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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有雨,初升的太阳照着草场,蒸出湿漉漉的青草味儿。萧铁骊从毡房里钻出来,深吸一口清凉空气,朝自家羊圈走去。围栏旁站着位中年男子,英俊得令人侧目,向萧铁骊抱拳道:“萧英雄,早。”说的是非常蹩脚的契丹话。
松醪会后,来涅剌越兀的访客便络绎不绝,显赫如魏王耶律淳,贫贱如边陲的牧民少年,然而没有哪位似眼前这位,未及道出来意,已令萧铁骊感到不适。
“我,崔逸道,宋国人,十三年前,黑山,我女儿被抢走。”他说得断断续续,脸上却始终挂着微笑,风度仪表都无可挑剔。
萧铁骊知道自己为何不舒服了,面前这人与观音奴长得太过相像。他的身体突然绷得弓弦般紧,打断了崔逸道的话:“说汉话吧,我听得懂。”
“我的长女生在宋国大观元年,也就是贵国的乾统七年。那年夏天,我带妻女来黑山寻找金莲,却在山顶被一群契丹人伏击,抢走了我女儿。”
“黑山是我们的圣山,除了祭祀,没人会随便进山,更何况在山里抢人。我家观音奴是从黑山狼洞里抱回来的。”
“我无意冒犯圣山及萧英雄,也不曾质疑观音奴的来历,不过我确实在黑山丢了女儿。夜来被劫走时,尚在襁褓之中”观音奴清亮的声音恰于此时响起:“铁骊,奶茶煮好了。”崔逸道遥望毡房门口的少女,续道:“若夜来长到现在,正好这般年纪。”
萧铁骊缓缓放松肌肉,吸气,吐气,道:“观音奴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要先向她讲明。至于她是不是你丢失的女儿,现在还不清楚。你在门外等着。”
萧铁骊回到毡房,艰难地开口:“观音奴,还记得你小时候被狼叼走的事儿吗?”观音奴正给雷景行和耶律歌奴斟茶,手微微一顿,头也不回地道:“记得啊,是铁骊把我从狼窝里扒拉出来的。”
萧铁骊额上的青筋暴了出来,费力地道:“我妹妹被狼叼走了,我从狼洞里把你抱了回来,但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比我亲妹妹还亲的妹妹。”
观音奴扑哧一声笑出来:“铁骊真会绕啊,我知道了。”她没半点惊讶之色,倒是雷景行诧异地放下茶碗,认真打量观音奴,见她秀骨玲珑,手足纤小,长得不像虎背熊腰的铁骊,也不同于身材高挑的耶律歌奴。
毡房中突然静了下来,观音奴微微笑着,语调轻快:“是啊,我不是阿爹阿妈亲生的,这不要紧吧?如果你们都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歌奴揽住观音奴,摸着她鸦翅般漆黑光亮的头发:“谁在意这个啊。观音奴是咱们家的宝贝,看到你笑,阿妈的皱纹都会少两道。”
萧铁骊闷闷地道:“方才在羊圈那儿碰到一个姓崔的汉人,说十三年前在黑山弄丢了女儿,年纪正好跟咱们家观音奴差不多。观音奴的样子”他使劲吐出一口气,感觉有什么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不想说出来,又不得不说出来“跟他很像,非常像。那人就等在外面。”
崔逸道听得真切,掀开帘子走进毡房,向雷景行施了一礼,道:“久仰雷先生大名,后学有礼。”向耶律歌奴一揖“大娘康健。”从容地坐下来,微笑道:“冒昧登门,打搅诸位了。在下崔逸道,宋国人氏,十三年前为家母求药,在贵国的黑山丢失了女儿。”他声音一低,用手按住胸口“这是我一生至痛至悔之事,内子更是耿耿于怀,十三年来未尝展眉,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这次松醪会上,意外发现萧姑娘的神态酷似内子,又听说她是在黑山狼洞中抱回来的,故此寻到这里。我并没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只想请萧英雄指认一下当时的狼洞,看有没有小孩子的东西掉在那里。”言毕俯下身子,额头一直触到地面。
崔逸道与身着男装的观音奴斜向而坐,宛如大小玉树,交相映照。天南地北的两个人,性别不同,年龄悬殊,若不是源自同一血脉,岂能相像到这种程度。雷景行等人面面相觑,心里都信了八九分。
观音奴低头玩手指,半晌听不到人说话,抬头见大家都看着自己,勉强道:“只是去狼洞看看而已?”崔逸道笑道:“只是去狼洞看看。”
崔逸道站在黑山隘口,不由得心潮起伏。当年希茗在山中婉转作歌:“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歌声早已湮没在光阴深处,山林却依然青翠安谧,可谓一树碧无情。他们在此间痛失爱女,希茗对他虽无怨怼,伤痛之情却始终不息。她嫁给他十四年,人人称羡,皆道这姻缘坚固如金石,美好若云锦,唯他明白,她的痛苦煎熬是青瓷上的一痕瑕疵,也许相安无事,也许有一日便会裂开。
萧铁骊献上给山神的祭品,与观音奴一步步走进黑山。两人都很小心,呼吸轻柔,步履无声,唯恐惊扰了山神。崔逸道拍拍侍童崔小安的头,示意他赶紧跟上。到了当日那处悬崖,萧铁骊引着众人跃到洞口的平台上。
