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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之后,康柏终于几经困难地调到成都附近的温江空军基地,那么巧的,和小曼的姐夫何之翔在同一中队上。

    之翔和康柏都因为人长得高大而飞轰炸机,比较矮小的人才适合驱逐机。虽然飞驱逐机的队员要冒生命的危险和敌机在空中作战,然而轰炸机的同僚在出任务时所遭遇的情况更危险,他们不但要冒着敌人的地面炮火完成任务,有时往往还遇着日本驱逐机的拦截和攻击,机身较大的轰炸机行动不灵活,往往使敌机有机可乘,牺牲的人数很多!

    幸运的,之翔和康柏都不曾有意外,连一点小伤都没有受到!

    一早,之翔那一分队的十个队员都在警戒室中待命。任务还没派下来的一段时间最枯燥,他们只能三三两两地围着桌子打桥牌。但是,情绪都无法高涨!

    也怪不得他们,全是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生命虽然展开在他们面前,然而,谁也不能预知那条路有多长,或者,能再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也或者,今天甚至明天就到了尽头!

    之翔有些心绪不宁,坐立不安的,昨天半夜里,小怡生产前的阵痛已开始,今天一早已送去医院,那个天主教的沈医生说随时会生产随时之翔却在警戒室中待命随时出发,他担心着医院里的小怡和即将出生的婴儿,也担心着任何人都没有绝对把握的任务,他退出了打桥牌的行列,坐在一边发呆。

    “什么事,之翔”同队的一个队友梁冬辉问。他是并不太熟悉的广东空军他不是正统杭州空军官校的。

    “小怡在医院待产,今天就要生!”之翔想使自己轻松点,却是办不到,第一次做爸爸啊!

    “为什么不请假”梁冬辉关切地。他们虽然不熟悉,同队队友总是袍泽情深。

    “万一出任务,怕没人替!”之翔苦笑。他虽心中挂念,还是把国家的事放在前面。

    “不一定派到你”梁冬辉还没说完,中队长推门而入,手上拿着一张名单。

    “康柏,李国栋,何之翔,田正权,刘崇仁,温永年,跑步集合,十分钟后出发!”中队长说。

    何之翔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梁冬辉却更快地冲到中队长面前。

    “报告中队长,我替何之翔出这次任务,”梁冬辉出人意外地说“何之翔太太在医院待产!”

    中队长看看梁冬辉,看看惊愕的何之翔,他慎重点点头,同意了!太太在医院待产是件重要的事,何况队员们平日换班出任务也曾发生过!

    “好!梁冬辉替何之翔!”他说“你回去吧,何之翔!”

    之翔抓住冬辉的手,感激地重重握一下,这不熟悉的队友是义气,替人出任务等于替人去拼命,他竟自愿地提出来,怎不令人感动

    “谢谢你,冬辉,谢谢你!”之翔一连串地说。

    “快回去陪你太太吧!她是第一胎,有你在旁边她会放心得多,”冬辉平静地微笑“生出来是男是女给我做干儿子或干女儿吧!”

    “一句话!”之翔大声说。

    “你知道吗”冬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喜欢冬天出任务,轰炸得敌人落花流水,我这‘冬辉’才能在冬天显出光辉来啊!”队友都笑起来。六个有任务的人已急速地上了门外的吉普车往跑道一端疾驶。之翔也换了军便服,拿了寝室里的脚踏车往城里赶。一路上他都在默默地祷告着,希望小怡平安顺利地生下孩子,希望冬辉也能平安顺利完成任务,发出“冬天的光辉”回来!

