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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着:“这节骨眼,竟然没有人帮忙湘文,你来吧!”

    “怎么叫湘文呢?她只是个小姑娘家,会吓坏的!”香华微张开眼说。

    “哦,那算了!”申亭摇摇头,退回房内。

    就这一念之间,湘文决定前往帮忙。她不怕见血,当年养父母陆续生病,她就学会一些基本的医理常识,至于宗天,她此刻已无法再顾虑那么多了。

    厢房内充斥着血的腥味,一条条染红的巾帕,看得出范兆青失血很多。

    宗天的口吻十分冷静地道:“我要用西医的方式,取出你手臂里的弹头。

    你先喝些酒加麻酔藥,我再用手术刀划开伤口,清理完一切,再缝回去。”

    “割开又缝回?这又不是女人在裁衣裳,我反对。”申亭犹豫地说:“何不用你爹的方式,用葯把弹头引出来?”

    “爹,就听宗天的,这是洋枪伤的,自然只有洋方法才有效。快点,我酒都喝了,别再磨菇了!”范兆青忍着痛一口气说。

    “范伯伯,其实这就是关公的刮骨疗毒,只不过更安全,更没有痛苦而已。”宗天再次强调说。

    “废话少说,坑诏手吧!”范兆青咬紧牙关说。

    宗天打开一只黄布包,其中有银亮的铲刀、钩子、镊子、漏斗、细针

    等,倒像是厨房里切煮的用具。

    “我的眼睛不能离开伤口,必须有人帮我传递这些东西。”宗天说。

    屋内的仆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有勇气动那些洋玩意。

    “我来。”湘文由阴影中站出来说。

    宗天听见这声音,心跳快一拍。是她吗?他的蓝色琉璃?然而,他不能回头看,只能一心一意专注在那血肉模糊的创口,用平静的态度说:“镊子。”

    湘文在南方的医院见过这些器具,虽不曾认真去记,但尚无确认方面的麻烦。真正难捱的,是面对那不断渗着血的肌肉筋脉,她必须尽全力,才能压制内心一阵阵的翻扰。“我在徐州已经做过好几次这种手术了,你不要担心。”宗天对着即将睡去的范兆青说。

    四周鸦雀无声,一只纤小秀气的手进入眼帘,宗天忍不住又说:“我不知道合兴号里还有如此勇敢的人,你是谁呢?”

    “她是我二妹湘文”回答的是范兆青,但极为小声。

    湘文?范家什么时候又多个女儿?他再多两个脑袋,也绝想不到,他要找的人可能在范家!

    开始缝合了。细致的针法恍如刺绣,只不过点点下去都是血肉,湘文快站不住了。

    “快扶湘文姑娘坐下。”宗天忽然说。

    申亭走过来,及时搀住差点昏厥的女儿。

    清好伤口,涂上止创葯膏,宗天马上回头看那椅子上的女孩。苍白的脸色,凌乱的发丝,依然掩不住他记忆中的清丽。真是她!他踏破铁鞋无觅虚的琉璃草姑娘!

    忘了身在何处,忘了病人,忘了周遭的一切,他走到她面前,将梦还原为真;而湘文抬起头来,正对着他凝视的双眸。

    那目光荡入她的迷蒙,如一片洄漩的秋水,再溯回来,彼此澎湃,如此撼人的纠缠。

    “宗天,湘文还好吧?是不是受了惊吓?”申亭看完儿子,转头说,一点也没察觉异状。

    “没有。”宗天勉强回到现实的世界,走到病床前说:“兆青等一下就会醒来,我开几帖葯给他去毒止痛,安静疗养,他很快就会复元的。”

    申亭仍不太放心这西洋医法,但还是听宗天的话,摒退家仆,自己也赶着去向妻子报喜。剎那间,房内除了不省人事的范兆青外,只剩下宗天和湘文独处。

    湘文看情况不对,马上站直身体,想随父亲出去,却被宗天挡住。

    他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说:“原来你是湘文,就在我周围的几里之内,但我却像越过了几重山几重水,找得你好辛苦呀!”

    “你找我?为什么?”她往后退一步说。

    为什么?她一声简单的询问,就卡住他所有的话。

    窗外传来人声,独处的时间已过。宗天急迫地说:“明日午饭后,我在后出的老松树下等你,就是我们上次相遇的地方。”

    “我我不能去!”湘文被他的要求吓到。

    “不!你一定得来!”宗天靠近她,呼吸几乎在她脸上“我有东西要还你!”

    “什么东西?”她惊愕地问。

    “你来了就明白。你一定要来,不见不散!”

    宗天说完最后一个字,门就被推开,香华、淑佩、湘秀一干女居诩来探望,轻声地对宗天道谢。

    湘文走了出来,觉得身子飘浮着。宗天约她,要还她东西,但她失落过什么呢?

    他老说她丢东西,像个咒语,所以她才失魂落魄?

    立于天井旁的花坛,有浓浓的香味,引得蜂飞蝶舞,而瓦檐外,扬着一个长尾的风筝,发出啪哒的响声。

    她该去吗?去拿回她那不曾留意过的失落吗?

