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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江成牙齿很好,五十几了,要吃核桃,根本不敲,口里一响,核桃壳被咬碎了。核桃仁也成了碎片,必须择着吃了。孙江成可惜:“咬过头了,核桃也碎了!下一个要轻点!”下一个进嘴,又是一响,孙江成忙松牙齿,核桃又碎了。田正芬牙齿不好,才过三十岁就掉,如今已光了。多少年来,连吃饭都是歪来歪去地嚼。莫说咬核桃,就是核桃仁入口,也嚼不动了,只得不吃。孙江成左也咬重了,右也咬重了,田正芬火了:“嫌重了就不要吃!要吃就不要嫌!叫得这么难听!哪里是咬重了,明明是欺我没有牙齿!”孙平玉的牙齿,不是遗传了孙江成的,而是遗传了田正芬的,才三十五六,牙已松动,吃洋芋已要歪着啃。冷的热的,牙齿都受不住,痛的抱着头直哼。前几年孙平玉栽了几棵苹果树,如今刚结果,孙平玉摘一个下来,歪了左边牙齿啃也痛,歪了让右边牙齿啃也疼,啃了两下,只得放下苹果。陈福英则牙齿很好,见苹果上留下的牙齿印,笑说:“要吃苹果,还不趁现在吃嘛!现在就吃不动,六十五六就更吃不动了。”
孙天俦回来,见父亲牙齿如此,就感凄凉。全家人穿的也可怜,从衣裳、裤子到胶鞋,全是烂的。从孙平玉、陈福英到孙富华等,没一人的衣裤没有补巴。穿得最好的是孙天俦,虽在学校也算寒碜,但在家里最好。孙平玉去年见学校里人人穿中山装,只有孙天俦穿对襟衣裳,自觉对不住儿子,也给孙天俦买了一件。孙天俦的裤子,是陈福宽叫冷树芳在缝纫机上打的,胶鞋虽不是新买的,但并没有烂,算是全身没一破烂和补巴。吃的呢,每顿火才燃,小孩都等不及早晚饭煮熟,就忙捡洋芋来烧在火里,边烧边吃。待锅里煮熟,一两撮箕洋芋早烧了吃下肚了。锅里煮熟,照样吃。因人多,每顿一大提吊锅洋芋,要装几十斤,煮熟了捡在筲箕里,像一座小山。筲箕装不下,就捡了烤在火塘里。菜也是一大锅,要装十来斤菜。不知者看见,要吓一跳的。但吃着吃着,小山不见了,火塘里的也光了。锅里的菜也捞光了,只剩一锅汤。人人忙着倒汤。孙平玉因牙齿不好,每顿都吃锅底的洋芋。剥了洋芋,舀碗汤泡着洋芋,用筷子把洋芋夹烂,边吃洋芋边喝汤。小孩子哪会看势头,看洋芋要光了,忙吃着手里的,盯着筲箕里。孙平玉则一直打量着,见洋芋要光了,尽管还饿着,老早就停住,站起来出去了。孙江成、田正芬等来看见,都惊叹:“拐了!咋你家吃得这样厉害?要节约着点!节约着点!几下吃光,荒年来了怎么办?”陆建琳来孙家一早上,见此情景,吓着了,回去与陈福香说:“姐姐家那些娃儿,太吓人了!一顿起码吃掉一百斤洋芋!像这样吃,百万家财也要吃光!莫说孙家还无百万家财!”陈福香闲时与丁家芬说,丁家芬就说:“你不晓得小娃儿是吃长饭的?一天到黑,不歇气地吃都吃得起!你们还没当多大的家,还没过着,我们就过着过了。”不过丁家芬来看见,也吓着了,对陈福英说:“全村子恐怕只有你家敢恁个架势地吃了!别的哪家敢恁种吃?”陈福英说:“不让他们恁种吃,还好让他们饿着?”丁家芬说:“不是要让他们饿着点才行?哪家的小娃儿不是饿大的?包括你也是饿大的!你记不得了?”陈福英说:“我还是要让他们使力吃!见他们饿着,可怜得很!我看着也难过!”丁家芬说:“你有,你当然敢恁个说。要是你没得,拿泥巴给他们吃?”
