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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惟仁与南门小雅合过了八字,两人订婚了。南门秋不喜张扬,叫冯老七在家里张罗了一桌酒席,家里几个人再加上约翰逊牧师,大家互助敬几回酒,说几句祝贺的话,就算是订婚礼了。这是覃玉成第一次见到蓝眼睛高鼻子的约翰逊,很是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约翰逊也不见外,笑眯眯地用蹩脚的莲城话叫他的名字,这个洋人早从师傅那里晓得他了。虽然约翰逊强烈的体味熏得他鼻子痒痒,他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礼貌地与约翰逊握手,还要替他拿那个有红十字的皮药箱。不过约翰逊笑着谢绝了,打过招呼之后,就挎着那个药箱到书房里去了。
入酒席之前,约翰逊牧师与南门秋在书房里说了很久的话。覃玉成从书房门口过时往里一瞟,看到约翰逊在给师傅打针。他想,那针肯定与师傅痰里头的血有关。酒宴过后,南门秋又让冯老七在后院露台上摆开场子,叫两位徒弟唱月琴,让约翰逊欣赏。自然是季惟仁唱开台。人逢喜事精神爽,季惟仁满面泛红,抱着月琴唱得十分起劲,边弹边唱边抖动脑袋,声音洪亮,神态狂放,一连唱了三段才歇气。轮到覃玉成弹唱时,他突然紧张起来,喉咙紧缩发不了声,只好放弃了显示唱功的机会,弹奏了一段月琴曲。还好,约翰逊先生鼓了掌,师傅也点头表示认可,连小雅也叫了一声好,覃玉成这才放下心来,总算没有出洋相。
弹完月琴,覃玉成和师傅一起送约翰逊回广济医院。来到街上,覃玉成正想着有没有机会看到藏在医院的疯师母青莲,南门秋回头说,玉成你回吧,我送约翰逊先生就行了。他这才醒悟,对他来说,师母是个永远的秘密。师傅不会向他袒露,他也不应当觊觎,像个贼牯子一样惦记在心。
回到南门坊,覃玉成帮陈妈扫地抹桌。他从窗户里望出去,见到季惟仁与小雅站在露台上说话,背衬着黑色的屋顶,他们的身影格外分明。等他忙完,再往露台上看时,季惟仁不见了,只有小雅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摇着一把蒲扇。虽然暮色朦胧,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他仍感觉到了她的落落寡欢。他穿过天井,正要回房去练琴,小雅在露台上向他招手:“玉成哥,帮我筛杯茶来好么?”
覃玉成便沏了一杯茶送上露台。小雅接过茶轻轻地啜饮,细细的眉毛微微蹙着。她蹬一双方口布鞋,穿黑色的百褶裙,月白色的衬衣将她的小脸映衬得一片苍白。他忍不住说:“小雅,你好像不开心呵?”
小雅仰起头问:“我一定要开心么?”
“今天是你的喜日子嘛。”
“可为何我一点也喜不起来呢?”
“你应当喜呵,师兄人长得标致,月琴弹得好听,为人处世又精明,又那么喜欢你。你和他蒂结连理,一辈子就有福享了,师傅也放心了。”
小雅嘴一撇:“还说他呢,门都还没过,就管起我来了!什么笑莫露齿啦,话莫高声啦,见了男人少搭腔呵。我一年四季待在这四堵墙里,还能盯着谁看?本来爹就不许我出门,他再来这一套,我日子还过不过?”
“师兄也是为你好嘛。”
“我不要这好,这好一点也不好!哼,按他的意思,我跟你都不能说话呢,有什么好?还有,他想来我家挤走冯管家呢,说他肯定比冯伯管得好,还说什么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说,冯伯是外人么?在我家都十几年了!要说外人,他才是外人呢。要不是怕爹不高兴,我才懒得跟他订什么婚。”
覃玉成想想说:“他即使这样想,师傅也不会同意的。”
“所以呀,他想串通了我去逼爹呢,说什么是为了南门坊的前程。他的心眼儿我早看清了,跟我订婚是喜欢我吗?是想娶我吗?是娶这座院子吧。”
他觉得难以置信:“不会吧?”
