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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前面山房回来,时已午夜。永历帝心情极为恶劣,一连串地嚷着要酒,福安拗不过,把早已烫好的陈年花雕,用锡壶装着呈上。皇帝只喝了少半壶,便似不胜酒力地醉了。
一个人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子,才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福安不敢惊动,悄悄收了酒菜,到后面请来了夏妃,要她相机侍候,巧的是九公主朱蕾也在,就一块儿来了。
屋子里酒气熏天。
朱蕾和夏妃两个人悄悄走到永历帝身边,才自发觉到皇上果然醉了,吐了一地,赭黄软袍、长靠锦背座椅满是污秽,先前在山房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臭气熏天。
两个女人彼此苦笑着对看一眼,也没招呼宫人女侍,自个儿动手,好一阵子才收拾干净。
夏妃取来了一件鹅黄丝棉软袍子给永历帝换上,外面加一件软罩甲,应是十分的暖和了。
永历皇帝身子不好,不过才四十来岁,身子就常见不支,入秋以后怕冷得厉害,滇池算是很暖和的了,每年不等入冬,他仍然要换穿皮祆,平常居家补药不断,人参鹿茸常用不鲜。
这个夏妃二十四的年岁,个头儿不高不瘦,长长的一张瓜子脸,眉眼都很秀气,脸上有两个小酒窝,能弹长颈弦子,今人叫做阮咸的,苏州人,素日就与九公主相好,朱蕾来了,她最高兴,谈起来没个完。
今天她新梳了头,看着尤其漂亮。只见她上面穿着件银红纱白绢里对衿衫子,豆绿沿边金红心子的马甲儿,下面是正红杭绢画拖裙子,脚下是一双粉红花罗高底鞋儿,头上打着个盘头揸譬,去了冠儿,越显得云髻堆耸,一如轻烟密雾,看着极是可人。
只是眼下她却乐不起来,看着皇帝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免犯愁,拢着一双水眉,只是低头做事,两个人刚把皇上扶着躺下,他却是醒了。
“噢你们这是”
“唉!您可醒啦!”朱蕾说“喝醉了,吐了一身,满处都是,刚拾掇完。”
夏妃说:“皇上身子不好,还是少喝酒的好,酒伤肝,明天您又要说没精神,嚷着腰疼了。”
永历帝哼了一声,挺身坐起来说:“不喝酒干什么,我心里烦!”
福安在角落里说:“皇上醒啦!”赶忙转身过去,把早已备好暖着的醒酒香茗奉上。
夏妃接过来,关照说:“你下去睡吧!”
福安跪下告退。
永历帝从夏妃手里接过醒酒茶喝了一口,看向朱蕾道:“你也没歇着?”
朱蕾说:“正要回去,听见您醉了就过来瞧瞧怎么回事皇上?听福安说您的心情不好。”
永历帝叹了口气:“你来的正好,要不然明天我还要找你呢我们又打败仗了”
朱蕾没有吭声。这几天她早听说了,李定国连吃败仗,清军节节大胜,兵分多路,说是已攻陷了永昌,就快过来了。
永历帝看了她二人一眼:“情形糟透了,李定国守不住,传过来消息,要我们离开白鹤潭,没法子,我们也不能再住下去了!”
夏妃呀了一声:“可搬去哪里呢?”
“去腾越。”永历帝说“那边地方不好怕是也防不住再要跑,就没地方去了”
二女对看一眼,这才明白他醉酒的原因,一时相顾黯然。永历皇帝坐好了身子,冷冷笑着
“马吉翔要我去缅甸,说是跟那边的人已联系好了,这件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他哎了口气“这里不好,总还是自己的地方,到了缅甸,可就由不住要听别人的摆布,我可不愿意可是”说着他又叹了口气,就发起呆来。
朱蕾说:“他们都怎么说?”
永历帝说:“叶天霞、钱枚也都说这里守不住,劝我去腾越,秦、宫几个侠客,也都赞同,所以我们只好先去腾越!”
“那边行宫准备好了?”夏妃问“什么时候搬家?”
永历帝叹说:“还什么行宫不行宫有地方住就算不错了,已经决定了,二十三号日子不错”
屈指一算,朱蕾吃惊道:“这么说,只有六天了?这么快?”
