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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想你今天像不像话?一坨打掉又咋整?养儿养女我没养过?你以为就是你的子女不成器?天下不成器的多得很!我什么气都受足受够了,越到老来越感觉气不了多少,干脆懒得气,想开点算了。有些事情无办法啊!你想这样办,事情偏不按你的想像发展!要是什么都由人,那还了得?那么世上的事早办得清清楚楚的了。”陈福英就催孙平玉:“爸爸来给你说了,你还在丧起个脸!爸爸得罪你了?”孙平玉才表态:“害爸爸上一趟下一趟地跑,也是不好意思了。你放心,我不会打他了。今天是太鬼火了齐脑壳顶了!硬是想给他两石头栽掉算了!这样淘人!考不起还有想场!只要说人努力了,考不起,那是没办法的事!气上一头也就想得通!考起了自己整脱掉叫我咋个想得通?我想一万年也想不通!”又说一阵,陈明贺才去了。
孙平玉还在唠唠叨叨骂个不休。提起他今天从荞麦山跑回来,火气又来了,就跳起来打孙天俦。陈福英见事不妙,忙来拉,拉不住。孙天俦挨了两脚。孙平玉觉用脚踢不过瘾,回头找棍棒,陈福英急了,哭骂道:“你要死了,你一个人去死!你死了老子家娘几个慢慢地过!留着你硬是不得下台了!你舍不得他用掉你几文含口钱,就叫他还你嘛!他是个人,你以为你的几文含口钱都还不起?”孙平玉伸手道:“还来!你说还得起就还来!”陈福英说:“还得起的!你以为就还不起?”孙平玉吼道:“你说还得起,那就还来啊!”陈福英不理,扶了孙天俦坐下,就说孙天俦:“你是咋个考的呢?咋会分高还考不起呢?”孙天俦说:“我想读高中,考个大学。”孙平玉应声说:“你这下去考你的大学去!鬼大二哥还供你!老子不耐烦供了!你一辈子吃屎老子也不耐烦管了!”见陈福英守着孙天俦,自己是无法得逞,就丢了棍棒,进屋睡去了。
孙富民等把晚饭煮熟了,叫陈福英吃,陈福英不吃。孙天俦也不吃。叫孙平玉,孙平玉不理。连叫几声,孙平玉吼道:“要滮血各人滮!老子把粮食从地头苦在屋头来了,你几爷崽膘现成的都不会滮?硬是要老子来喂你们?”几人只好埋头默默地吃。陈福英想孙平玉早上去荞麦山,来回跑一天没吃东西,又急又气,饿坏了,就叫:“要滮血还不起来滮?这几个小娃娃煮熟了喊你,你还不得!当真你会苦粮食了,别人不会苦?”孙平玉吼道:“耐烦要你管?你会管得很这个家就请你来管!”
陈福英也饿了,就吃了两个洋芋,教育起一帮儿子来:“任说不信嘛,见了没有?”
次日孙平玉一见孙天俦,又骂起来了:“你这贼养的天天哄我这憨农民!像哄猪一样!哄嘛!哄着谁了?还会哄着我?现在师范不在了,谁的损失?老子无所谓了,再过过一二十年,就是六十来岁,一闭眼睛就好了!你这些小杂种呢?地是好挖的?农民是好当的?一年到头苦死苦活,你出去问问有几家粮食够吃?昨早上我去赶街,和王光文那个亲家同行,他现口无粮,到荞麦山去找。现在借一百斤苞谷,再过几个月挖洋芋,就得还五百斤洋芋!还是背到荞麦山去!五百斤洋芋呀,亏惨了!一百斤苞谷才十五块钱,五百斤洋芋二十五块钱。吃亏便宜,送来送去都是小事!求人难求,扳人的下巴壳难扳啊!还不知谁会借给他!他路上就跟我讲:‘平玉啊,我是无法了!地头十年的生产,不够还我一年的账。不是看着几个娃娃可怜,我死了他们连个出去帮他们讨口的人都找不到的话,我是想一闭眼睛跳岩算了!人死烂账消!我一死了,别人也就不会向我的儿子要这些破账烂账了!我活在世上的作用,就是还可以厚着脸皮,帮几个小娃娃出门讨口啊!再帮他们讨几年,他们自已能出门讨口了,我是准备跳岩了!’你几个小杂种听听,这话有多惨啊!”骂着骂着,孙平玉又怀念起他的羊来了。那群羊之所以被卖光,罪魁就是孙天俦,于是老账新账,新仇旧恨一齐涌来,想到哪里骂到哪里。好多不怪孙天俦的,也怪孙天俦了。屋里的家什,往天都不觉得碍路的,如今也觉碍路;不是孙天俦放的,也说是孙天俦放的,就罚孙天俦捡家什,或罚孙天俦去大红山背柴。孙天俦上了大红山梁子,眼望则补,心中凄凉。对晏明星既思念,又难过。更觉与晏的差距之大!晏有不读师范的道理,他孙天俦、吴明彪等没有不读师范的道理。晏能考师范而不考,晏的父母惟恐其考师范。而吴明彪、吴耀军、谢庆胜、周国武及他孙天俦这帮人呢,就比晏明星等惨多了。晏明星、史元洪等考个高中,他们的父母的石头会在他们头上翻飞吗?吴光兆、吴明献等,比之晏、史的父亲,也不知惨多少倍啊!
