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小萍与她的《0公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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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了一块里程碑。上面刻着一个浅浅的用红漆描写的阿拉伯数字“0”从这块里程碑向西沿一条土马路行至8公里处，就是“新生”劳改农场了。

    小时侯，最爱去的地方，就是这个“0”公里处。那时，来来往往来农场来探监的人，都是从这里走向农场的。他们越走脚步越重。我看见他们来时哭，去时也哭。也都是在这个“0”公里处。他们的离去也相当沉重。

    因为母亲是这个农场的会计。我得以能够与囚犯为邻。少年犯的管教相对松些。他们放风的地方我们也可以进去打打篮球。少年犯里也是人才济济，他们居然能完整地演出一部洪湖赤卫队！

    那个年月，我们的文化生活极其贫乏，看他们演戏成了我们生活的重要内容。记得有一次有一出戏的台词念道“我们党要救苦救难”什么的，台下坐着的农场政委一拍桌子，声音比演戏的演员还要响。“住口！你们是什么党！”于是，再以后的演出，那些可怜的少年犯就不再说“我们党”了。凡是“我们党”的地方全部改成了“共产党”

    我还记得小萍第一次演江姐时的样子，她一见到演对手戏的就低头哈腰，不管对方是正派还是反派。导演也是犯人，他就会狠狠地批评她。导演说：“你不要老觉得你的对手有多么可怕，你们一样，都是犯人。”那时，现实与角色真难分清，导演自己可能也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因为一句“你不要老觉得你的对手有多么可怕”导演倒下去了。他被加刑2年。

    小萍后来总算入戏了，在戏里，她忘记了自己真实身份。以至于她在戏外也象个共产党员，结果可想而知。那些在戏里一起绣红旗的姐妹，在牢监里常常大打出手。

    有时候，鼻青眼肿上不了台的，群众演员还好交差，遇到象小萍这样的主角，事情就复杂了。政委会讲：“在国民党的监牢，江姐都没有鼻青眼钟过，现在好了江姐在我们共产党的监牢反而受罪了！”

    可怜的政委，我的父亲，你都说些什么啊！

    父亲解甲归田后，成了一名教师。后来还当过反革命现行，因为他在雪地上写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字，被一头牛拉上了一泡牛屎。

    在父亲还没有犯事前，我对小萍充满爱恋，那年我16岁。我在她的勾引下，当起了“地下党”其实就是为她做事。那些年，经常有人在“0”公里处的石碑旁为小萍埋些东西，每次都由我给挖出交给她。有时是些吃的，有时是书，还有一些那个年代的女人用品。每次，不管是什么，我都有被震撼的感觉，我那么早就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秘密。

    如今，小萍成为了一个漂在上海的自由撰稿人。在她最近写的自转体小说0公里处，她还写过我。她是这样写的。

    我在25年前的那场暴雨中颤颤惊惊。

    我在暴雨来临的时候，就喜欢跑到户外。我的户外其实是个天井，是放风的地方。我必须这样，我需要知道自己还是个女人。我需要感受我的被雨水浇透的囚衣里，我渐趋丰满的胸脯以及我坚实的臀部和浑身健康的肉色。

    我还记得一个小男孩的气味离我那么的近过，我当年故意从领口泄露给他的乳沟，忧郁而苍白。

    我就是那个小男孩！我就是那个小男孩！可我25年前什么也没有看见过！

    我只记得有一样东西带着她的体味，让我心慌。那天，我告诉她，我爸爸出事了，我要离开农场了。我说，我没有机会再帮你取东西了。她好象哭了。（可能是我后来想象的）她递给我一件衬衫，她说她用不上，给我留个纪念。

    她还说“喊我一声姐姐”

    我是塑料袋小心装好衬衫，把它埋在了“0公里处”的。同时埋葬的还有我年少的慌张、惊恐、羞涩和不明不白。那块刻着“0”的石碑，就如同小萍被埋没的一段时光，只要还能露出个头，那就有希望，就永远是开始。

    那个特殊年代里，那个特殊的景遇下，那个如今已经不再好看的“姐姐”的衬衫，是你的少女时代！

    我收到小萍的0公里处的清样时，还收到她的一句话：我们努力，收获是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