“不会?你脑壳里煮的粥,糊的。除了弹月琴唱本子,别的都不晓得。不过,我倒喜欢你这样的人,你为什么跟别个成亲呢?若是你跟我订婚,我会高兴的。”
“跟我订婚你更不高兴的,因为我是个不喜欢女人的人。”
“你不喜欢我?”
“你是师妹,敢不喜欢么?可这喜欢不是那喜欢。”
“那喜欢是什么喜欢,这喜欢又是什么喜欢?喜欢还有不一样的么?”
“当然啊。小雅,你不要想多了,人想多了就不开心的。”
小雅偏着脑壳望着他:“你希望我过得开心?”
“当然。”
“那你明天带我到街上逛逛去,我还是十二岁前读学堂时出去过,不晓得现在外面变成哪样了!”小雅兴奋得两眼放光。
他断然拒绝:“不行,师傅晓得了那还得了?”
小雅说:“不让他晓得呀。爹明天出远门,我们从后门出去,莫让冯伯和陈妈看到,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反正不逛太久,转一圈就回来,好么?要不街也不逛,径直到北门外去看汽车。听说北门外来了好多汽车,跑得好快,我还不晓得汽车是么样呢!”
他连连摇头,转身就走。他也想去看汽车,但那是使不得的。为了跟日本人打仗,国民政府把公路修到了北门外,那公路是通到贵州四川去的。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都装着打仗的物资,或者是背着枪的军人,老百姓见了总是有点畏惧。小雅在他背后孩子气地叫道:“你要不带我去,我再也不理你了。”他只当没听见,顺着楼廊快步离去。到了自己房里,他操起月琴来弹。不知是心绪不宁还是别的原因,弹拨出来的琴音杂乱不堪,根本不成调。他叹口气,丢下月琴,仰头倒在床上,望着亮瓦发呆。
第二天吃早饭后,师傅果然出远门去了。小雅走到覃玉成跟前,鼻子哼哼,翻了几个白眼。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肯定要出去的,你不带我就自己去,要是我出了么事,你也脱不了干系!覃玉成晓得她的性格,她虽是关在窨子屋里长大的,但敢想敢做,他是完全阻止不了的。不一会,小雅身着便装,悄悄出门来,见没有冯老七和陈妈的影子,便迅速地往后院的一间杂屋奔去。
除了跟在小雅的身后,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冲进杂屋时,小雅正憋红了脸,将一捆靠墙的柴禾往旁边挪。他忙上前帮忙。柴捆移开之后,墙上露出一扇不大的橡木门。这是窨子屋起火时逃生的门,平常不用的,铁门闩都长了厚厚的锈。小雅拉动门闩时,锈粉沙沙地直往下掉。门打开了,小雅闪了出去,回头说:“你来不来?不来我就掩门了。”他不能让小雅独自外出,只好也挤了出去,随手拉上了门。
后门外是一条小狭窄的小弄,潮湿的墙上长满了青苔。小雅很兴奋,撒腿就走,覃玉成只好紧紧跟在后边。钻出弄子口,他们就到了街上。这时小雅的脚就走不动了,东张西望的,每个店铺都要停下来看看。她先是买了两个棒棒糖,给了他一个,边走边吃,接着又给自己挑了一个发夹,一条丝带。覃玉成心里暗暗着急:“你怎说话不算数?不是说只看汽车的么?我们快去快回吧。”小雅噘起了嘴,很不乐意,却又不好反驳,只好跟在他身后,加快步子往北门去。
出了北城门,他们就看到了公路,还有远处甲虫一样跑着的汽车。城门外的空坪边停着一辆卡车,两个穿灰布军装的士兵站在卡车边抽着烟。小雅已经好奇地跑过去,端详了片刻,问两位士兵,请问两位大哥,汽车跑得这么快,它吃的什么啊?一位士兵吐口烟说,吃人呢。小雅眼一鼓,你吓人!士兵说,不吓你,真的吃人呢,它要吃了人才跑得快,特别是吃了你这号漂亮女子,就跑得更快了!小雅说,我晓得你逗我耍的。她伸手摸摸车灯,这是它的眼睛么?搭话的士兵扯一下小雅的衣服,你莫乱摸噢,把它的眼睛摸瞎了它就搞不清贵阳重庆在哪块子了!小雅说,它就这么金贵么?摸都摸不得。另一个士兵咧着嘴笑道,当然金贵呵,跟你千金小姐一个样,别人摸得你么?你摸得它,我们也就摸得你。小雅顿时红了脸,气呶呶地往地上啐了口痰。覃玉成赶紧拉着她转身就走。你呀,乱搭什么腔,让别人占你便宜了不是?赶紧回去吧,师傅要是晓得了,我们两个都会敲栗弓的!小雅不乐意,甩脱了他的手,却也只得跟他往回走,眼睛到处乱睃。
