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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蒙试着根据刻板印象,将各国籍的人分类。那些点了波尔葡萄酒而非当地产的酒的男士与女士,有着结实而过分曝晒的皮肤及佩戴过多的珠宝,应该是德国人——他们身体强健、高大,说话洪亮。被香烟烟雾笼罩的桌子,势必是法国人;不吸烟,喝水比喝酒多还喝醉的,一定是美国人;英国人则会将奶油涂在面包上,还会点最丰盛的点心;瑞士人吃饭的模样相当整齐,还把手肘放在桌子上,一口酒、一口水。赛蒙看着恩尼斯在餐桌之间穿梭,关照到每一个人,不禁笑了。他看起来就像已经经营餐厅好几年的样子。如同妮珂说的,这个人已经找到可以挥洒自己所长的天地。赛蒙心想,而他自己则还在寻找呢?
既然让旅馆完工、开张的挑战已经结束,他感觉到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恩尼斯与妮珂已经掌握全局,一切运作得相当规律,而唯一没有正当工作的就是经营者。接下来几年的时间,他可能一直这样在客人间穿梭,安抚他气呼呼的邻居吗?这跟与客户及季格乐、乔登等人周旋有何不同?虽然问题程度有别,但是解决的技巧却大同小异:不外乎策略、耐心与胡扯。
赛蒙在经过每一张桌时,都微笑点头,然后便离开了餐厅,上了楼。妮珂与法兰丝娃在办公室,共饮着一瓶酒,在一叠文件中埋头苦干。他帮不上什么忙。妮珂挥挥手,要他离开,并送上一个飞吻,告诉他,回家见。他走出门,走入已经转凉的夜空中,看见咖啡馆依然灯火通明,于是走了进去,想喝杯葡萄酒,顺便找人聊聊。
克劳区坐在靠墙的桌边,从手中的周日泰晤士报抬起头。他面前的酒杯,只剩下半杯。他应该已经吃了点东西。他憎恶地瞪着赛蒙的背,喝下肚子的酒开始在胃里发酸。
“从你的观光客朋友中逃了出来?”
听见克劳区的声音,赛蒙在吧台上搜寻,这才认出那张充满敌意的脸,然后转身喝着自己的酒。
“怎么了?你只跟有钱的德国佬说话吗?亲他的屁眼,赚他的钱产’克劳区喝光了酒,笑着说:“当然,你有的是经验。广告人对这一套在行得很呢。”
赛蒙叹了口气,走到克劳区的桌边。克劳区抬头看着他“老板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
“我想,你已经喝醉了,你为什么不回家?”
“咖啡馆又不是你开的。”克劳区用手指玩弄着空杯子,靠回他的椅子。“还是这是你的另一项计划?把咖啡馆翻新,成为观光客的新据点?”
赛蒙迟疑了半晌,想要离去。他觉得有点不悦,于是坐了下来。“你自己还不是观光客,你只不过比其他人来得更早一些罢了。你并不比我更像本地人,而且说穿了,你只是个伪君子——一味在专栏中痛批进步的恐惧,然而如果是符合你的进步,却没关系。”
“是这样吗?”
“当然是如此。你有电话、有传真,还有电力。我猜想你应该有浴室。这也是进步,不是吗?”
“你又是怎么形容那些一年只人侵这裹住上两个月的人?”
“我猜,你宁可让房子烂掉。你跟我一样清楚,年轻人早已经出走,因为他们宁可在城里工作,也不愿在田园默默耕耘。如果没有观光业,有些村庄老早沦为死城。”
克劳区一阵冷笑“这样的论调,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这碰巧描绘出实况。”
“所以我们必须纵情高尔夫球场,流连精品店与那些令人作呕的小别墅及阻塞的交通,我想就是你所谓的免于村庄沦为死城的意义?”
“观光业是一种生活样貌,就看你如何因应。但是你无法忽视它,希望它就这么消失。”
“萧先生,如你所知,我并没有忽视它。”
赛蒙的葡萄酒已经喝完,耐心也已经消耗殆尽。“是啊,你是没忽略。反而是靠着它大赚黑心钱,有时候,你还没种把自己的名字放上去。”
克劳区看着他,笑容布满狡猾、烂醉的脸庞。“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还是有人认同我的观点,认为观光业是种低俗不堪的传染病。”
赛蒙把椅子往后推,站了起来。“那么你口中的那些人,假日都到哪里去?或者他们就待在家里,自命清高?”
