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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文就着亮白的阳光,将手中的金箔搓入绪红的绣线中。这是一份极需要耐心的工作,以往她都能一气呵成,今天却很不顺利,在几次中断后,连向来温婉的地也急燥起来。

    全是宗天害的,弄得她愈心烦意乱。这些逃邡旁尽是他“做朋友”的提议,可他们之间能当朋友吗?当朋友就得私下相会吗?不!这当然违反她自幼所受的教育及训示。

    可是他的急切,总让她心动与不忍

    因为太专注于自己的思绪,湘文好半天才发现一旁绣荷包的二姐正对她说话“曹家又派人来说媒了,娘不好再拒绝,只说先合八字再谈。唉!我现在是分秒都难捱,全家人都看我不顺眼,巴不得我早点嫁出去。”

    “曹家少爷似乎很有诚意,这已是第三次来提亲了。”湘文说。

    “可是我还在等”湘秀没有说下去。

    湘文知道那名字,捻线的手轻轻一颤。

    “我很傻,对不对?芙玉都暗示我了,她母亲中意的是慧梅,说亲的第一个选择也是慧梅。我承认,论家世、容貌、才华,我当然是不如她,但我认识秦大哥几乎是一辈子了,总不该输给才来一年的外来者吧!”湘秀说到最后,竟有些激动。

    湘文手持的金箔又断一根。既要说亲慧梅,他又为何招惹她呢?

    “小时候我们两家人常开玩笑说,兆青娶芙玉,我嫁给宗天,亲上加亲,双方都不损失。”湘秀继续发泄内心的苦闷说:“谁知长大后就没人当一回事了。芙玉选了方克明,大哥另娶,只有我还认真着,使惹人笑话而已。”

    “姐,秦大哥有给你任何承诺吗?”湘文说出她心中隐忍已久的疑问。

    “就是没有,我才难以开口。”湘秀叹口气说。

    “秦大哥是不是有很多红粉知己呢?”这是湘文为自己问的“我的意思是,像风流成性,用情不专.“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秦大哥绝不是那种人,他虽然豪爽不羁,但对女孩子还是很正经、很守礼。我记得,以前若屋里只剩下他和我两个人,他一定会马上离开避嫌,不曾有过任何轻浮的举止。”湘秀赶紧说。

    这和她所认识的宗天并不一样,湘文沉默地想着。

    “宗天是个正人君子,真的,你可不要因为我的事,而对他存有偏见。”

    湘秀又说。

    “自古多情空余恨。”湘文叹一口气说:“姐,秦大哥看来是无意了,你就不要再等他了吧!”

    “还有一些时间的,至少在他未真正向慧梅提亲之前,我还有希望的,不是吗?”湘秀仍不死心地说。

    湘文却被这段话震撼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痴情呢?她正想开口,兆安却跑进来,一脸神秘兮兮她说:“三姐,我有话告诉你。”

    “什么话?”湘文问。

    “你出来,这是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兆安拉着她说。

    “连我也不行吗?”湘秀在一旁说。

    “不行!不行!”兆安边说边将湘文拉到树丛后,再交出一张小纸片“这是秦大哥要我给你的。”

    湘文一惊,忙左右看看,说:“这件事千万别说出去,免得捱打,明白吗?”

    “捱打?”兆安大叫出来。“什么捱打?兆安,你又做什么坏事了?”湘秀由窗口探出头说。

    “我我”兆安吓得结巴起来。

    “还不就是那只小白羊的事。”湘文替弟弟说。

    “我早就警告你,小白羊是个祸根,你就不信!”湘秀骂一句,又把头缩回去,继续绣花。

    湘文稳住心跳,由口袋拿出一块糖对兆安说:“一定不能说哟!”

    “我不说的!”兆安嘴里含着糖咕哝道。

    看弟弟蹦蹦跳跳离去的身影,她忙走到另一个角落。打开纸条,上头是宗天的字迹,写着

    有一事相求,午后老地方见,若今日不行,则期明日又明日。

    明日又明日?反正今天不见,他绝不会放弃就是了。而用兆安来传信又太大胆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守住什么呢?万一泄了密,她该如何自处?

    他居然还用了“老地方”三个字,彷佛他们私会多少次了。若有个风吹草动,夏家怎么说?范家怎么说?一个有未婚夫的女子还不洁身自爱,将会受到众人的唾弃而湘秀又会以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她呢?

