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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不过一些嫡系房支尚能维持,如清河崔氏的小房,因早就徙居淮南而得存。王谠的笔记中便记载,清河崔氏小房最专清美之称,世居楚州宝应县,号八宝崔氏。”雷景行呷了口茶“这宝应县本名安宜县,唐时崔家有人出任楚州刺史,向皇帝献了十三枚定国宝玉,假托是尼姑真如得天帝所赐,唐国皇帝欣然将年号改为宝应,还把崔氏居住的安宜县也改为宝应县,这便是八宝崔氏的由来。似崔氏这等门阀,自曹魏始祖崔琰算起,已传承八九百年,原是中土最有名望的大士族,哪里肯囿于武林第一世家的小小名头。”
萧铁骊大为震动:“原来观音奴的家世这样了得。”雷景行微微一哂“话又说回来,自太祖建立宋国,士族大多烟消云散,仅存的几家虽苦苦支撑,声名却早就不显于世,只有限的几个人比如专门研究谱牒的晓得罢了。盖今世不尚阀阅、血统,看重官品、财势。任你出身贫寒,一朝跃过龙门,做了新科进士,立时炙手可热,连当朝宰相也等着招婿呢。”
雷景行见萧铁骊眼中露出疑惑神色,心想这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遂道:“单说这八宝崔家,唐末时出了个厉害人物,七十二路碧实剑法使得出神入化,一力护得家族平安。到如今崔氏在淮南名声不坠,凭的不是名门血统,而是武林朋友的捧场。崔氏现在的家主崔逸道不惟武功卓绝,更兼长袖善舞,将崔家的生意从南做到北,很是兴旺。”
萧铁骊神色黯然,喃喃道:“先生实在厉害,懂得这么多。”雷景行摆摆手,站起来整整衣衫,恭恭敬敬地道:“我师母出自荥阳郑氏一脉,我常为师母整理山东士族的谱牒,故此略微知道一些。”坐下来续道“傻小子,我苦口婆心讲这许多,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么?你若让观音奴与崔逸道相认,她此后定然锦衣玉食,在武林中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崔氏门阀的规矩多,束缚也多,以观音奴的性子定不会痛快。空阔之原上奔驰惯了的人,在深宅大院中如何消磨?去留各有利弊,你自己好好斟酌。”
“上次魏王来涅剌越兀,要我投军,为国效力,我顾虑母亲和观音奴,一时不敢应承。但听魏王说,金主要我国用汉家礼仪封册他,派使者反复议了多次,最后还是谈崩了,一场大战必不可免。指不定哪一日,金人就要来攻打上京。”萧铁骊右掌作刀,狠狠斩在自己左腕“既然观音奴有这样好的去处,我便不要她跟着我吃苦受罪。”
雷景行当时也在座,点头道:“金主要你们的皇帝以兄事之,岁贡方物,割上京、中京等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这样苛刻的条件怎么谈得拢。”他怔了半晌“唉,天下本无不散的宴席,观音奴若回宋国,我也得离开了。”
一个冰且脆的声音响起“谁说我要回宋国?”观音奴站在门首,眉宇间隐含煞气。萧铁骊神色凝重,双手按在矮几上,一字一顿地道:“方才我与先生说,崔逸道定是你阿爹,你应当与他相认,然后回宋国去。”
观音奴逼上来,面颊与萧铁骊相隔不过数寸,深潭似的眼睛里光芒迸发,似乎连眼波都在沸腾:“我为何要认他?我就认了他,又待如何?铁骊,你最好把话说明白。”萧铁骊眼都不眨,硬着心肠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观音奴见他说得斩钉截铁,没有半点转圜余地,惊怒之下,全身发抖,挣扎半晌方逼出一句:“哥哥,你不要我了。”
萧铁骊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出,涩声道:“我没有不要你,你也不能不要自己的亲爹妈,他们日日盼着你回家。”
观音奴拖着铁骊的袖子,哀哀道:“哥哥,我生下来就跟着你,会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铁骊,你怎么忍心让我跟人到宋国去?你留在涅剌越兀,我帮你放羊牧马,你去投奔魏王,我会照顾好阿妈和族人,万事都不拖累你,处处都听你的话。哥哥,别赶我走。”她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来,比平日的男孩子打扮显得柔弱,言语可怜,听得雷景行和耶律歌奴好不心酸。萧铁骊胸中冰炭摧折,面上却不为所动。
观音奴见他软硬不吃,跳起来道:“阿妈,你也想我走么?”耶律歌奴尚未开口,萧铁骊亦重重地唤了一声阿妈,道:“这事我说了算。”歌奴夹在中间,两头作难,嗫嚅着说不话来。观音奴又灰心又失望,一步步退出毡房,狠狠地道:“就算你们都赶我走,我也不回宋国,我偏偏不回去。”
耶律歌奴听毡房外蹄声急促,知是观音奴骑马走了,叹道:“铁骊,你也知道观音奴的脾气,不该这么逼她。”雷景行亦道:“你说得和软点儿,两下里就不会戗起来。”
萧铁骊面色铁青,道:“先生,阿妈,我若说观音奴在宋国的家极好,她定会说不稀罕。我若告诉她上京形势危急,她更是死都不会走。用不着解释什么,我要她走,她就得走。”
观音奴放马奔出涅剌越兀部的营地,却无处可去,兜兜转转,来到那日与耶律嘉树同游的平顶山下。她将马系在山脚,徒手攀上当时歇息的岩洞。阳光射在暗红的岩壁上,落下深紫阴影,她蜷缩在岩洞一隅,感到与那日一般的钝刀切割之痛,只不过当时痛的是身,今朝痛的是魂。
观音奴呆坐半日,蓦地眼前一暗,有人挡住了洞口的光线。她抬起头,勉力一笑“唉,嘉树法师,你一定给我施了什么咒,每次我倒霉落单,准能遇见你。”
自施行上邪大秘仪后,耶律嘉树不须着人跟踪,便可轻易找到观音奴所在。虽然清楚她并未疑心自己,只是随口一说,他的面颊仍然一热,含糊道:“嗯,我路过此间。”话锋一转“你遇到什么倒霉事了?”