    几分钟后,六架轰炸机整整齐齐地出发了,前后有四架护航的驱逐机。之翔摇摇头,本来他该在上面的,现在他却在往城里赶,人的命运是很奇妙的,一点点小因素往往就能改变好多,好多

    快到城门时,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来,之翔往医院赶,不理会也不躲避,谁知紧接着紧急警报响了,表示日本飞机已到了头顶上之翔看看附近,没有防空洞,也不见涌来逃警报的人,他找了一棵大树,放好脚踏车,就伏倒在一个田坑里。刚刚躲好,黑压压的一大片日本飞机凌空而过,竟是那么多,那么多,连数都没法数的多,少说也有上百架吧日本鬼子出动那么多飞机,又想造什么孽

    还没想完,日本飞机开始投炸弹了,就投在成都市里,一霎时砰砰的轰隆巨响四起,又是黑烟又是火,又是哭声又是喊叫。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伏在田坑里的之翔不敢动,却看见城里四起的火光,听见那山崩地裂、世界末日般的声音,心中一阵紧张,一阵悲愤,他担心在医院里的小怡,他悲愤着又有无数无辜的同胞惨死他咬牙切齿地望着那肆虐之后、呼啸而过的魔鬼飞机,恨不得自己能在飞机上和他们拼命

    好久,好久,田坑中的之翔几乎已等得僵了,麻痹了,才听见响起的解除警报。他飞奔着跑上脚踏车,急如星火地往城里赶!

    沿途,他看见许多惨不忍睹的场面。毁坏的房屋,仍然燃烧着的建筑物,死的、伤的人遍地都是,残肢、碎体随处可见,呻吟的,呼救的,重死的,挣扎的,那鲜血染红了之翔的眼睛,这不正是地狱里的情景吗这本是和平的乐土,是谁使乐土变地狱国仇、家恨、同胞手足情全涌上心头,善良正直的之翔硬不起心肠一走了之,他不能置那许多在痛苦中挣扎、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同胞不顾,锁好脚踏车,他加入了救伤的行列!

    那是一批自愿救伤人员,全是年轻人,他们没有经验,只有—腔热忱,只有一颗炽热的心,在初冬时分,他们忙得满头大汗,浑身也沾满了泥与鲜血,然而,他们都忘却了自我,倒在地上的、压在砖瓦、屋梁下的人被他们手足并用救出来,就用路边的黄包车送去医院。他们救人救火,他们流汗,流血也流泪,为无辜死伤的同胞,为无辜受侵略、受迫害的国家!

    整整忙了五个小时,当之翔直起腰,透一口气时,发觉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他记起了医院中的小怡,他记起了他可能已出世的孩子,他也记起了替他出任务的冬辉下意识抬起头望望天,似乎还不曾见他们回航返防,哦!他今天恍惚得竟不知道他们到哪一处出任务,他们不会有什么意外吧希望如此!

    找到他锁在路边的脚踏车,顾不得饥饿,再往医院赶,孩子出生了吗小怡平安吗他加快了脚踏车的速度,飞驰在已清理出来的马路上,他不停地念着孩子,小怡,小怡,孩子

    终于赶到医院了,多么可卑、可恨又残酷的事,日本飞机竟连医院都不放过,早晨还完完整整的大厅,竟被炸得七零八落之翔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小怡住在医院,她她可平安

    之翔几乎是冲进去的,满是碎瓦、碎玻璃的大厅挤满了人,有受伤的,有伤者家属,呻吟、哭泣的声音充满了每一寸空间,医生、护士忙得面无人色,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救人要紧,哪还顾得了自己之翔不好意思再去麻烦忙碌的工作人员,他决定自己去找小怡!

    先到二楼产科病房,触目心惊的是那被炸断的长廊,之翔记得小怡是住在被炸毁的那一端病房里,小怡

    他的脸色变了,心跳手颤,冷冷的汗从背脊上直冒出来,连呼吸都几乎停止。病房被炸毁,小怡会平安他的心吓得四

    分五裂,他咒骂自己,为什么不早些赶来万一小怡和未出世的孩子天!若真发生了这种的事,他怎能再活下去

    一个护士匆匆经过,之翔一把抓了她,这个时候,他也不管礼不礼貌了。

    “小姐,那边病房里的产妇,今天早晨来的云小怡在哪里”他急切地问。

    “对不起,你自己找!”护士推开了他。“医院被炸,伤者又多,我们没时间!”

    “小姐”之翔忍不住叫起来。

    护士已匆忙地走开了。不是她服务态度不好,也不是她不愿帮他,实在是忙,她是无能为力!