到了城门洞里,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两个军人骑着一红一黑两匹高头大马迎面奔来。覃玉成急忙拉着小雅靠墙站着。小雅却一点不在意,仰起她的脸望着马上的人。两匹马风一般卷到身后去了,但是过了一会,它们又转了回来,缓缓地在他们面前停下。马嘴里的气息与唾沫都扑到他们脸上来了。骑红马的那个军官模样的人盯着小雅看了几眼,跳下马来,掏出白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皱着眉头想着什么。覃玉成心里突突直跳,他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或者说,他的想象里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他不由得将小雅的手紧紧抓住。
军官躬着身子端详小雅,喃喃自语:“太像了,太不可思议了。”小雅莫明其妙,拉着覃玉成转身欲走,军官将她拦住了:“请问小姐芳名?”小雅问:“你认识我吗?”军官说:“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一个长得跟你相像的人,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人。”小雅说:“那你找她去啊。”军官说:“可惜找她不到了。她月琴唱得极好听,她叫青莲”小雅顿时瞪大了眼:“你哪么晓得我妈的名字?”军官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她女儿?你姓南门是不是?难怪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覃玉成猜到军官是何许人了,心里一紧,连忙挺身而出:“先生你认错人了!她妈在南京唱戏呢!”说罢,他拉着小雅转身就跑。
小雅边跑边发着牢骚。跑什么跑呵,又不是碰到吃人的野物了!真奇怪,他哪么认得我妈呢?覃玉成拉着她不松,你呵你呵真是个小姐脾气,太任性了,本来瞒着师傅偷跑出来就不成体统了,还跟当兵的乱讲话。你妈过去唱月琴有名气,他认得她有什么奇怪的?当兵的人可不是好惹的,他们身上有枪呢!要是惹下麻烦了,我哪么跟师傅交待?你还嘴巴翘起挂得油瓶,我真后悔,不该让你出来的!
跑了一段覃玉成就松开了小雅的手。他不敢老拉着她,街上人见了不好。他们跑进了小弄,一推南门坊的后门,却纹丝不动。门已被人关死了。谁关的呢?他们只好从前门进了。到了大门口,覃玉成叫小雅躲在他的身后。他往门里瞟了瞟,只见冯老七在柜台里埋头记账,急忙拉着小雅悄悄地溜了进去。到了天井边,两人松了一口气。小雅还得意地捂嘴窃笑了两声。但当覃玉成的眼睛往客厅门口一瞟,就愣住了:师兄季惟仁板着脸,冷冷地看着他们。
季惟仁对覃玉成说了句话,他没听清,但从师兄的嘴形看出了那几个字:“你做的好事!”
师兄肯定会向师傅告状的。师傅肯定是要训斥他一顿的。一连数天,覃玉成都怀着这样的担忧,见了师傅就头皮发麻,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但是,惧怕着的训斥并没有发生,南门秋见了他仍是和颜悦色,一切如常。
不如常的是天气,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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