赛蒙在离开咖啡馆时心想,这真是不怎么令人满意的辩论。如果不是这个烂醉的记者,他可是还想继续辩论下去的。他站了一会儿,看着褪色的蓝黑色夜空,承认自己真的很陶醉于这样的情然。这已经有别于职业主人所需要的亲切和蔼,他于是开始思考。观光业已经使得地中海岸线大部分地区成为拥挤、污染的梦魔。这样的梦厦是否会延烧到普罗旺斯?还是人们已经习于若干教训?克劳区即便是个假绅士,惺惺作态,但还是有他自己的观点。赛蒙在黑暗中对着自己笑。他可能要变明理了。
柏尼-派克养成了几乎每个下午骑车到旅馆的习惯,一方面感兴趣地看着潘太太在厨房忙东忙西,一方面企图克服演阻在他与法兰丝娃之间的语言障碍。看着他俩像动物一般在彼此试探,试着在德州英文与普罗旺斯法文之间筑起桥梁,令赛蒙与思尼斯觉得相当有趣。帕尼现在已经会用法文点啤酒了,而法兰丝娃也学会用英文表达“祝你一天过得愉快”、“你好吗”之类的意思。有一个下午,他们的程度更加精进,已经进步到开始辨识身体部位,他们的研习被一通从亚维依车站打来的电话打断。威廉叔父已经从威尼斯赶到。
赛蒙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车站酒吧,喝着一杯茴香酒,用他破旧的黄色巴拿马帽扇着风。他穿着一件看似赛蒙最后一次见他所穿的楞条花布裤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而显得宽松单调),以及一件皱皱的乳黄色亚麻外套,这种外套是上了年纪的英国人到温暖的外国时惯穿的。他在稀薄银发下的脸,红润而出汗,在赛蒙拿起桌子间成堆的行李时顿时亮了起来。
“亲爱的男孩,我多么开心在异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而且是张褐色健康的脸。你看起来气色很好。你一定和普罗斯旺很合得来,有何不可呢?”他把头发抚顺,把帽子戴上,喝光了最后一滴茴酒,打了个颤,拍拍口袋。“只要一个小手续,我们就可以走了。”他抓出一把零钱,沮丧地看着它,仿佛他预期可以掏出一大把钞票似的。“啊,你说他们会不会收里拉(意大利钱币)?”
赛蒙买了单,拿起威廉叔叔择手示意他拿的两只破皮箱,跟着他,走向停车场。那老人突然停下脚步,弄得赛蒙差点摸了上去。“看啊,这个教会城市的守护者!”他的手臂伸展,指向路那头的堡垒。“那历史的光泽、那光线造成的震撼!多么令人出神!多令人销魂!我已经被灵感的缪斯搅动得茫茫然了!”
“咱们赶紧离开巴土的车道吧!”
威廉叔父一把抓过赛蒙车上的雪茄,并且心满意足地点燃了一根。他说,住在威尼斯真不是个快乐的经验。拥挤的人群,高昂的物价,处处皆是令人反感的鸽子,还有当地对养老金的误解,我一点也不后悔离开那里。能在普罗旺斯找到援助与栖身之所,是多么令人开怀啊!在普罗斯旺的阳光下,艺术家一定能有所发挥。“
“威廉叔父,关于援助与栖身之所,我有一点小小困难。饭店的住房率相当高。”
“亲爱的,这些都是小节。你知道我的。我的需求既少又简单。”他深深吸了一口哈瓦那雪茄。“只要有一张拖拉床,一碗汤,一些干硬的面包即可。我要的只是苦行僧高贵简单的生活。”
赛蒙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手头还宽裕吗?”
威廉叔父弹弹雪茄的烟灰,吹着发亮的烟头。“唉呀!我也不是全然对不景气免疫。”
“你破产了!”
“我有现金流通的困难。”
“你破产了?”
“我在等待汇款。”
“还在等,同一笔吗?”
威廉叔父不愿再多谈他的财务问题,将注意力转移到乡间的美景。他们离开了亚维依的郊区,驶过那名bmw旁的妓女,她现在已经换上了夏季的短裤与金色的高跟鞋。威廉殷勤地举起他的帽子,低语着:“真迷人!真迷人!”赛蒙摇摇头,心想不知如何安置这位很可能长会久停留的叔父。他可以待在饭店一周,但是绝不能比这更久。一周后,房间都客满了。
“亲爱的孩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该把你安置在哪里。你预计停留多久?”
当他们经过一片向日葵花田时,威廉叔父快乐地喃喃自语,每一排向日葵花都面向同一个方向,仿佛有人将他们-一安排似的。“谁知道呢?一个月?看着塞尚花了多少年才画下圣维克多瓦山(salute-victoio)”他拿着雪茄,指着眼前的景象。“这般慑人的美景——那峭壁,那橄榄树,还有苍翠的葡萄藤——这样的美景,绝对要像醇酒一般细细品尝,而不能囫囵下肚。我非常确定,季节的更迭,一能带给我莫大灵感。”他靠过来,拍拍塞蒙的膝盖。“能跟亲爱的人在一起,又增添了几分快乐。”
赛蒙只是自顾自地低语:“我怕的就是这个。”
如同预期,威廉叔父立即被旅馆吸引,而他显然也不是个傻子,一眼就看出恩尼斯是个珍贵的盟友。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提议为他画像。他说:“他那具有经典比例的头,令我想起某些罗马的帝王。”而当他坚持把卷缩在恩尼斯脚边的吉奔太太也纳入画作之中时,无疑地已经与恩尼斯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诺福克的歌雅,就要尽情地享受这个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