    这回她必须同他说清楚,因为他的任何一个理由或动机,都足以让她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宗天早早就坐在巨石上等着,他好不容易想到这个好方法,利用兆安去传话,湘文一定会来。

    这几天他又尝到见不着她的滋味。以前是不知她的行踪,所以苦苦相寻;

    如今是知道了,伊人仍然遥不可及。

    看情况,今日非要表达自己的心意不可。

    湘文还是生在礼教的社会里,若非订亲,有了名正言顺的关系,她绝不会敞开心胸来面对他的感情。

    正好,他极需一个妻子,很高兴湘文能及时出现,解了他身心内外的种种煎熬。

    想到能再见她可爱的容颜,他就坐立难安,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没注意到天边的云层已逐渐凝聚。

    几片叶子飞到他的脸上,空气里带着黏滞的潮意。天呈阴暗,温度转凉,大有山雨欲来的趋势。宗天察觉到四周的变化,但在看到湘文的那一剎那,天地皆明亮,就把什么都忘了。

    “湘文!”他高兴地叫着,彷佛几载未见。

    她其实非常激动,脸颊一片嫣红,但在看到他那迷人的笑脸后,又手脚慌乱,只能喘着气说:“你你不该找兆安,他他才八岁,万一传出去,教我我怎么解释?”

    虽然她结结巴巴,但宗天能明白她的焦虑,忙说:“如果你肯直接和我说话,我以后就不会找他了。”

    “你你是在威胁我吗?”湘文急急地说。

    “我没那个意思,只觉得你还在躲我,把我当凶神恶煞似的,连面都不肯见。”宗天小心说明。

    “我没有躲你,我们根本没见面的必要。”她说出准备好的话“像现在这样,孤男寡女地在后山私会,这算什么呢?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找我来,一点道理都没有!”

    “有道理的!”见她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咄咄逼人,宗天一时语塞,只有先缓和气氛“我在字条上不也说了吗?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她用怀疑的眼光看他。

    “我希望你能帮我在手帕上绣一只鹰。”这是他事先想好的借口,白帕子也从口袋里拿出来。湘文以为自已听错了,见他的帕子,又问:“怎么找我呢?你该找芙玉的。”

    “不!我该找你,因为你的手艺是全城最好的。再说,芙玉只会绣一些花呀鸟的,叫她绣鹰,准会变成一只大肥鸭。”他说。

    她知道他在逗她,但她就是绷着脸不笑,只反复审视那条质料极好的手帕,半天才说:“我可以帮你绣,但你得答应我,从此不许再约我见面,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这回,宗天的脸也绷了起来,他神色正经地说:“你还说你没有躲我!

    好,我也承认,我们见面的方式是有些不妥当,但我的目的是十分正大光明的。

    我秦宗天不是什么无聊或无赖的轻薄男子,我如此辛苦地找你,是抱着一种仰慕的心态,绝没有丝毫亵渎之意。”

    这段话湘文愈听愈胡涂,更让他眼中的光芒弄昏了。

    宗天清清喉咙,事情比他想象的难,只怪他没有练习过求爱的技巧,也没有把握机会向前辈请教,现在甚至连一首情诗都想不起来,只有硬着头皮,以诚恳的心来表白。

    “老实告诉你,两年前在琉璃河畔初见你后,你的形影就在我脑海,无一日忘怀。如果我说是一见钟情或一见倾心,你一定会觉得很唐突,但这是真的,我的心意到此刻依然没变。你若能走进我的生命里,我绝对是天底下最幸福快乐的人。湘文,我做了那么多鲁莽的事,为的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娶你,只要你愿意接纳我,我马上去你家提亲。”

    他说的什么话?湘文忘了自己在山中,只感觉他吐出的每个字句,皆如狂风般席卷着她,转呀转的,一切都再也看不清楚,唯有他的脸,定定不动,凝视着她,像千斤垂炼紧锁着她的灵魂。

    “不!这些话太不成体统了。你你不是已经打算向慧梅提亲了吗?”

    她用细微的声音问。

    “老天,怎么会扯到她呢?这八成是芙玉乱讲的,对不对?”宗天强调地说:“我的事,我说了才算数。这辈子让我动过提亲念头的女孩子只有你一个,没有其它人了,你明白吗?”

    “不!你不行的!湘秀还在等着你,假如你提亲的人是我,她会很难过的!”她慌乱地说。

    “怪了,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我该为湘秀负责呢?”他皱起眉头说:“我和她之间根本没什么。小时候我只把她当成妹妹,这几年我甚至没想过她,但一回到家,人人竟都说我该要她,这太莫名其妙了!湘文,我想要的是你,我很清楚自己的心,绝不会姐姐妹妹混淆在一块儿!”