孙天俦背柴回家来,吃饭时孙平玉看见,又骂了:“你是神经失效了!煮熟的鸭子放飞掉!你嫌我养你养得还不够?我哪点责任还没尽到?你说!一生下来就天天哭,哭到三岁脸都哭了开麻皴,今晚上抽气抽气的,明晚上抽气抽气的,万人说不会活了。找医生,找草药,找人翻书看关口,又是过房,又是拜寄,想不到的都做到了。那两三年我就被你折磨个够,给你起个孙富贵,你还嫌不好,改成什么孙天俦!我这个憨农民硬是没得一点学识?你硬是瞧不起了?全村子都在说你这个名字,怎么要当老天的仇人!你硬说你不是天的仇人,是天的朋友。你既是天的朋友,现在老天怎么不来帮你考取师范?你不是老天的仇人,老天会无缘无故发疯使你考得起的也考不起?天天有人跟我说,怕是怪你的名字起糟了。今天马蚊蚊又说:‘老表,听说你家儿子本来考取大学了,当官的一看,是老天的仇人,赶紧说“不敢要,不敢要”就考不起了。是不是这样的啊?叫他赶快改个“孙荣华”、“孙富贵”、“孙当官”之类的名字,当官的就会要他了。’人家还不知你本来就叫‘孙富贵’呢,还叫我赶紧给你改成‘孙富贵’!老子的苦处你知不知道?你只想你要读大学,你不想想老子连中学的门都没进过。只图你好,就不体谅老子?王元景有供他儿子读大学的道理,老子没有这个道理!老子哪里配有这个道理?王元景领工资,老子在农业上,你竟拿老子跟王元景比!你小杂种一辈子心高气傲,高个屁!傲个屁!”
孙平玉又越骂越远:“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可怜包老文和包老志,亲两弟兄。张家办酒,满屋的人。包家和张家是亲戚,于是包家唢呐火炮的去。到张家门口,两弟兄推让一番。包老文想自己人穷了,一年到头饿饭,儿子又不成器,而包老志儿子在小学教书,受人尊敬,就要包老志打头。包老志想自己是兄弟,无论如何也不上前,终归是包老文上前。火炮一响,张家满屋的人忙站起迎候。包老文一脚进张家的门,一样声音没有。包老文只好站在墙角。包老志第二个进屋,马上满屋‘二爸来了’,‘二舅来了’,一些手来拉,一些手来扶,扶到火塘里边板凳上坐下,一些手递烟来,一些手递酒来,一些手递茶来,包老志想接,根本忙不过来。包老文一看,心酸了,急忙溜出门,跑回家就哭。按理他是大的,要尊敬得先尊敬他,再尊敬包老志。但人家不尊敬你,你有什么法?包老志又好批评张家‘你们为何尊敬我不尊敬我大哥?’这个社会分层次得很!你无能了,谁理你?你老祖以前最恨我们这一家人弱,说:‘人要是无知识,只有点蛮力气,活在世上就无益了。要犁地,买条牛来就可以了;要背东西,买匹马来驮就是了;单为犁地背东西,牛马比人还方便!要人干什么?之所以要人,是因为人有知识,跟牛马不同!’”
陈福英见孙平玉越骂越无边际,说:“你小声点!自己骂起不觉意!别人听着麻酸筋死了!考不起二年去考。这些小学生还是考多少年才考取初中。像孙国达连考六年才考取初中,老大爸打他没有?以前逢年过节爷爷、爹爹都在讲:某家某个连考三四十年才考取状元,有的考到六七十岁都考不起,爷爷、儿子、孙子一起去考!都按你的想像,那世上的人都是官了!那谁盘生产来养这些官?你骂一天两天可以,骂十几天了不歇气,你要骂到老死?供也供他到这个地步了,有什么办法?你硬是不饶,那只有把他打死了!他今年都考得起,明年也一定考得起!开学就让他去补习!你不放心他填志愿,那你去填!总可以了吧?”
孙平玉终于哑口。过上一阵,终是刻骨铭心,耿耿于怀,实在想不通,又骂起来了。陈福英说:“你有耳性没有?我说了明年去考,不放心就你去填志愿,还不行?别人都是会犯错误的,只有你不会犯?你以前也读过书,听爹爹妈妈说下来,语文考二十分,数学考十分,富贵从来没考过什么一二十分!你咋不考个师范来?给你这帮儿子做个榜样!儿子跟着老子学,怪他们还是怪你?”
