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之死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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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p;这个冬天它不简单，城市要搞个大型活动，深挖典型，他们要造英雄，要学习英雄的事迹还有英雄的精神，说这是为提高城市品位和文明程度，城市的物质水平已经上台阶，但精神文明讫待提高。但是城里的英雄不够多也不典型，怕不能打动人，于是连农村也一起带动，城里乡下上上下下到处找任何具有典型性的英雄人。但是农村英雄也缺，宣传材料发下去很久了事迹却报不上来，领导都着急上火的，据说负责这项工作的主要领导嘴上都急起燎泡了。村里有个有心人就想到了张顺。他对来搜集典型材料的干部说我们村原来有个叫张顺的，小时候可是救险的大英雄。干部大喜过望，立刻要为他整材料，但是听村人介绍后不免很为难，张顺已经成了憨子了，怎么好作为英雄来树立呢，这叫大家怎么学习，而且干部回来后向干部的领导汇报了情况，总结说农村这样的典型也不好找。最后他小心对领导说有个叫张顺的，可惜他成了憨子，只怕

    “张顺？”领导似抓着了救命稻草“什么情况？”

    干部不敢说，他怕领导批评，竟然连个憨子也要拿来当英雄典型，但他看领导充满期望的眼神，又不得不说，于是他一五一十二五一十地讲了张顺少年勇救遇险粮车

    “啊——”领导像是咬着了手指般叫起来，他用手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眼镜后闪着泪光“这不典型吗？多么感人的英雄，救险致残数十年被埋没，这不感人吗？”

    领导拍了板，另一些人心中就有了底，他们开始着手这位英雄形象树立的种种工作，他们没白没黑，整日正夜，甚至城里一些资深人士也被找来了，他们一定要让他们的英雄成为受人敬重的英雄，惟此才能达到以典型带动大众的目的，这些人花了代价费了工夫，最后他们把一切都准备充分了。

    张顺正在大树底下晒太阳的时候，他被有关部门领走了，他当然很不愿意有人来干扰他的休息，昨晚天太寒，他几乎叫喊了一整晚上，所以太阳晒热的时候正好休息养神已备抵御另一晚的严寒。但是张顺不用想抵御严寒的问题了，他住进了干净又亮的房子，有专人来照顾他，甚至连吃饭都有人喂。他的蓬垢的头脸都被收拾干净，牙也不像原来那么黑，看起来精神很不错，有了点英雄的样子了。不久，城里的大喇叭小广播和有线电视里都在说张顺少年英雄的事迹，还加了记者专门为他录制的特别的有声有色的笑声。市民们恍然醒转，原来大树下的憨子竟然是个无名英雄啊，广播里的讲述令他们几乎要流泪，可怜的人，他们中有不少人在自责，为什么早没发现，这样的英雄却长期受着罪，实在是不应该呀。大妈们在自责，妇女们在自责，闲人们在自责

    这种气氛持续了有十天，正式的仪式举行那天张顺被挂了大红花，前有乐队后有护卫，观众倾听着关于这位无名英雄的勇敢事迹解说，无不流泪感叹。队伍行进了有一小时，人们也被感动了一小时。此后，张顺的美名在这座城市中传扬着，大家认为，虽然张顺的大脑糊涂了，但是决不能让他的精神糊涂，这对于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将是激励，他的事迹告诉我们，只要是美好的品德，终将被人们记得，哪怕它曾被埋没到多么深，或者曾长期不为人知。

    记者们很激动，他们后悔着谴责着自己早没有发现这样的好素材，错过了最佳时机。但是现在知道了，也还不算晚，将功补过，善莫大焉，何况现在正是张顺的名字热的时候，这对他们来说真是难得的机会，他们要去采访这位英雄。他们问张顺：“张先生，你现在还记得以前的任何经历吗？”张顺翻开眼，用怪异的眼神看记者，他大概是奇怪他们为什么叫自己张先生，他或许是不明白这叫张先生的到底是指哪个，所以他扭头看看周围，但是大家都期待地看着他，除了记者再没有别人了。张顺感觉很不自在，他以前没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少被人这样围着注视。他不自在了一会儿，也许是为了摆脱心里的不自在，张顺忽然露出牙笑了，笑得像哭。记者们于是纷纷张起相机抓住了这难得的瞬间，他们发现了张先生的笑，他们认为张英雄一定是因为生活改变后特别愉快，总之记者们想了很多美好的理由，他们终于有了收获，每个人都为自己感到幸运，他们见到了别人见不到的情景。但是张顺却被闪闪发光的东西吓着了，他忽然跳起来，喊叫着飞一般冲开了人群的包围，消失了。

    记者们走之后，管张顺的负责人报告上级的有关部门英雄今天不在这大大的亮亮的房子里了，有关部门责成另一些有关部门，另一些有关部门责成手下人，要他们立刻去找我们的英雄，领导们说我们的城市文明建设尚未完成，怎么能让作为形象的英雄不见了呢？他们甚至准备通知公安部门协助查找，务必要找到我们的英雄。于是各方力量纷纷出动人力物力，张顺成了大家的目标。