    之翔叹一口气,开始在尚称完整的另一端病房找寻。他的心拉扯得好紧,他不敢存在任何希望,却又希望奇迹出现,小怡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吧

    他迅速地走遍了医院的每一层楼,每一间病房,却没有小怡的影子,眼前都是晃动的忙碌人影,他的心又冷又空,小怡难道就这么完了若小怡平安,她该在病房里,不论生或未生,她都在敌机凌空投弹的当儿,一个正要生产的产妇能怎样保护自己她她

    之翔没有泪,他整个人已经又僵又麻木了,他下意识往医院大门走去,他反反复复地自问着,他为什么不早一点赶来

    他为什么不陪小怡迎面来了一个熟悉的人,一张熟悉的脸,熟悉是谁呢他怎么竟认不出来了那个也看见失魂落魄的他,意外得不能置信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姐夫,你怎么在这儿”小真叫“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你请假赶来的”

    叫姐夫,是女孩子之翔定一定神,哦!是小真,小怡的二妹。他像在无边的大海里抓到一块浮木,他忘情地大声叫:

    “小真,小怡呢她她怎么了我找不到她,她受伤了吗或是她”

    “你原来不知道”小真傻傻地笑了。笑表示没有事,表示平安小真在笑,不是吗“你原来没有看见姐姐和孩子!”

    “小怡和孩子!”之翔狂喜得跳起来。他的眼泪涌了上来,谁说男儿不流泪这一辈子他从没有这么狂喜过,他觉得是失而复得,他真的以为小怡遭了不幸。“在哪里她们在哪里”

    “跟我来!‘小真大步向后园奔去。

    之翔现在的心情和一分钟前相差何止万里小怡平安,又有了孩子,哦!他真想飞到云上去翻两个筋斗。

    小真把之翔带到医院后园的防空洞外,她指一指,一脸的喜悦。

    “姐姐在里面,孩子也在里面!”小真说“日本飞机在天上投弹的时候,姐姐就在防空洞里生了!”

    之翔顾不得听完小真的话,已经冲进那相当大的防空洞。一眼就看见小怡和她手臂里的孩子,那是多么可笑的情景养尊处优的小怡睡在一个担架床上,而那担架是摆在地上的!

    “小怡,小怡”之翔奔过去,跪在地上抓住小怡的手。“小怡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找不到你,我急疯了!”

    小怡微微一笑,很疲乏的模样。她脸色不好,嘴唇也显得苍白,但是,她看来很喜悦!

    “警报一响我就来了防空洞,之翔,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小怡说。声音比较低微。

    “你辛苦了,”之翔体贴地,他全神贯注在小怡母子身上,旁边的一切全忽略了。“小怡,我该陪你的!”

    “小真陪我也一样,你今天不是警戒待命吗”小怡问“没派到任务”

    “梁冬辉替我去了,队长要我回来陪你,”之翔说“警报响付我被阻在城外,后来又帮着救人,我来晚了,对不起!”

    “你不看看念文”

    小怡摇头表示不在意他的迟来。

    ‘你叫他念文“之翔很感意外地。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又喜

    欢又不敢碰,深怕碰坏了孩子。

    “是,叫何念文!”小怡点点头。“若不是沈以文医生,我怕真是见不到你了,叫念文是纪念沈医生!”

    之翔抬起头,不解地问:

    “你的生产过程有麻烦、有困难”

    小怡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有动人的母性光辉。

    “你知道,警报一响,医院所有的人都跑了,连护士都找不到一个,”小怡慢慢地说“小真陪着我,我正痛得死去活来,别说逃命,动都不能动。小真正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沈医生来了!”

    “他没有逃”之翔感激地“他人呢我要去谢谢他!”

    “他在前面忙!”小真说“那个时候真吓死我,我以为这一次准没命了,我看见姐姐开始流血,我是一见血就昏的,幸好沈医生来了,他说在病房不安全,要送姐姐到防空洞,于是我和沈医生就把姐姐抬来了!”

    “也该谢谢你!小真!”之翔拍拍她。

    “谢什么!自己人!”小真稚气地笑“我们才一进防空洞,外面已经轰隆隆的炸成一片了,姐姐就是那个时候生的念文!”

