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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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延伸的残忍的变化，是偶然间从妈妈的眼神里瞥见的。我更愿意把它称作变化而不是苍老。妈妈睡着，阳光裸露的洒在她的脸，是什么，蜿蜒着额头和颈，拥挤着眼睑上的细腻，我静静的端详，如雕像一般的静止。这是我的母亲，有一个声音领着我念这几个字。如果惯性的力量可以抹去日子的速度，从而模糊了感观，那么此刻，我心里隐隐的酸痛不是因为时间，是因为这样的变化。

    老相册可以记录一个女人吝啬的年轻岁月，却也无情的把逝去的赤裸摆在眼前。这个人，如此美丽而健康，隐藏在黑白底片里的肌肤都透着青春的鲜嫩。我只能从寸为单位的纸张里细细的品读，而在我第一次懂得端详她的时候，她已不再青春。但是，她却给了我青春的权利。

    二十年前的秋天，十月，很早的飘着清雪，北方一个安静的城市，我第一次闻见了空气和尘埃。妈妈说当时的我很瘦，黑黑的，只有从紧闭着的眼线才能看出，这个孩子有一双大眼睛。我问妈妈，你当时听说是个女孩有什么感觉。妈说，当时只是想，又多了一个受罪的。

    即使是现在我仍然不清楚长大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似乎是刚刚苏醒然后又一次沉睡，在交叉的记忆轨道里不停的盘旋迂回。偶然，会想起姥姥的歌谣，想起家门口的沙地，会时不时出奇的把一首儿歌从头唱到尾。然而所有这些终究只是一种应激的剪辑。如同那一年经过脚腕的河，平稳而执着的环绕然后离开，跟随波浪的方向不再回转。

    妈妈说：你在长大，我在衰老。

    于是我知道这只不过是生命设计的程序，一个不允许犯规的程序。

    七十年代，妈妈下乡。一个离城很远的穷村子接纳了这些被时代记录的青年。没有灯，没有肉。一盏煤油，一碗土豆，这就是生活。妈妈是青年里面最能干的，因为劳动或许可以换来上大学的机会。然而，条件的局限并没有使得这一素愿成为现实。二十岁那年，妈妈回城，迎接她的是外婆的眼泪和外公坚毅的目光。妈妈说那个年代是值得回忆的，因为人的纯粹和朴实，却又不值得回忆，因为时代的悲哀。

    二十五岁时，妈妈认识了爸爸。爸爸是个有些浪漫主义的青年，白皙帅气，而且秉承了北方人的实在。爸写得一手好字，飘逸俊朗。很简单也很顺利，他们结婚了。结婚那天，妈妈第一次烫了头发，至今爸爸还说那一天的妈妈特别美。

    接下来的岁月，我参与了她的生活并且几乎每天都在影响着她。我的降生标志着一个女人永远的告别了她的青涩年代。而一个孩子的成长就是她离开年轻岁月的所有期待和梦想。她塑造着我，就像米开朗奇罗塑造完美的大卫一样，而当时我眼里的妈妈就像一个机械师，在成绩单上变换着表情，在生活的柴米油盐里挥动着时间。准确的说十四岁之前，我并不了解她，我的爱单纯的只是索取母性的温暖和爱护，从未感触到一个母亲内心的脆弱和希冀。

    妈妈是执着而坚定的，这一点成就了她的为人和事业。无论在哪方面她都会努力而坚持，从不圆滑。她的每一步确都是踏踏实实的走过来，我敬佩她这一点，毕竟这个社会不再是靠纯正的人格可以轻易驾驭的。

    十八岁生日，妈妈送给我一封信：孩子，你长大了，记住在以后的生活中要靠你自己，永远都不要寄希望于别人，包括父母和丈夫，父母有一天会死去，丈夫也许会离开你，但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不会背叛你，那就是你自己；只有一样东西永远都能帮助你，那就是你的本事。

    合上这封信的时候，妈妈依然如常的忙碌在工作与家庭之间，而我却于这些字中领悟到了成长的意义。也是在那一刻我读懂了母亲，读懂了她爬满藤枝的心里渴望盛开的花朵。

    但是岁月说她老了，尽管不想承认。那些新鲜的美丽都成了陈旧的过往。也许一年前那样的衰老还不曾以每天的速度侵蚀，但今天，至少今天，我看见一个趋势。那些渐趋增多的白发，不是错觉，已经欲盖弥彰，他们以一种可怕的气势吞噬着挣扎的蓬勃，初中时的作文里曾出现过妈妈的白发，但却是虚构。而如今当那些不会欺骗眼睛的白发真的出现时，我是恐惧的。

    如果可以，我仍希望您的血液在手掌飞驰着青春。光洁的皮肤上没有岁月的脚印。

    如果可以，我仍希望你的光彩在眼眸里闪烁着骄傲。柔软的发烧没有白雪的痕迹。

    朋友常赞叹妈妈的年轻和美丽，我只是微微的笑着。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妈妈，了解她的内心。我已不再是十四岁之前那个天真的孩子，而妈妈也不再是那个单一表情的机械师。我们拥有彼此的信任和保护，在每个夜晚彻心的聊天，每个清晨固定的吻。

    已是岁末，过了十二月，是不是就该在年龄的标尺上挪动一格。离开春天就是冬天，有些东西时刻都在变，比如时间和容貌，有些东西永远都不会变，比如，母子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