陈福英每顿煮洋芋,装三四十斤的大撮箕,满满一大撮还不够,还得再上楼,再满满地装一大撮下来,两撮洋芋倒在火塘边,是一座小山,她自己都盯着这座山发愣,说:“拐了!怪不得别人说,连我都觉得我家吃饭太吓人了!”但尽管如此,每顿吃下来,孙平玉和陈福英还是得老早盯着筲箕里,见要不够了时赶紧住口。今天听到这家规定每顿只准煮多少洋芋,明天听到那家规定不许小孩烧洋芋吃,陈福英吃饭时,就教育这帮儿子:“你们出去走走听听,哪家敢像我们这样吃?你二爷爷家,不准在火塘里烧洋芋,不准带晌午,每顿只准煮一小吊锅洋芋,尽那一小吊锅洋芋吃完,饱也是这样,饿也是这样。还怕白天哪个偷生洋芋吃,钥匙只有一把,都是你二奶奶拿着。出门时她最后出门。煮洋芋吃,不煮熟不准吃,说是吃夹生洋芋,伤洋芋得很!你小二爸饿龇了,洋芋才透心,就揭吊锅盖子拣了吃。你二爷爷就不得了,你小二爸的手还在锅里,他就硬把盖子盖上,气正冒得‘刍刍刍’的啊!你小二爸的手就被烫伤了。你二爷爷家,还算过得去的人家了,一年基本不饿饭,还是这样!别的饿饭的人家,又怎么办呢?”
孙天俦回家,见此情景,大为后悔,觉得自己该报师范,也该接受晏明星的帮助。虽说凭自己之力难以考取师范,但有晏帮英语,他考个师范毫无问题。孙家比晏家,是地比天啊!怎么比呢!晏明星有资格有理由读高中,我孙天俦有没有呢?丝毫没有!
孙平玉因家里紧得无法,一直要孙天俦考米粮坝师范。平时知孙天俦心大得很,也野得很,便不放心,常敲警钟。到毕业前,又写信与孙天俦,叫孙天俦报师范,不许报高中。孙天俦回信,隐瞒了真相,只说报师范了。孙平玉因此好不着迷,巴不能孙天俦赶快考取,三年后就是万人的“孙老师”了。孙天俦一回到家,他就追问考得如何。孙天俦见父亲成了师范迷,只得一瞒再瞒,想等高中的通知书来,说考失败就完了。同时他干农活,根本抑制不住对晏的思念。这次比前个假期更甚百倍。他不为自己担忧,倒担忧晏考得如何。
法喇今年盛况空前,出了一大帮初中毕业生。这些人家在期待中,全村也在期待中。吴光兆、谢吉林、郑元顺、吴明献、吴光文、周安义及孙平玉家,今天你家朝荞麦山跑,明天我家朝荞麦山跑,都在等分数。孙平玉一到街天,就催孙天俦:“那几家一直在朝荞麦山跑,我们也怕要时常跑了看看。”孙天俦知已与师范无缘,说:“分数自然会送来。”孙平玉见孙天俦消极应待,火了:“是你的事还是我的事?我不知前世做了什么丧德事了,现在报应,生你这种猪脑壳!”赌气穿了毡褂出门,朝荞麦山去了。他是外行,到荞麦山除找秦光朝问外,就只有乱问人了。但秦光朝都不在,他就问不到。来去近一百里路,又累又饿,跑了回来,就骂孙天俦。孙天俦无法,只得装模作样地往荞麦山跑了几趟。一日上街,师范预选名单出来了。荞麦山区预选到五名。法喇仅郑朝斌一人。但今年的录取线异常的低,只四百七十分。孙天俦想,说不定我的分数就差不多在这个坎上。孙天俦回家说了,孙平玉大怒:“你是怎么学的?郑元顺在农业上,我也在农业上!郑朝斌考得起,你却考不起?”拿起棍子就朝孙天俦打。孙天俦挨了两棍,钻心地疼。孙平玉气了,晚饭也不吃,坐在火塘边咒这咒那。