    “谢谢天!”之翔仿佛从紧张中解脱出来似的松一口气。“也谢谢沈医生!”

    “听说这次炸得很惨”小怡问。

    “嗯还好!”之翔不想让小怡担心,她看来好虚弱,该好好休息。

    “我们家没有事,我打电话问过了!”小真在一边说“听说东门那边最惨!整条街都烧了!”

    “电话线没断可以通”之翔突然想起什么。

    “我们家通,别的地方不知道!”小真说。

    “你想打回队上问他们回来没有,是吗”小怡了解地。

    “也不急,”之翔摇摇头。“我陪你!”

    小怡满意地一笑,闭上眼睛。她是疲乏了,生产已是一件好费体力的事,何况她还是在这么特别的情况下生产,看她的苍白就知道她失血必多,她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才行!

    “姐夫,刚才我找过沈医生,我说姐姐和念文不能一直躺在防空洞,”小真把之翔拖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沈医生说受伤的人太多,没有病房,姐姐除了失血多一些外,其他都正常,他要姐姐回家休养!”

    “回家”之翔看看担架上的小怡。“抬她回去”

    “爸爸已经打电话向范师长借汽车了,”小真说“有汽车总是好些!”

    之翔点点头,席地坐下,守在妻子、婴儿的床边。经过了刚才的紧张、恐惧、绝望之后再见到小怡,他觉得生命中再也没有比小怡和孩子对他更重要的了,甚至那些空战,甚至于救国的责任

    一向英勇善战的他也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或者只是暂时的情绪波动吧!

    小怡睡了将近一个钟头,川军将领范师长的汽车来了,经过沈医生的再一次检查,并答应每天去看小怡一次,于是,小怡被安稳地送回家中,因为她还虚弱,念文就暂交给了小真。

    小怡又睡了,之翔小心地候在一边寸步不离,他真是不敢想象万一真的失去小怡的情形窗外的暮色已渐渐合拢,他依然坐在床边,没有开灯,他也不想移动。从离开基地回来他就在忙乱中度过,现在才有机会静下来,才有机会令他回忆今天的每个—细节,才有机会让他整理一下杂乱的思绪,才有机会让他品尝—下得到孩子的喜悦。他坐在那儿,慢慢地回忆,慢慢地思想

    房门轻响一下,他抬起头,以为是丫头琼英,她会径自推门进来的。等了一会儿没有动静,不是琼英,是谁呢

    他悄悄地走向门边,怕惊醒了小怡,轻手轻脚地开了门,门外的暗影中站着一个人,一个沉默得令人心跳加速、令人神经紧张的男人!

    “你”之翔反身掩上门,走前一步,看清了那张沉默、肃穆而悲痛的脸,他的心下意识颤抖起来。“康柏,你们回来了”

    康柏沉默地点点头。他显得那么奇怪,那么特别,那么怪异,他那永远挂在脸上的吊儿郎当呢,他那吸引了无数女孩的欢笑呢他不该站在这儿,任务归来,他该去找小曼!

    “发生了什么事”之翔的声音发颤。

    康柏仍是沉默点头。怎么了,难道除了点头他就不会别的他那低沉带磁性的声音呢

    “告诉我,什么事!”之翔再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他的声音提高了。“你快说!”

    康柏眨一眨眼,一点特殊的光芒一闪,落了下来是什么泪!康柏流泪为谁

    “康柏,你说,你快说,”之翔觉得手脚冰凉而乏力,他忍不住靠在墙上用手支持自己。“你出声啁!是谁下去了”

    云上的人说“下去了”就是表示死亡!表示飞机掉在地上,表示生命结束,表示与敌人的血债又多了一笔!

    康柏深深地吸一口气,他和之翔都不是软弱激动的人,无数的朋友、同学、同僚的生命在他们眼前结束,他们该是麻木了的,今夜为什么

    “下去了两架,田正权和梁冬辉!”康柏终于说了。声音中深沉的悲哀,像造物主撒下了一片黑暗。

    “阿权和冬辉!”之翔惊呆了。这一刹那间,他没有悲哀,没有思想,没有痛苦,因为他的灵魂已离开了他,他变成空洞的躯壳。

    “我们炸长沙,一切顺利,地面的炮火威胁不到我们,”康柏的声音仿佛来自好远,好远,虚虚幻幻的不真实。“回航的时候遇到十八架敌机,田正权头部中弹,飞机直坠到地上才爆炸,梁冬辉他他的飞机油箱中弹在空中燃烧,队长叫他跳伞,他有机会的,但他不肯,他说宁愿与飞机同存亡,不愿被日本人俘虏,我们眼看着他阵亡,很壮烈!”