    “不!不可以”她喃喃地说。

    “你的回答就是一连串‘不!不!不!’的,你到底在怕什么呢?是认为我太胆大妄为,还是认为我的表达太露骨,我的爱情难以相信呢?这点你放心,我会给你时间的”他自以为是地说。

    “都不是!”湘文的嗓音突然变大,连自已都吓到“你不能来提亲,因为我已经订了亲,今年十月对方就要来迎娶了。”

    “什么?”宗天如遭青天霹雳,他万万也没想到这一层,他心心念念的女孩竟已属于别人?怎么可能?上苍让他们相识再相逢,不就是前世注定的缘,要他今生再拥有她吗?.“这门亲事是十年前就订下的。自我懂事起,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将是夏家的人。”她再一次说。

    “十年前?所以,这根本是一个‘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的包办婚姻,对不对?”他直言不讳地说:“我敢打赌,你没见过那人的尊容,不知他生成什么德行。现在是民国时代了,早废除那种盲目的婚姻制度,你怎么还会答应去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呢?”

    “我并没有完全不认识他。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他几次,也常常听我家人提起他。逢年过节的,我们就互送礼物,没有一年忘记。两年前,我养父母过世,本来夏家就预备将我接过去,但我亲生父母不舍,才又回到汾阳。”湘文不断举例,像要说服他,也说服自己“所以,我是认识他的,虽然不是你所谓的面对面。但夏家一直当我是他们家的媳妇,而且非常爱护我。”

    “仅仅这样,就值得你拿一生来冒险吗?”他低吼着,同时天空响过几声闷雷,但没有人留意到。他继续说:“你刚刚所说的,都是封建社会的毒化思想,几千年来它葬送了多少妇女的生命及幸福!你有没有想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若他残暴无仁,或只会吃喝嫖赌,或根本不懂得怜惜你,你的一生不就毁了吗?”

    湘文想到了璇芝,但她最终还是嫁给了徐牧雍,过着快乐的日子。人若有情有义,命运会有公平的安排,不是吗?

    “毁或不毁,都是我自己的命!”湘文回答说。

    “你怎么能有这种可怕的想法呢?命运是可以扭转,可以改变,甚至可以创造的。”他激动地说:“湘文,解除婚约,嫁给我,我保证让你一生快乐幸福,不会有后悔及遗憾的。”

    “不”她只能吐出这个字。

    “又是个‘不’字!难道你情愿嫁个陌生人,也不愿嫁给熟悉又爱你的我吗?”他靠她极近地说。

    他的“爱”字,伴随着穿破青天的雷,脚底泥叶飒飒飞滚,湘文这才惊觉四周的黑暗,于是狠下心说:“我对你并不熟悉,你在我眼里也是陌生人。拜托你不要再来打搅我,让我平静过日子,好吗?”

    他的眼里掺杂着痛苦及挫败,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当一片叶子打到她脸上时,她惊跳起来,像逃避什么恶魔般,急急的跑下山。

    “湘文!”他才叫一声,就尝到雨的味道。

    豆大的水滴满山满谷地奔洒,他这才发现天候诡异的变化。雨淋得他全身湿透,他也逐渐清醒,追在她的后面说:“湘文,别跑,快找个地方躲雨!”

    但她彷佛没听到,脚步丝毫没有放慢。

    追什么呢?充其量他也不过是个陌生人,一个自作多情的傻瓜而已。宗天想起方才的谈话,心比外头的雨水更凉。好吧!就让大家淋个痛快,让雨浇去他愚蠢的热情,也浇去方才那些痴人说梦。哈!他竟是破坏她平静生活的“陌生人”呵!

    两天后,宗天到范家为兆青拆伤口的线,看到眼前的一景一物,心一异有些隐隐作痛,想着湘文就在这里的某一处。

    难怪季襄会被珣美整得七荤八素,英雄气概都少了一半。原来女人看似柔弱,但她们千转百折的心思,便足够教一个男人昏头胀脑,徒呼奈何了。

    范兆青没有看出他的心事,只说:“真可惜,今年的龙舟赛,我是不能参加了。”

    “不参加也好,那时刚好淑佩生产,你可以多把心思放在家里。”香华说。

    “反正明年还有机会。”宗天上好消肿葯说。

    “再等明年,我身上的肥肉又多了一圈,只怕划不动啦!”范兆青苦着脸说。

    闻言,众人都笑了出来。

    宗天收拾好东西,香华走过来说:“你也顺便去看看湘文吧!她前两天淋了一身湿回来,患了风寒,全身发热,又咳嗽不止。”

    宗天一听,焦虑之情形于言表,心中有说不出的痛与悔。都是他害的,湘文一个弱女子,他就这样让她淋着大雨回家,这算什么男子汉呢?亏他还是治病救人的大夫!