吴光兆也在骂吴明彪。吴明彪被吴光兆打了,跑到常世英处:“外婆,我来你家躲躲!”常世英说:“明彪,你要好好地学嘛!你爹当然希望你考取,这是为你好啊!”吴明彪说:“外婆,我还是拼命地学了。但全县学生来考,好中还有好的,强中还有强的!人太多了,不可能个个都考取。我爹以为我们现在读书,还像他读书那个时候。他们那时候读书人少,读了就分工,不像我们现在。”陈福英到常世英处,正见吴明彪来这里躲。常世英说:“福英,你们打富贵没有?不要打,可能读这个书,也就像人背东西,本来只背得动一百斤的,要他背一百五十,他怎么背得动?考不起在农业上难道就过不了日子了?”陈福英说:“他爹只是咒,没有打。”
孙平玉愤愤不平,什么活也不想干了。坐在家里气,不起作用,就走出门去。走到谢吉林家背后,听到谢吉林正在打谢庆胜,边打边骂,而且尽是日爹日娘的脏话,就歇下听,颇觉好笑:谢吉林平时文明得很,从来不打儿子,更不会骂脏话。如今也打起来了,脏话也骂起来了,看来,人不到伤心处,都讲礼体。伤心了时,什么礼体也顾不了了。又走,见吴明献正追着吴耀军打。吴耀军朝河坝里逃,吴明献在后边骂边追,石块在吴耀军头上翻飞。吴耀军脚朝前跑,头却朝后观察石头。全村的人出来围观。孙平玉禁不住哈哈大笑,劝吴明献:“大哥,拿棍子打就行了,拿石头打不妥!石头不长眼睛,万一一坨栽上去,栽在别处还好说,栽在脑壳上怎么办?”吴明献说:“栽掉就栽掉了!师范都考不起,还留着咋整?”孙平玉说:“你歇一歇,气消了就好了!我跟你是一样的!你说孙天俦没考取,我不气?出出气可以,但你这打法不对!”吴明献说:“对的对的!我的打法是对的!”仍追着打。不久吴光耀得知,骂着跑来了,也拣了石头,朝吴明献打。吴明献才停了丢石头,不满地说:“我爹是咋了?”吴光耀说:“你在搞哪样?”吴明献说:“我儿子不成器,我不是要教育他?”吴光耀说:“那你还问我干什么?我也是儿子不成器,教育儿子!”吴明献火了,把手中的石头砸在地上,说:“我教育他你不得,那你去教育!”赌气朝家里走了。这场战火才被消灭。
一时全村就由观望成绩,变成了观望落选家长打儿子。一时传得好不热闹:孙平玉如何打孙天俦,吴光兆如何打吴明彪。据传周安义把周国武罚了喝墨水,谢吉林则罚谢庆胜跪火塘石,花样百出。孙平玉听了,说:“可怜这帮家长啊!都是猫儿吃酸菜——龇干了!火烧眉毛无办法!才拿儿子出气!”陈福英说:“你把你可怜好就行了,你还可怜这个那个!你不可怜?”孙平玉只得出笨气。想不通时,仍是打孙天俦出气。
过了两天,学生成绩到了荞麦山。恰好这日孙平玉要去荞麦山卖猪,叫孙天俦不要去了,他去。一位老师问法喇人,说带法喇学生的成绩。有人说孙平玉就是。那老师将成绩交孙平玉。孙平玉一看几人成绩,就傻眼了。孙天俦的成绩,还比郑朝斌高半分。郑家早送郑朝斌到县上去体检了,孙天俦则什么通知也没有得到。孙平玉急得一身汗水,连喊“糟了!糟了!”猪也不卖了,请法喇人说:“你们帮我卖掉!”拿了成绩单就朝法喇狂奔。