永历皇帝只是苦笑。忽然他拉住了朱蕾的手,颇似伤感地说:“我正要告诉你这一次你就不要跟着了跟着我有什么好?你自己去吧,明朝天下就快要完了,这两天我也想过了,你”朱蕾呆了一呆,忍住心里的伤痛道:“皇上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次来,就是要跟您守在一块,我也想过了,要死也让咱们兄妹死在一块。”
永历帝不由神色一凝,夏妃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朱蕾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该提到这个死字。
她心里一惊,蓦地记起了件事,即不久前在船上来白鹤潭的中途,曾经做过一个梦,这件事也曾与简昆仑提起过
梦中情景,兄妹对话竟似与今夜此刻颇相仿佛,当时梦中永历皇帝要自己改名换姓,往南面跑。自己也曾说过要死也死在一块之言,怎么会应验了?真正是匪夷所思,心里一惊,只是看着对方发呆。
永历帝忽然说:“我实在告诉你吧,如果将来要去缅甸,人家只收留我们四个人,你怎么还能跟着?”
朱蕾顿时一怔,这才不再吭声,一时心如刀绞,低下头,眼泪也淌了出来。
夏妃忙过去,递上一方帕子,朱蕾接过来擤了一下鼻涕,只是发呆。
永历帝说:“你真笨,还有什么好难受的?你的退路我都想好了,往南边跑改名换姓,谁也不会认识你!”
这就更应了那个梦了。真正是不可思议。
“改名换姓?”对于朱蕾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之事,却是没有想到哥哥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永历帝的神态是认真的:“也只有这样了,你不比我,女孩子终必是要嫁人的,嫁了人还是要跟着人家姓倒不如现在就改了名字”
站起来,他转了个***,坐下来,又站起来,显得那么气躁,不安宁。
对于哥哥所说的这些,朱蕾很是生气,有心顶撞,忽然想到了那个梦,梦里哥哥还打了她一个耳刮子,试看眼前情景,真要顶撞了他,保不住真的他会打人,这么一想,她也就不吭声了。
“缅甸就缅甸吧!”永历帝来回走了一圈站住道“这里已没有我立足的地方了”
朱蕾哼了一声:“说什么这里没有立足之地,事在人为,皇上你不能走”
“你知道什么?”永历帝气馁地道“如今大势已去,不走怎么办?难道叫我送死?还是去向吴三桂投降?”
朱蕾说:“皇上刚才不是说去腾越吗?”
“你女孩子家知道什么?”一面说,他又来回走起***。
夏妃站起来扶着他,款款地说:“皇上身子要紧,去哪里都不要紧,这不大家伙全听着您的一句话吗?”
她可真会顺着皇帝的性子说话,一面说偏过头来向朱蕾挤了一下眼睛。
朱蕾却是没看见:“那是什么话?真要那么做国家就完了”越说越气,一下子跑到了永历皇帝身边,伤心地说“皇上千万不能去缅甸,只要我们还有一寸土地,就不能去异邦,要不然人民会不答应,会骂您没有出息,会”
话声未完,叭地一声脆响,果真地就挨了皇上一个大耳刮子。
“你”皇上看着打人的手,重重跺了一下脚,赌气到一边坐了下来。
夏妃啊了一声,赶忙去照顾朱蕾,却被后者重重地挣脱开来。
一时间热泪夺眶而下,淌了满脸。
摸着被打的半边脸,既惊异梦境的灵验,更为着眼前的一切大哭伤怀,伤心自是伤心,话还是要说的。
“皇上您错了”她大声嚷着“除非万不得已,您绝对不能去缅甸,要不然咱们明朝便真的完了,后世千千万万的人,老百姓都要骂死您、恨死您就是眼前的叶先生、钱先生、各位英雄,就是李定国李将军吧!他们也不会原谅您想想吧,他们拼死拼活,流血送命,都为了谁呀,您您忍心撇下他们,一个人逃命?您”
“不要再说了!”永历皇帝忽然像疯了似地跳了起来,却被夏妃用力抱住。
“皇上皇上您就消消气吧”转过脸看着朱蕾“九公主,您就少说两句吧您去歇着去吧”又是挤眼,又是抛眉。这一次朱蕾总算看见了。
“皇上万安!臣妹告退。”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便自转身步出。
外面是黑黝黝的,灯也不见一盏。
走了一程,朱蕾才站住脚,心里有些害怕,有心想回去唤个人掌灯护送,却是伤心气头上,也就顾不了许多,硬着头皮独自走吧!