    湘文真的不知该怎么办?就彷佛一个睡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醒来,发现世界都不一样了。

    为了宗逃诏西医手术的事,秦孝铭结结实实的怒责了一番,直到他亲自去范家看过范兆青的伤口,才略为消气。

    “用缝的?人家还以为我们奉恩堂出裁缝了。”隔天一早秦孝铭仍是忿忿不平。

    按平日,宗天必会搬出一堆道理和父亲争辩,但此刻他心情很好,想到能见湘文,天塌了他也不在乎。

    “爹,我只是采西洋技术,葯理仍是中国的,这叫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各采所长。”他笑嘻嘻地说。

    “在我眼里,西学就是野蛮,连治病也是拿刀乱砍。那些洋鬼子不分脉理,不懂穴道,绝不能医咱们中国人,你明白吗?我要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就算是我儿子,奉恩堂也不能留你了!”秦孝铭一脸的严肃及不妥协。

    “即使兆青的伤能证明西方的技术好,也不成吗?”宗天笑不出来了。

    “不成!只要我秦孝铭活着的一天,奉恩堂就是中医铺,绝不能变成不伦不类的洋鬼子医院!”秦孝铭重重说。

    顽固!愚昧!宗天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这样看待父亲。难怪梁启超先生有所谓的“少年中国论”他还记得那几段话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将来。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

    由这点看来,他又为父亲一辈感到可悲了。

    汾阳充满着老旧中国的影子,若非有个湘文,他还真快喘不过气来了。

    因此,早早吃完午饭,他便赶到后山的老松树下,迫不及待地想见能让他舒畅快意的人。那一边的湘文却动作极慢。她思索了一晚,却愈想愈心惊,她若赴约,岂不是违反礼教的男女私会?但若不去,他会不会径自闯到范家来?

    她虽是范家的亲生女儿,父母手足都极宠爱她,但毕竟不是从小带大,总有一些生分;他们待她如贵客,不容她做湘秀的活,也不曾受过姐妹们都有过的责罚。

    “娘好后悔当年将你送给婶婶。她常说,谁不好给,偏偏给了最漂亮又最聪明的湘文。如果婶婶要走的是我或湘如,她保证没那么痛心疾首。”湘秀曾针对她的疑问说:“所以,她今日疼你都来不及,哪舍得骂你一句呢?”

    正因此深思,正因为珍惜,她更不能做出让父母蒙羞,让家人失望的事,而见宗天,就是这“不能”的一部分

    虽是百般犹豫,湘文仍一步一步往后山走来。或许见过这一次,拿回失物,说了清楚,就不再有事,且连同她近日种种的纷扰也能一并解决。

    所以,她来了

    远远的,在山阶上,她就看见宗天伫立在风中的身影。

    “湘文!”他跨大步而来,用毫无遮掩的笑,直喊她的名,彷佛他们是极熟络的朋友。

    “你怎么站在路口呢?”她慌张地左右看看。

    “怕你走岔了路,也怕你滑倒,更怕你不来!”他叠声说,笑意不减。

    “这儿来往的人多”比起来,她就过份正经了。

    “是呀!我们到那棵古柏树去!”他说着,竟牵起她的手,转入小径。

    他的触碰恍若电击,湘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放开我,我自己会走!”

    “对不起!”他一脸无辜地说,并放开了手。此时,他们已越过了巨石,来到隐蔽的林间。四月的风轻吹着,天蓝得清,叶绿得净,而眼前一身粉红衣棠的她,如山谷幽兰,美得纯,美得不可方物,他似乎永远看不够。

    湘文不敢直视他大胆无礼的眼光,只严肃地说:“你不是要还我东西吗?”

    “你的手帕。”宗天很规矩地递过去。

    “哦?”他果真不是骗人的,湘文接过来说:“我根本不知道我掉了一条手帕!”

    “你忘在斗儿的奶奶家了。”宗天微笑地说:“斗儿的奶奶,你还有印象吗?两年前琉璃河畔的宿州镇,我落水昏迷,你还被人当成我妹妹,照顾过我呢!”

    “我记得。”湘文点头说。

    那帕子的角落有她的蓝色琉璃草,一定是她帮他擦脸时遗落的。经过两年,丝面平整,依然如新,可见他保养的仔细;可这么小又微不足道的对象,他都收的如此有心,是什么意思呢?