    之翔没出声,支持着他生命的整条支柱倒下来,他甚至无法再站得挺直。梁冬辉阵亡,壮烈地成仁了,若是平时,他只有一份对同僚的悲伤,但冬辉替他出任务,冬辉不是替他死亡死神原来的目标是他何之翔,冬辉死得何其冤枉,何其无辜

    “队长让我把这消息告诉你,他还说怪不得你,生死间的事不是我们能预测的,叫你别自责!”康柏又说。他叫之翔别自责,但他却那么悲痛,那么难过,他整个人都变了。

    “不是我错,我不该让他替我,”之翔终于说话。一出声,他的悲哀跟着涌上来,他像个孩子般的哭起来。“我无权让他替我死,我对不起他!”

    康柏摇摇头,不加安慰的任之翔痛快发泄地哭泣,他了解这种情形,安慰的话不会有丝毫作用,一个生命的结束,几句安慰的话岂能补偿换了他,也会自责,自疚,事实上,冬辉是替之翔死虽然换上之翔自己出任务未必会死,但冬辉总是替他,道义上、良心上都不会平安!

    “他替我死,他替我死”之翔重复喃喃念着,哭泣着,自责着,内疚着,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悲痛的脸时。

    之翔终于平静下来,也停止哭泣。

    “冬辉还说了什么”之翔问。带着浓重鼻音。

    ‘没有“康柏似乎在摇头。”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机会再说话,飞机就炸了!“

    “他有机会的,是我夺去他的机会!”之翔的自疚已深深植在心底,那会是一辈子的事了!

    “你不曾要求,那是他自愿的!”康柏提醒他。是康柏仁慈!

    “他自愿使我不安,”之翔也像在摇头。“我竟自私得接受了他的提议!”

    “但是若你去,未必会死,你的飞机可能在不同的方位,”康柏说“生命是定

    数!”

    “至少他也不会死!”之翔有北方人的固执。

    “我听得出他最后的声音里没有后悔,没有遗憾!”康柏的安慰很技巧,很有力量、吊儿郎当的外表,包藏着正直良善的心。

    “没有人面对死亡不遗憾,不恐惧,”之翔说“他可能连遗憾、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他有跳伞逃生的机会,他自己放弃了!”康柏说。

    之翔的眼光闪动一下,是泪光。

    “换成你我,肯跳伞成为敌人的俘虏吗”他问。

    康柏默然。这是不需要再问的问题,他们都是宁死不屈的好男儿,他们宁愿为国家壮烈地抛头颅,洒热血,也绝不愿在可吃粕恨可杀的敌人面前苟生!生命虽重要,却远比不上我中华男儿、我堂堂空军的气节!

    “但是自责,内疚,此时此地有用吗”康柏冷静理智地。

    “我总得为他做些事,”之翔喃喃地说“我要替他报仇,我要炸光所有的日本飞机,我要康柏,你知道冬辉有亲人吗”

    “没有!”康柏肯定地“他独自从广东来,听说他的家人都在空袭中丧生了!”

    之翔一阵黯然,他想尽点力,补偿一下的对象都没有,冬辉的遭遇已是那样的悲惨,然而,比起整个中国所受的浩劫,却是微小!我们的国家已被逼在生死存亡的边缘,让所有的仇恨,悲痛化作抗暴的力量吧!