观音奴的下巴抵着膝头,颓然道:“我哥哥不要我了。”嘉树见她伤心如此,手微微一动,随即止住,道:“怎么会?”
“铁骊说我是宋人的女儿,应当回宋国去。只凭一个陌生人的说辞,他就不顾兄妹之情,狠了心撵我走。”观音奴捏着一快碎石,用力在地上划着,擦出一道微弱的电光。
嘉树缓缓道:“看观音奴恼成这样,莫非那宋人确实不是你的父亲?”观音奴眼底的光芒暗了下去,她的脾气跟萧铁骊相似,有一说一,纵然不情愿,仍道:“应该是的,我跟他长得挺像,而且狼妈妈养我的洞里也找出了他女儿小时候的东西,喏,就这个。”
嘉树深感失望,发现自己竟盼她说“不是”他接过磨牙棒,触手光润,然透过碧莹莹的宝光,见面上浮着两个芝麻大的篆字“夜来”刻得极为精细。他怔了半刻,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气,低声道:“春莺轻啭,夜来如歌;芙蕖半放,夜来香澈;秋水清绝,夜来生凉;初雪娟净,夜来煮酿。原来你本名叫夜来,真是极美的名字。”
观音奴眨眨眼睛:“很美么?”忽然懊恼地道“嗐,这才不是我的名字。”嘉树微微笑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他将冰原千展炁尽数收敛,谈笑间便令她紧蹙的眉尖舒展开来。
嘉树少时遭遇坎坷,自有种经过锤炼的成熟气质,且他与观音奴灵魂相通,便加意渲染这种态度,无声无息地侵入她的心魂。观音奴听他说话,似山泉般清凉,渐渐觉得那摧心裂肺的离别经他开解后也没什么大不了。
冰盘似的月亮从东方升起,勾勒出一带远山的乌蓝轮廓。观音奴靠着岩壁,喃喃道:“铁骊的话就像东流的水,说出来就不会收回,我骂他也没用,求他也没用。哼,走就走啦,只当是到宋国玩一趟。”
嘉树长长地嘘了口气,心想萧铁骊固然执拗,你的脾气却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可想通了,淮南风光美丽,观音奴定会喜欢。”他顿了一下,用更温和的语气道:“既然观音奴的父母在宋国,怎么不愿回去呢?难道你对他们没有一点孺慕之情?”
“自从懂事,我不曾羡慕别的小孩有爹妈,哥哥也很好。你的意思跟铁骊一样,都认为我应当回到亲爹妈身边。我啊”观音奴的唇边露出模糊的笑意“跟焰尾草一样,风把种子吹到哪里,就在哪里开出花来。这么大的草场,也不知道我是哪一棵焰尾草的种子,不知道就不知道啰,我不在乎。倘若铁骊不逼我,我宁可留在这里。”
嘉树怅然,心想:若是十三年前没有失去你,若是由我亲手将你养大,是否会像萧铁骊一样得到你清澈透明的爱。这突然而至的念头使他对自己也生出厌恶来,默然半晌,将一枚铁哨放到观音奴手中,自己拿着一枚吹了起来。哨音清亮,加以内劲,穿透力极强。
一对半大的游隼循着哨声飞到岩洞门口,头颈处的羽毛黑得发亮,泛着金属般的蓝光,上体灰蓝色,白色的腹部缀着黑斑,眼圆而利,喙短而宽,极为神气。嘉树伸出手,其中一只便飞到他肩上。嘉树向观音奴逐一演示各种哨音代表的指令,她见这对猛禽驯养后竟如此灵巧,正感艳羡,孰料嘉树道:“观音奴,这对游隼一只叫雷,一只叫电,送给你和萧铁骊,即便相隔万里河山,也可以借它们来传讯。”
观音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纯良如小鹿,欢喜地道:“真的?可我没什么东西回赠你。”嘉树想了想“你不是有块火凤凰的鸡血石么?被我拾到,没来得及还你,送给我如何?”观音奴稍微安心,忙不迭地点头。
嘉树叹了口气,只觉她清若溪流,让人一望见底,忍不住切切叮嘱:“观音奴,此去宋国,似你这样直来直去的脾气,难免吃亏。不可像现在这般随便相信人,说话行事更要懂得保留三分。”
观音奴粲然一笑,仿佛岩壁上的白色花朵,迎着千里草原绽放,纯真而明媚:“那我现在随便相信你,也是不对的啰?”
她笑的那一刻,嘉树仿佛听到了花骨朵绽开时啪的那一声,如此容颜,近在咫尺,却似有千里之远,令他感到轻微的眩晕。月光像一匹冰凉的丝绸从指间滑过,他合拢手指,却什么都握不住,静了半刻,轻声道:“那么,你保重。”
辽天庆十年暮春,萧观音奴以崔夜来之名,与崔逸道归宋国。其年焰尾草的花开得极繁,像此后燃遍辽国的战火一样席卷原野,烈焰般的花朵几乎淹没了草叶的绿色。这场热烈盛大的花事,成为观音奴对故国的最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