一路赶街的法喇人见了,大为诧异,问他怎么了,他只“嗯”一声。五十里路,一气跑回,汗水已流到胶鞋上,叫孙天俦:“出事了!出事了!赶快到县上去告状!肯定是被人使手脚了。”孙天俦一看成绩单,就想,糟了。只得说:“没有出事。是我志愿报的是高中。”孙平玉不相信,说:“你莫记错啊!”连问两遍,孙天俦都说报的高中。孙平玉的火彻底来了,拣起一个石头就砸来:“那你还天天哄老子你报的是师范!老子写信给你咋个说的?”石头砸在孙天俦背上。第二个石头又来了,孙天俦躲过,想这场火发得不小,不跑要吃大亏,急忙拔步朝山上跑。孙平玉火齐顶了,决不轻饶,石头在孙天俦身前身后呼呼有声。落在石上的,马上开花;落在土里的,一砸一个坑。陈福英见孙平玉巴不得一石头把孙天俦打死。急忙追着骂:“孤寡和尚,打人是这样打的?一坨打掉又咋整?”孙平玉回骂:“你莫管老子的事情!这小杂种太欺人了!不打掉不行!”石头仍飞扬如故。陈福英哪里追得上这父子二人。孙平玉追出村子,仍是不舍。听到吵闹声,全村都忙出来观看。吴明献出来,叫孙平玉:“孙平玉!你那天怎么劝我的?你这石头比我打的还大,更不像话!”孙平玉说:“我的事情你莫管!我这事比你那事还伤心!你那事算哪样?”吴明献说:“你那天说我的干法不对,你今天又对?”孙平玉说:“你那天是对的!我今天也是对的!”吴明献说:“我那天错了,你今天也错了!赶快住手!”孙平玉哪里肯听!陈明贺、孙江成、田正芬等全出来骂孙平玉。孙平玉不理。陈明贺叫孙天俦:“富贵,跑朝外公这里来!”孙天俦忙朝陈明贺跑。孙平玉怕石头伤了陈明贺,才不扔石头了。拣了一根棍子追来。孙天俦见父亲脸气的纸一般白,眼睛睁得比平时大了许多,明白这架是难吵了。陈明贺见孙平玉到他面前了,公然还不放下棍子,也发怒了,上前扭住孙平玉:“你硬是要把我这外孙打掉?”孙江成也来扭了孙平玉,孙平玉无法了,仍怒目圆睁,胡须抖动,指孙天俦骂:“你等着!迟早这一顿有给你吃的!你以为有人保,我就会饶你?”
孙天俦被陈明贺带走了。孙平玉被迫结束追剿,怒冲冲地回家。孙富民、孙富华等去扯猪草回来,全被这场战斗吓得六神无主,见孙平玉回来,战战兢兢地躲。孙平玉一脚将孙富民踢倒,骂道:“满船芝麻都丢了,还在水里捞油花!猪草老子不会扯?老子从小扯猪草到三十几了,扯到了哪样?”又给孙富华一脚:“你这一生人如何交代?你以为当农民好当得很?你当到老子这个年纪试试!”进了屋,全家冷火秋烟的。孙平玉坐在门边骂,陈福英坐在门外。孙富民、孙富华忙笼火,屋内才有了点亮光。
孙天俦到陈明贺家,吃了晚饭,说要回去,陈明贺不让。孙天俦说:“反正气都是要出的。我回去说清楚。”丁家芬叫陈明贺:“你送他回去。交待孙平玉,叫他不要打了。这世上个个都在单位上,那农业生产不要人种了?”陈明贺带了孙天俦来,说:“孙平玉,你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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