    “康柏,我有做刽子手的感觉!”云翔深切叹息。

    “做敌人的刽子手吧!‘康柏说完立刻转话题。”小曼告诉我,小怡生了个儿子!“

    “一个生命的诞生,却是另一个生命的结束!”之翔似乎再也无法快乐起来。

    “用你的儿子纪念冬辉吧!”康柏转身离开。“你记得他临走之前的话吗”

    “记得!我记得每一个字!”之翔痛苦的。“念文应该过寄在冬辉名下,但是又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然而,悲痛又有什么用”康柏说。

    之翔沉默着,直到康柏快走出客厅,他才突然说:

    “冬辉可曾在冬天发出光辉”

    “有!”康柏肯定地回答。“他完成了任务,他宁死不屈的燃烧自己发出生命的光辉!”

    “生命的光辉!”之翔喃喃念着。“原来生命的光辉是要用生命做代价的!”

    康柏在门边沉默的再站一会儿,悄然而去。生命的光辉要用生命做代价,这代价虽巨大得无可比疑,然而,效命疆场,马革裹尸,是好男儿又岂有选择余地

    康柏、之翔这一批热血男儿,在这空前大时代的洪流里,为着国家,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投进去,没有国岂有家,没有大我岂有小我

    之翔仍然靠在墙上,他在沉默中找回自己失去的信心、勇气与斗志,冬辉的阵亡侵蚀的是他的良心,然而,他的躯体仍得保持挺立,他的意志仍得保持坚定,他的信心、勇气和斗志必然倍增,今后他不仅要为自己作战,还要为冬辉作战!

    那个为朋友、为义气而含笑赴死的男孩子,他的身体死了,他的灵魂不死,因为之翔决定为他而活得更坚定,更硬朗!

    冬辉的生命照亮了之翔,谁说他死得冤枉,谁说他死得没价值!

    在无可补偿的情形下,之翔替冬辉立了一个衣冠冢,他是死得壮烈,连身体都化作尘埃,在空中四散了。之翔又在成都最大的昭角寺为他打了一场斋。

    之翔、康柏和所有队友都参加,小怡、小真、小曼姐妹也都去了,无论如何,每个人心中都觉得冬辉是死得有些无辜。

    小曼不信佛教,她无法忍受打斋的长时间等待,她来只为表示对死者的敬意,她在灵前行了三鞠躬,坐了一会儿,就悄悄地退出来。她不以为康柏会跟着她,康柏到底是冬辉的队友,他该坐在那儿和所有队友一起的!

    可是,他出来了,跟在小曼后面。

    “你不该出来的,难道你不怕队友讲话”小曼看他一眼。

    这些日子,他们俩的感情进展得缓慢而含蓄,很“小曼式”的。康柏一贯的作风是速战速决,但他在小曼面前无法施展!

    “不会讲话,我们都不注重形式,‘他没有表情地,”我心里致敬和纪念就够了!“

    “你有心事”她再看他一眼。

    “我对生命失去了信心!”他认真地。

    “因为梁冬辉的死亡”她问。

    “也不全是,”他摸摸鼻尖。“我们的抗战—叫尔能看到尽头吗”

    她沉默了。战争的尽头,谁能看得见呢当初谁又能想象得到这战争会拖了七年多,以后还会打多久,有希望吗任谁都找不出答案吧!

    “你不是说过生命讲究光辉和火花吗”她说。

    “但是另一个世界也有你”他似真非真地。

    “别把我扯进你的生命中!”她也不认真。

    他不在意的一笑,两个多月,他已了解她外冷内热的个性,她时时表露的并非真感情,真意念。

    “这件事对之翔打击最大!”他说。

    “姐夫有姐姐,你放心!”小曼很有信心。“姐姐能重新振作他!”

    “不是振作,之翔已很振作了,”康柏说得很怪。“该平衡他!‘

    “平衡”小曼不明白。

    “之翔情绪不平衡,时时刻刻想为冬辉报仇,但这仇却不是他一人能报的,要靠所有中国人的团结,”康柏很少说这么严肃的话。“他的情绪激昂不适于飞行,作战!”

    “我会告诉姐姐!”小曼懂了。“想不到你倒想得很周密的!”

    “外表的康柏,只是一半的我,”他望着她笑。“内在还有另一个康柏!”