    其实张顺根本没走远，他又回到了他的大树的家，他们找到他的时候张顺正被一些人问着问题。“张顺，你最近是不是过上富日子了，看你吃的满面都是红光。”“张顺，你原来叫张顺呀，我们一直叫你憨子。”“是啊，我们挺对不起你的。”“张顺现在是大人物了，领导都和他握手呢。”“就是，你看他现在多精神，脸干净了，手干净了，衣服干净了，什么都干净了。”

    张顺不大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总归被人这么围着问着很不自在，于是他忽然有了主意，就问那些人：“我要抽烟，给我烟，有烟吗？”

    “啊呀，你现在是大人物了，英雄了，领导们不给你烟抽吗？”

    张顺还是问：“有烟吗？”

    张顺因为这些人不叫他的名字“憨子”而是叫张顺感到很生气，大大的亮亮的房子里那些人叫张顺倒也罢了，因为他们不认得自己，但是这些人明明认得他而且他们一直叫他憨子，现在却也叫张顺，他很恼火，但是张顺不会生气，他不知道怎么生气，他只是觉得不自在，所以他想到了办法赶他们走，只要不停跟他们要烟，要到他们不愿意给了肯定就走了，这是他的经验。

    “我们不敢给你烟，万一把你抽坏了，那我们可罪过了，你现在可是英雄呀。”

    “就是，还是小心点，你不是以前的你了，你现在要过好日子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要不好日子是过不久的。”

    “应该没事吧，他身体一直都好，你见过他生病吗？”

    另一些人都点头，他们现在才感觉张顺确实好象从来没生过什么病。既然没什么问题，那就给他一支烟吧。好几个人都递烟给他，张顺已经接不过来了，他手忙脚乱地接他们的烟，抓了一满手。有人又递过火来，张顺抓着一把烟不知道该先点哪支。旁边有人把点着的烟递过来，张顺的一把烟都不用点了。张顺抽着烟但是还不自在，他吐了几次烟圈都失败了，以前张顺常常能吐成功，现在他竟然吐不出烟圈了，他很懊恼，而更懊恼的是他们一个也没被赶走，他的办法不灵验了。

    正在张顺不自在的时候，找他的人来了。他们喝散了人群，带走了张顺。有几个人想跟着看，但是带张顺走的那些人亮出了他们的一根手指，这些人就不敢再尾随围观，只好奇地站在远处望他们渐渐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张顺又回到了大大的亮亮的房子里，这里有人伺候他的吃他的穿，还要他刷牙。张顺不愿意刷牙，第一次刷牙把他弄得满嘴是血的，他的嘴里被弄出了血，他被吓得哇哇叫，现在他们又叫他刷牙。他乘看管他的人不注意，呼啦呼啦几下就好了，等那人来的时候，张顺盯着他看，这是表示自己已经刷过了。那人也就不再要求他，给他饭吃，给他衣穿，但是不给他烟抽，张顺自己有烟，他的烟是刚才那些人给的，一大把都在衣服里装着呢。他去根管他的人要火来点烟，张顺也给他一支烟，张顺见过跟人要火的人都要给人一支烟，他以为这是必须的。张顺初来的时候不抽烟，因为他被吓得忘记抽烟了。现在管他的人见他要抽烟，并且在跟自己要火，管他的那人就很矛盾，他犹豫了许久，打了电话给上级，说这样这样如此如此。上级说这万万不可，这对我们的英雄形象是一种损害破坏，决不可这样，一定不可这样，所以张顺的烟就都被没收走了。张顺没烟抽只好去睡觉，但是他还没睡多久大大的亮亮的房子里来了人，他们是慕名来看望他的，他们要问很多问题。他们穿着大衣，手插在衣兜里，走来走去，看来看去，问来问去。这些人走了以后张顺去晒太阳，但是他还没晒热就又来了一些人，他们是开着车来的，不穿大衣，手放在腹部，走来走去，看来看去，问来问去。张顺乘他们围在一起谈话的时候赶紧溜走了，他回他大树的房子底下去，但是不久他还是被找回来。管他的人叫他刷牙，叫他穿好衣服，因为来的人要和他照相。他们都笑着，张顺也笑，但是笑得难看，像是在哭。

    张顺在大大的亮亮的房子里住了有二十天，或许是一个月，每天都有人来，差不多他们做了同样的事。张顺对这种日子感觉腻了，他已经多次跑回他的大树下的房子里，但是每次都被找回来。

    大概是第二十一天，或许是一个月零一天的那次，张顺再次回到了大树的房子底下以后，那些人再没来找他。这一天，天很冷，那些往常来围着他的人都没来围着他逗他，天太冷了，他们也受不住寒冷都回了家。太阳快落了，天慢慢阴沉了，路灯亮了，映照着街道上的一切，一切都显得很朦胧。街上的车和人像来回游动的蛇一般，不停地爬着，他们都急着赶着。张顺感觉脑袋有些晕，他饿了，早上从大大的亮亮的房子出来，他还没吃东西，这么长时间没去垃圾桶捡东西吃，他已经忘记垃圾桶里有可吃的东西。

