,他连什么是铁路都不晓得,听那个李竹说,那是个送死的地方,最令四海不明白的是,送死还得先缴付四十元,而且还是金山那边的钱,金山金山,付的恐怕是金子。
陈尔亨没有把外甥带返客栈,他气忿地一逞住东走。
大路沿海,那日阳光极好,很快晒得四海一头汗,陈尔亨走到一半已经喘气走不动,四海知道他不叫车是因为没有钱。
四海更加沉默,呵舅舅的钱用光了。
陈尔亨越走越慢,脱了衣裳,四海替他拿着。
终于,他吁出一口气“到了。”
四海拾头,那是一幢簇新三层高砖楼,最高一层有湿衣裳晾出来,正滴水。
陈尔亨一步一步捱上楼梯去。
四海在他身后推他背脊,帮他上。
此情此景,不是不滑稽的。
到了楼上,陈尔亨大力敲门。
那扇漆翠绿色,鲜艳欲滴,难得地好看。
门上一道小小的门打开,他们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情。
“找谁?”
“翠仙。”陈尔亨一肚子气。
四海一呆,翠仙,谁也叫翠仙?
他张大了嘴。
屋内人又问:“谁找翠仙?”
“老陈。”
小小门关上,大门根本没打开过。
半晌,‘脚步声自远至近,大门终于打开,一进来。”门里站着一个梳辫子的婢女。
四海跟着舅舅进屋。头也不敢抬。
一踏进去,才发觉居高临下,自窗户可以看到整个碧蓝的海,海中央静静停满许多大船,风景真正好。
窗户大得奇怪,一直到地,两边镶着织绵慢子,四海心中喷喷称奇,父亲在生时,自上海带返给母亲的衣料,还没有这样亮丽。
陈尔亨示意他坐,四海挑一张鲜红色丝绒面子有扶手的椅子坐下。
坐垫却是柔软的,舒适无比。
四海深深讶异了。
这是什么人的家,那么多新鲜玩意儿。
忽然之间,四海听到当当当当当五下,像敲锣似,抬起头,发觉声音自墙上挂着一只木盒子发出,盒子上方有一只罗盘,下边一只摆舵,不住两边摇晃,细听还有滴喀之声。
四海猛地想起,这是西洋时辰钟。
先头那婢女斟出两杯饮料,用银盘托着。
四海一见那透明闪亮的琉璃杯已经有好感,正口渴,拿起杯子呷一口,那黄色饮料香蜜可口,不知是什么东西,四海一饮而尽。
此际陈尔亨又得意起来“这是花旗橘子水。”
他们要等的人还没有出来。
不过快了,珠帘内传出银铃似的嬉笑声。
不知恁地,四海忽然涨红了面孔,于是眼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
四海发觉舅舅悠然自得,他十分佩服他的能耐,尽管许多人认为陈尔亨不堪,四海却深信他有可取之处。
就在此际,一阵香气扑鼻,一把娇滴滴的声音问:“陈尔亨,什么风把你吹来?”
四海忍不住,耐力不够,他拾起了头。
见到了屋子的女主人,叫他瞪大眼,张大嘴,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只见她十八九岁年纪,一头深棕色卷发披散垂在肩上,雪白皮肤,高鼻梁,分明像外国人,可是看仔细了,那张俏丽的鹅蛋脸又不完全不像中国人,但是,又怎么解释她那双蓝眼睛呢。
呵那真是一对猫儿眼。
最惊人的却是她一身衣着。
那叫口海脸河邡赤,她衣不蔽体,露着胸口一大片皮肤,光着膀子,手腕叮铃当嘟戴满镯子戒子,手持一把黑色花边描金揩扇,正一下没一下扇动。
一双穿红色缎鞋的天足,自裙底伸出,不住轻轻抖动。
四海心底嚷:怎么天底下有这样的女子!
陈尔亨开口了“翠仙,念在旧日,帮个忙,我外甥想出去,求你在李竹跟前说句好话。”
“哟,”那叫翠仙的女郎用扇子遮住嘴,笑了起来“多干脆,陈尔亨,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一开口,必定是你要怎么样怎么样,从来不替别人着想。”
陈尔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四海愕然,这样好看的女子,嘴巴这样厉害。
好看?是,真好看。
四海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在这时候,女郎也注意到他。向他招乎“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四海嚅嚅答:“我叫四海。”
“嗯,”女郎沉吟“五湖四海,你们中国人老以为世上只得四个海洋,实际是不对的,地上一共有七个大海,几时你遨游七海,那才好呢。”
四海神往,没想到她说话那么好听。
“不过,”女郎接着笑“你有陈尔亨那么一个舅舅,可真值得同情。”
“翠仙,你讲完没有?”
翠仙转过头去,冷冷看着他,眼珠子似两颗宝石。
“翠仙,没有我老陈,你是没有今日。”
没想到翠仙点点头,翡翠耳坠子打秋千似的晃动一回子,
“是,是你在澳门人口市场把我买下带到香港,又放我出来做生意,才有今日。”
四海听了,又大吃一惊,呵,花花世界,无奇不有。
陈尔亨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自己聪明,又有手段,才有今天。”
女郎嫣然一笑“谢谢你称赞,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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