    “怎样的另一个康柏”她问。

    沿着平坦的青石路,他们慢慢走出昭角寺。

    “你慢慢发掘,好吗”他有深意地。

    出了昭角寺,她站定在马路边。

    “你们飞行员不是不愿意到寺庙中去的吗”她不回答他的话,另找话题。

    “我不同,我喜欢寺庙,更喜欢墓地!”他说。

    “墓地!”她意外了,谁会喜欢那种不吉祥的阴森地方。“为什么”

    “因为,在墓地里,我才更能发觉生命很可贵,活在世界上也是件可喜的事!”他说“埋在泥土之下一定很气闷,很难受!”

    “说得怪得有理!”她笑得充满了阳光。“明天我们去青羊宫赶花会!”

    “你喜欢那种热闹”他凝望她。

    “冬天了,我想去买个暖手炉!”她说。

    “只是这样”他追问。

    “青羊宫许愿很灵!”她忽然说。

    “许愿”他眼睛一亮。“好!明天去!”

    “你也要许愿”她微笑着问。她很高兴他肯去。

    “谁规定我不能有愿望”他摇摇头。“说不定你的愿望和我殊途同归呢!”

    “又瞎扯!”她脸红了。为什么脸红他说中她的心事

    他眼定定地望着她,好久,好久。

    “小曼,你知道什么时候你最美,最吸引人”他说得一点也

    不正经。“脸红时!”

    “康柏”她不依了。

    “脸红显出了你的妩媚,把你的冷漠降到最低!”他说“你又要脸红了吗”

    “能不能不说了”她简直羞不可抑。

    “下次只能对着我脸红,”他眨眨眼。“让那个川娃儿看见,我会忌妒!”

    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静荡漾着涟漪的心。

    “知道一件事吗沈欣的爸爸就要做成都市长了!”她扯出好远的题目。

    “川娃儿沈欣还有个有办法的‘老豆’嘛!”他眯着眼笑。

    “‘老豆’指什么”她不懂。

    “广东俗话,爸爸的意思!”他说“小曼,川娃儿的爸爸做成都市长会影响你吗”

    “我,”她指着自己。“怎么可能”

    “好!那就行了!”他握住她的手。“以后不许再提他!”

    “是你先讲他的!”她抗议。

    “以后永远不讲!”他举手作发誓状。

    “他得罪过你吗你们只见过一次,还是你气走他的!”她笑。

    “我怕以后他会气走我!”他不真心地!

    小曼不语,走了好一段路,才慢慢说:“他没有再来找过我!”

    她是想表明什么的,他知道,握着她的手更用劲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他夸张地“他不是我的对手!”

    “别谈对手,打架吗”她斜睨他。

    他就喜欢看她这种女孩子味十足的表情,他觉得不仅美,简直是风情万种。

    “不是打架,是情敌!”他目不转睛地。

    “哎又来了,”她又脸红。“永不正经!”

    “会有一天正经起来,”他有明显的深意。“到那一天,希望你点头!”

    小曼虽然听懂了,却聪明得装傻不答。

    “我们去哪里”她顾左右而言他。

    “陪我随便逛逛,我想散散心!”他说。

    “我昨天碰到金安慈,她问起你!”她突然说。

    “告诉她,我向她致敬!”他行个军礼,不诚心地。

    “她又叫我们去打网球!”小曼再说。

    康柏停下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半天才说:

    “去吗现在!”

    小曼意外了一秒钟,只是一秒钟,风度很好地点头。

    “好!”她说,心中却波动起来,康柏为什么突然要去她只是故意说的,想不到弄巧反拙了!

    她有些后悔,却没有表露出来。

    他招来两辆黄包车,一前一后的直奔金家!

    金家在旧南门的华西坝上,是一幢好精致、好特别的小洋房,一个满铺草皮的大花园,红砖墙上爬满了牵牛花,是成都少有的新式建筑物。或者,屋子能代表主人的个性,云公馆庄严、古老、保守,却透出一丝说不出的暮气,此地却开朗、活泼而有朝气。

    站在镂花铁门外,小曼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脚,她第一次来金安慈家,她知道金家必然不同于她古老的家院,却也料不到有这么绝对的差异,她不禁有丝犹豫。

    “我相信面对着的,将是绝对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掩饰着犹豫,说得含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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