    她仍不愿看他,只是侧着脸说:“谢谢你。”

    “不谢,我很高兴找到它的主人。”宗天温柔地说。

    她为什么那么害羞,距离又如此远呢?他多想接近她,看她的笑靥,听她的歌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有太多话要说,然而,他的狂放,一碰到她,就像被上了镣铐,施展不开。

    “我真的没想到,你会是兆青的妹妹。”他试着说。

    “我很小的时候就过继给叔叔和婶婶,他们带着我到南方生活。两年多前他们去世,我才又回来。”她照实说。

    “我明白了,所以才会有那艘丧船。”宗天说:“那年你走得如此快,连一声告别都没有,挺教人惆怅的。”

    “我们是丧家,根本连靠岸都不吉,事情办完了,自然快走;而我更不该下船,还进入民宅。”湘文轻声讯。

    “你若不下船,我们怎么能相遇呢?”他说。

    这话让湘文面河邡热,她有些手足无措地说:“我该回去了。”

    “不!别那么急!”宗天面对着她说:“你好像一直在躲我。我和范家那么熟,也进出好几次,竟没看过你,真是太奇怪了。”

    “我没有躲你,一切都只是巧合罢了。”她心虚地说。

    “这‘巧合’却害惨了我。自两年前宿州镇一别,我始终在人群中寻你,哪里知道你是我汾阳同乡呢?上天的安排也太捉弄人,不是吗?”宗天说出心中的话。

    “找我就只为还一条小小的手帕吗?”她脱口而出。

    那双美丽的眸子望向他,如清晨的湖水,澄澈、无波、宁静,他能告诉她种种的思念及幻想吗?那不等于投一块石头在水中,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毕竟这才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相识,他可不想吓跑她。

    “或许吧!我可是个路不拾遗的人。”宗天幽默地说,并换个话题道:“其实,我早就久仰湘文的大名了。我听芙玉说,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对刺绣尤其有天份,你常带领姑娘会绣庙堂锦帘和各种庆典的旗帜。我一直把你想成是已婚的太太,甚至是兆青的大姐,绝想不到多才多艺的湘文,竟是如此年轻的你!”

    “我才没有多才多艺,那都是大家乱传的。”她被夸得极不自在,只说:“时间晚了,我真得走了!”

    “不!”宗天又急了,他多想留住她,觉得相聚匆匆,千般不舍。他灵机一动说:“来看看我刻的鹰。”

    宗天走到一棵壮伟参天的翠柏前,轻抚着身前的一块树皮,上面果真飞刻着一只维妙维肖的鹰,嘴还昂啸着。

    “那是我五年前离家,立志要衣锦还乡时刻的。”他微笑地说。

    “刻得真好。”湘文想到他替哥哥疗伤的手,忍不住说:“你有一双巧手。”

    “你会绣花,我会雕刻,配不配成为你的好朋友呢?”他认真地问。

    “你是救人济世的医生,我哪能和你比?”她咬咬唇,向后退,又想说离开之类的话。

    他识破她的企图,忙抢先说:“你说我救人济世,是不是对我秦宗天的印象不错?说说看,你都知道我什么,了解我多少?”

    他这人又开始肆无惮忌了!湘文绝少和男子独处的经验,只有和他,又偏偏都反世道而行。此刻,她当然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啦!

    宗天看她可爱的模样,不禁逗她说:“你是不是听说,我秦宗天自幼就聪明绝顶,锋芒毕露?比如,我五岁能背石头碑刻的‘海上方’,十岁能仿医书配葯,十二岁能看病,十六岁念完所有中学的书。”

    湘文瞪大眼睛望着他,他又继续说:“还有,我如何参与护法运动,如何和军阀斗智。我是个顶天立地、有为有守的青年,也是现代的李时珍,但我比李时珍更好,因为我还懂得西方医学”

    湘文噗哧地笑了出来,哪有人这么自夸自擂的?他的脸皮也真够厚了。

    宗天是第一次见她笑,那种快乐及成就感简直无法形容。所以,古代商纣为了博妲已一笑,亡了自己的国家,其实并不是那样愚蠢或罪不可赦,因为那一笑之珍贵,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我的优点既然那么多,够有资格成为姑娘的朋友了吧?”他乘势说。

    湘文笑得脸泛桃红,但她仍用间接的方式回答说:“你是我们范家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那么,我可以再见到你吗?”他又问。

    “你到范家,就会见到我。”她回答。

    “不!我是说在这里,古柏树下,像今天一样。”他坦率地说。

    她的笑容隐去,眉头快速地皱起,有点指责的说:“这算什么呢?男女授受不亲,我今天来,已经很不对了,但至少是为了一条手帕,以后就更没有理由了。”

    “湘文,你听我说”宗天向前一步,几乎快碰到她。

    “不!我不会再来,我们不可以再单独见面了!”湘文害怕他真会拉她,一说完,就快步离去。

    “湘文,别跑!”他跨上巨石大喊:“你慢慢走,小心摔倒,我不会追你的!”

    但她依然没有慢下来,一会儿就看不见她的粉红衣裳了。

    聊了天,也彼此了解,又引出她的笑容,为什么还是这种结果呢?

    湘文比他见过的所有姑娘都保守矜持,已是民国时代,外面都高唱自由恋爱了,她还在用“男女授受不亲”那一套。

    现在不能单独相处,那么结婚后呢?她和他面对面,还会如此害羞排拒吗?

    或许她生性内向,或许她年纪还小,怕是十八岁都还未满,胆子总没那么大;但他却等不及,他好想拥有她,和她朝夕相对,永不分离呀!

    “湘文,你躲不掉的,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妻子!”他对着林间大叫。

    绿荫深处传来不清楚的回音,狂喊后,宗天的心情好多了,他有办法让她再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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