    张顺将两手互相插在袖子里，这样可以暖和些。天阴了，还飘下些雪丝，这是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张顺好象是第一次见天上飘这种白丝丝的东西，本来想好好看看，但是他很饿也很冷，他没心思看。他闭上眼，这样一是不用看来回游动的蛇导致眼晕，也是为了让自己感觉暖一点，毕竟看着雪飘下会觉得更冷。张顺慢慢地神智迷糊了，他梦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于是他吃啊吃啊，不停地吃着，终于再也吃不进去了，他的肚子装的满满的。然后他又梦见自己满着肚子到大大的亮亮的房子里洗澡，可是水实在是太冷了，一个小浪花打过来，扑了张顺一脸一身，他激灵一下醒了过来。看看周围，路灯昏昏的，车也不见了，人也不见了，游动的蛇消失了，地上一块白一块黑的。雪还在下，但是有些地方刚下就化了，所以才这么花花杂杂的。

    张顺觉得浑身好象结成了一块冰，他在大大的亮亮的房子里住过一段后，身体好象没原来那么耐实了，那个房子可是天天供着暖气，还加了只火炉，看管他的人有时还在火炉里烧几只土豆，也给张顺吃，他尽可穿着单衣睡在床上也不觉得冷。可是现在，任他怎么裹紧衣服，身上还是像一块冰，直冻到心里。张顺感觉有点后悔自己跑出来，虽然说在那大房子里每天要被人问还要照相或者别的那些麻烦，但是不会冷也不会饿。不过他又想，这有什么，他更喜欢这里，大树也是自己的房子，这样至少不用每天被人问那些问题。比较之后，他还是觉得这里更好些，于是他露着笑，继续裹紧衣服。但是这样仍然不能抵抗雪的寒冷，他只好站起来身，脚下不由己地向着那大房子的方向去了。

    张顺到了那里后大门已经关上，也没有灯光。他仔细看了一阵，好象是要辨别一下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昏暗的路灯光下他实在确定不了这是不是大房子所在。他站了一阵，想想如果现在要是进去，明天还是要有人来啊被人问啊，他决定还是回自己的大树的房子去算了，明天他尽可以随便在树下晒太阳。

    回去的路上，张顺忽然发现了路边的垃圾桶，记忆被刺激而复活了，他想起那地方是有东西吃的。他跑过去，伸手到里边摸了一把，都是雪，他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倏地抽回手来，赶紧装进衣服里想暖一下，但是里边和外边一样冷。他有点恍惚，也许是记错了，垃圾桶里都是雪，根本没有可吃的东西。

    他只好很懊恼地继续走向他的大树的房子。

    这一晚，张顺又开始在大街上喊叫，撕心裂肺地叫，叫得附近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些被他的叫声干扰了休息的人都在谈论张顺的喊叫声。

    “张顺咋又叫了，他不是被评为英雄了吗？怎么还在街上。”

    “听说他老要跑，管他的人管不住。领导说实在管不住那就让他去自由吧，他跑惯了，这让他去跑也许更好。”

    “那我们还怎样学他的精神呢？他又成了憨子了，难道我们不学他了？”

    “谁晓得，领导们也是没办法，他们管不住他，是他自己要跑的，跑了很多回呢。”

    “是不是我们的文明建设已经搞好了，所以”

    “谁晓得，也许是的，也许还没有。”

    第二天，天放晴了，早晨的阳光格外的好，就像是被净水洗过一样。张顺安静地坐在他大树的房子下，袖着两只手，脸上仍然露着笑，很僵硬地保持着这种姿势。他的身边，是两条流动着的人河车龙，像是来往爬动的蛇，熙熙攘攘，超超闹闹，一如往常，只是太寒冷了，没有人愿意在外面停一停。

    太阳升到高天以后，那些闲人们出来看街景。他们看到了张顺，就过去和他说话，但是等他们仔细看一眼后，才忽然大叫起来“张顺死了，张顺死了”

    于是立刻有很多人围过来，他们仔细看后确定张顺真的是死了。他脸上的雪还没完全化掉，眼眶上甚至还堆积起来了，那肯定是死了，活人脸上哪能挂得住雪呢。

    “真是可怜，昨天还好象是好人呢。”

    “不一定吧，我觉得还不错，被评了英雄，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就是的，你看他现在身上穿的衣服，都这么干净，都是新的，要是没当英雄，那才是真的可怜。”

    “说不定他要是没当英雄还兴许死不了呢。”

    “太没道理了，这和当不当英雄有什么关系，人到大限就得死，这是规律。”

    “我们别在这讨论这些没用的了，得赶紧去报告领导们”其他人都跟着说了同样的话，于是有人跑去了。

    “唉”许多人摇着头表示着他们的同情和遗憾，最后都纷纷离开了。

    张顺，他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