    随香华来到后院女眷处,一股浓浓的花香袭来。他们打开一扇门,香味就变得若有似无,一如房内摆设的淡雅。粉白粉青的色调,几幅画,几帖字,桌上几朵小花绽放,未完的刺绣都不似一般闺房的繁丽,但样样都教宗天喜欢,因为这些都是湘文每日所接触的东西。

    “是秦大哥!你来看湘文的病吗?”湘秀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说。湘文依着纱帐,吓得无法动弹。她病得樵粹,又衣裳不整地坐卧在被褥中,这场面多尴尬呀!她巴不得此刻床裂个缝,让她有处可逃。

    宗天也是紧张的,看到她病西施的模样,爱怜之心不禁油然而生。行医以来的第一次,他忘了冷静、公允、客观、专业只觉得像擅入小姐闺房的侵犯者,满心的不自在。

    然而,多年的训练也非枉然,他用很职业化的语调说:“我现在是大夫,来看病的。”

    这话说得奇怪,但旁人并未察觉,只有湘文心里明白。她伸出手,微微颤抖;他把脉的手,也不甚稳定。

    他分不清是谁的脉动或心跳,反正两人都坑邙紊乱。她呼吸急促,他手心冒汗,这场病看得有些惊心动魄。

    “我这女儿娇弱了一些,是不是很严重呀?”香华见他不言不语,着急地问。

    “不!没大碍,就是风寒!”宗天如大梦初醒般,放开湘文的手,尽量以正常的声音对她说:“不过,仍要小心地调养,以免小病积成大病。我先开一帖麻黄汤,让你退烧止咳;麻黄的发汗力强,我再加些桂枝及杏仁为辅;另外甘草可以缓和葯性及葯味,既去毒又甘甜,古人称‘葯中之君’‘葯之良相’”

    “秦大哥,你说这些,我们哪听得懂呀?”湘秀不解又好笑地说:“我妹妹要的不过是一剂葯方,你没必要把她当成奉恩堂的学徒嘛!”

    宗天发觉自己的失态,忍不住一身的燥热;而眼前的湘文,因心火凝聚,血气上扬,脸也更加绯红了。

    “我马上写方子。”他走到书桌前,刻意掩饰困窘。

    窗外吹来的风,令他呼吸顺畅,一抬头,眼光恰好落在一幅琉璃草图上,纤纤蓝瓣,怯怯绽放,可说素,也可说艳。左边还有一排端丽的毛笔字,写着:琉璃天地,一片冰心,下方再落款一个“文”字。“好出尘秀逸的一幅画呀!”宗天忍不住赞赏着。

    “这是湘文亲笔画的。”湘秀兴匆匆地说:“怎么样?我们范家虽非书香门第,却也出了一位才女呢!”

    “我随笔涂鸭,哪算什么才女?”湘文忍咳辩解着。

    “我这三丫头,自幼跟着她叔叔婶婶过,天天学读书写字。好在他们还没忘记教她女红,不然哪像个姑娘家!”香华拍拍她,疼惜地说。

    “我娘常说,要是生在古代,湘文可以中女状元,当孟丽君了!”湘秀再加一句。

    “二姐,你是戏听太多,太入迷了。”湘文急急说。

    “我相信湘文姑娘有过人的胆识和智能,一定能做与众不同的事。”宗天若有所指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湘文尚未理清他的话,他又说:“我才疏学浅,不太懂诗画,却知道这幅‘琉璃草图’画得好。能不能将它送给我,让我天天欣赏?”

    “不!我是画着玩的,难登大雅之堂,更遑论送人了”湘文阻止着。

    “就当医葯费,如何?”宗天打断她的话,说:“有了这幅画,就抵过兆青及湘文姑娘的出诊费及葯钱了。”

    “哇!这幅画有那么值钱呀?”湘秀睁大眼睛说。

    “在我心目中,它比任何名家的画都有价值。”他看着湘文,微笑说。

    “既然你喜欢,就拿去吧!”香华见人夸女儿,心里高兴的说:“医葯费我们照付,这画就当个礼物吧!”

    “对!对!我们范秦两家,情谊深厚,送幅画表心意,哪能算钱呢?”湘秀在一旁帮忙说。

    湘文拗不过大家,只有不情愿地点头,但她内心真是有说不出的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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