观音奴瞪着黑沉沉的狼洞,漫说如今身材高大的铁骊,便是自己也难爬进去,胸口蓦地一酸,回身抱住他,低低唤了声哥哥。委屈、庆幸、哀愁种种情绪交织到一起,观音奴觉得心口生发出的那点酸痛一直浸到四肢百骸,沉得抬不起迈不开,像只松鼠一样巴着铁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拼命将哭声吞回去,间或传出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泣,反而更增凄楚。萧铁骊心中难受不亚于观音奴,却说不出来,只感到胸口的衣裳被她的热泪漫漫洇湿,变成一块烙铁。
两炷香的工夫,小安从狼洞中爬了出来,腋下夹着一块破败得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缎子。崔逸道接过来细看,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我女儿的襁褓,内子亲手绣制,正面是千叶莲花,反面是折枝茱萸,我记得清清楚楚。”
“老爷,还有这个。”小安举起一根碧绿的磨牙棒。崔逸道一眼认出,不由狂喜,心道:“希茗,这确凿无疑是我们的女儿了。这一次,我一定带她回家。”
观音奴侧头看了萧铁骊一眼,在瞬间作了取舍。她蹲到小安面前,笑嘻嘻地拍去他身上的浮土,柔声问道:“你只找到这些东西么?没别的了?”小安摇摇头,口齿清楚地回答:“我仔仔细细找了三遍,只找到这两样,剩下的都是些骨头。”
观音奴站起来,看着崔逸道,认真地道:“当年被狼群叼走的小孩有好几个,看来您女儿也在其中。”她后退一步,拉住萧铁骊的手“可是被救出来的只有我一个,我也许是您的女儿,也许不是。从我与父母分离的那一天起,我想,我这一生是不可能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啦,可我确确实实地知道,萧铁骊是我哥哥。”铁骊宽大的手掌包着观音奴的小手,心中亮堂堂的。
崔逸道注视着观音奴,心想:“你要真跟这契丹人是兄妹,那才奇了怪了。”但他是何等样人,并不与观音奴辩驳,微笑道:“这是我女儿小时候的东西,我拿着也没用,不如送给姑娘玩儿吧。”
观音奴见那磨牙棒像竹枝上的一滴露珠,翠生生地从他指缝中滴下来,禁不住伸手接住,掌心顿时一凉。她不知这是极名贵的翠玉,见崔逸道并不逼迫自己认亲,笑吟吟地道:“那就多谢你啦。”
崔逸道不与观音奴正面冲突,私底下却来找萧铁骊商谈,态度恳切,言语感人。萧铁骊听得心乱如麻,却无辞推脱,只道:“我想想,过几日答复你。”于情,他决不愿意观音奴远去异国;于理,显然应促成观音奴与父亲相认。萧铁骊素有决断,唯独此事在心中反复斟酌,仍踌躇难决。
这日,观音奴陪耶律歌奴去六味泉沐浴,雷景行在附近写生,归来时见毡房中只有萧铁骊一人,困坐愁城,望着房顶发呆。雷景行丢下画囊,道:“铁骊啊,看你这几天心事重重,为了观音奴的事发愁?”
萧铁骊木然无语,呆了半晌,突然道:“先生,这姓崔的汉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在雷景行默许下学了神刀门的碧海心法和轻功,却未修习过神刀九式,故此虽以弟子礼事雷景行,却不称他师父。
雷景行游历四方,对各地人物了如指掌,当下娓娓道来:“这崔逸道别号英华君,论家世背景、武功才略,都算得上宋国第一流。你知道武功传承,不外师徒、父子两条路,武林中各方势力,亦可因此归结为门派、世家、独行客三种。大宋武林的百年世家不少,以秦、卫、崔、沈四姓最著,‘紫衣秦’和‘怒刀卫’皆在汴梁,‘八宝崔’在宝应,‘凤凰沈’则在杭州,崔逸道便是如今八宝崔氏的家主。”
“我少年时行走淮南,曾遇到一件趣事,当时宝应附近的村子受水寇滋扰,被崔氏出面荡平,当地父老便送了‘武林第一世家’的牌匾给崔氏,岂料崔氏当时的家主一见这牌匾,勃然变色,坚决不肯接受。”雷景行微微笑了一下“你道这是因为崔氏行事低调么?恰恰是因为崔氏自矜门第,看不起这样一块匾呢。话说九百年前,汉朝覆亡,中土大地分裂成三个国家,其后三百多年间,中土朝代更迭,南有六朝,北亦有六朝,最后北方的隋统一了中土,却又被唐取而代之。唐之后,历五代之乱,宋国再度统一中土。”
萧铁骊听得晕头胀脑,迷惘地道:“是么?可这跟崔家有什么关系?”雷景行嗤了一声,道:“小子没耐性,不要妨碍老人家讲古的兴致,你听我慢慢道来。原来中土人与我们南海黎族不同,也与你们契丹人不同,有所谓士族、庶族之分,其门第高低、血统贵贱,有如天渊之隔。”
萧铁骊听懂了这节,忍不住道:“我们辽国同样有贵人和平民。”雷景行摇头道:“士族与一般达官贵人不同,得有好几百年的乡土根基,家学相传,累世贵显,虽然中土朝代更迭频繁,其门户却岿然不动。南朝一流士族王谢袁萧,入唐后湮没无迹,故诗人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之句。然北朝门阀崔卢李郑诸家,自北魏到唐末,皆为中原一流士族,人称‘山东名门’。唐国以科举取士,士族入仕再无特权,但世人仍以与崔卢李郑通婚为荣。唐国曾有皇帝向山东士族求婚而不可得,忍不住抱怨,我家两百年天子,难道还比不上崔卢?”
“唐亡后,中土纷乱,门阀士族日趋衰败,不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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