孙平玉的伤疤被揭了,火冒三丈:“我不怪你你还来怪我!都是你惯适的!以前他躲学,我要打,你硬拉着不准打!在荞麦山读书,我说要艰苦,要艰苦,是哪个瞒着我一块一块的瘦肉煮给他?他还没出门,就嚎丧滴夺地送!人到学校了,今天请人带油给他,明天请人带肉给他。隔几天又要跑到荞麦山去看他。看又不会看,尽是拉着‘瘦了瘦了’地嚎丧!他是去读书,不是去吃酒!不瘦还行?你又煮瘦肉又哭,他不是天天想着家里?那还有什么心肠学习?那些在学校里吃胖了的学生,哪个读成功了?我不追根究底就好了,你还来追我的根!你要负这种种责任!他考不起师范,我就要问你要师范!好了,你怕他瘦,这下考不起回来,我就请你一辈子养着他,把他喂成个胖子!我没本事,考不来个师范,做不成榜样!那请你来做!”陈福英哭道:“富贵还不艰苦?你给他好优越的条件了?别人穿新衣裳,他穿旧衣裳,你还嫌他不艰苦?你要他身上一样不穿去上学,才是艰苦?别的学生回家,一个星期一二十块钱,你给了富贵多少钱?硬是要他饿死才是艰苦?”孙平玉理屈词穷,火绿了就把锄头丢在地里,回家了。
陈福英哭一阵,就叫孙天俦:“你还挖哪样?这地是挖得完挖得尽的?在农业上,莫说一辈两辈,就是十辈八辈人也挖不完!孙家几辈人、陈家几辈人,在法喇挖了一两百年了,挖到个什么了?再苦再累我们挖,求你好好地读书了。你看你爹一火绿,就怪我给你吃好穿好了。你吃在哪里?穿在哪里?你又吃掉他些什么,穿掉他些什么?年年穿烂衣裳烂裤子去学校,我只想你还小,还不会在姑娘面前害羞。要是大一点的,咋办?一去学校我见那些学生都比你穿得好,心就寒了,才想办法给你买件衣裳!裤子我还买不起,是你三舅见我买衣裳给你,说:‘姐姐,你不要买了,街上打了卖的,贵得很!我叫冷树芳打一套给富贵。’这样你才有了套新衣裤!娃儿,你们投生投错了,生在这个穷窝里是无办法了!爹妈也是无办法,对不起你们!愿你们二世投个好人家去,过好日子好生活!你也要体谅你爸爸,你爸爸也可怜得很!我看全村子最可怜的就是他了,穿的不像穿的,吃的不像吃的!又直又笨,心头一想不通,只会打人骂人出气。可怜他也靠不着什么人,想不出什么办法,什么事情都只有靠你自己。你还不去荞麦山问问,看你能不能考个高中?考得起怎么办,考不起怎么办,你要赶紧打主意啊!你硬是要做牛做马,在这农业上一辈子?”
孙天俦流着泪,跑回家去,洗了脸,捡几个冷洋芋揣了,就要出门。孙平玉问:“要去哪里?”孙天俦说:“我去街上问问高中的通知书来了没有。”孙平玉道:“我以为你硬是等着要我帮你去问啊!你听好:要是录取了,我也供你!录不取,我供你补一年习!补一年都还考不起,不供了。你明白我也无办法!你要叫我帮你丢石头打天,我愿意帮你打,但怎么打得着?”
孙天俦到荞麦山,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已到荞麦山了。秦光朝见到孙天俦,就发火:“你是蠢到家了!你读了师范,以后可以进修大学嘛!脱产、函授、自考都行。你的情况,不是要一下子考个什么大学,而是要赶快读出来,减轻家里的负担。你几个弟弟还要读书啊!你爹不是只供你一人!高中三年,大学四年,要多少钱?在我们这些穷地方,首先是生活,其次才是事业。我们比得起人家城市里的人?他们生活不愁,所以才谈事业。搞事业也比我们有条件,有关系,有背景,有后台,我们有哪样?你以为凭一腔热血就能干事业?”孙天俦想想,自己实在对不住父亲,便说:“我干脆补一年习,考师范。这样只需要四年。”秦光朝说:“不必了。凭你的素质,你该读高中;只是凭你的家境,你才该读师范。到现在这一步,你就坚定信心读高中算了。从今天开始,全力以赴,花大力气。你能否考取大学,还是未知数啊!”孙天俦回家的路上,又翻来覆去地想。他爱走极端,考师范,发展有局限。这次即使考取,也是失败。而读高中,才是全胜之道。虽给家里带来一时的困难,但最终带给家里的,会是比考师范更大的辉煌。他想,要么当伟人,要么当农民!绝不当师范生!但回到家以后,心又略有动摇。孙平玉天天情绪低落,每晚失眠,怨自己睡不着。有时半夜起来干活。孙天俦良心受到极大地谴责。想一时轻率,给父亲造下这样大的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