所幸此去自己住处不远,不过是隔着片院子而已,且是天上星皎月明,当能分辨。
走走才知道,看似甚近,走起来却是很远。
一阵疾行之后,先时的激动情绪也安静下来,森森庭院,飒飒秋风,才自觉出怕来
跑一阵,走一阵,好半天才算到了自己住处的小小院落,远远看见服侍自己的那刘宫人打着个灯笼,正自怅惘,忽然发现,忙自迎上来:“殿下回来了”
请安问好的当儿,朱蕾已夺门而入。
她是不好意思让人家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还有刚才被打了耳刮子的半边脸,**辣的怕是肿了。
可不是,对着镜子照照,五条指痕,肿起来老高。想想不禁悲从中来,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打,更何况是让最敬爱的哥哥打的,又是生气又是伤心,由不住眼泪又自淌了下来。
这一霎,她脑子里可真乱极了。
想到了哥哥的那样远走缅甸,心里真像是刀割般的难受。还有,自己好不容易,千山万水地跑到这里,重聚团圆,如今又要分离,若如皇上所说,改名换姓后往南方跑那又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
她可不禁又想到了自己的终身想到了简昆仑,一时心绪紊乱,不知所思。
纱罩里的灯芯,爆开了一个灯花,摇曳出幢幢光影,乍然而来,吓了她一跳。
照一般民俗传说,这是烛蕊爆喜,国破家亡还有什么喜事可言?院子里秋风飒飒,刮得落叶萧萧。敢情是夜已深了,她也恍惚觉着有些累了。
伸了个懒腰,才自站起蓦地,婆娑灯光影里,衬映出一条纤细人影。立地而长,极似有所耸动。
朱蕾呀了一声,倏地转过身来面前人影乍现,在连带着的袭面疾风里,一口冷森森的剑锋,已向她喉间刺来。
惊惶万状里,朱蕾方自看清对方来人,正是那日游湖中途意欲向自己兄妹行强的时美娇,却是阴魂不散,此番又复来临。
时美娇当然不会真地向朱蕾毒手加害,可是眼前这一剑,气势如虹,光华璀璨,却非等闲,看来却具穿喉之势,真把朱蕾吓得花容惨变。
她身边,总有人暗中戒侍。
“哧”一线流光闪处叮地击中了长剑剑尖,莫谓物什细小,却是力道惊人。
时美娇剑尖偏得一偏,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便自解开了眼前的一时之危。
一股强大气势,随着眼前这个人的猝然袭前:屋子里像是卷了阵狂风,案犊上纸笔齐飞,声势好不惊人!
灯焰摇曳里,一个人以排山倒海之势,已扑身而前,人到剑出。
叮当脆响声里,持剑的双方,已移开了一个人距离。
朱蕾踉跄着扶案而立,只吓得神色惨变,只当是又来了什么祸害。容得看清了来人竟是简昆仑时,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放了下来。
冷森森地摇曳出一室的昏黄迷离那种紧迫慑人的剑气,直似冰寒的手,紧紧捏着人的喉头要害。九公主朱蕾所面临的,是一场前所未见的对剑场面,直似较诸那日船舱所遇更具无限阴森。
“又是你简昆仑!”时美娇挑动着细长的眉毛,直向眼前简昆仑怒目而视。
方才的双剑交锋,已让她领会到对方臂力的惊人,从而警觉到自己实已不堪招架。那是因为她左面剑伤未愈,虽是左面身子,却也关系着右面的出力,自然交接之下,连带着全身经络惧感疼痛,猝然使她记起了柳蝶衣的警告,不禁悚然一惊。
眼前之势,已不容她作任何退让
臂力不振,却可以内气真力透过剑锋与对方抗衡。
这便是眼前室内剑气横溢,尤具阴森之因了。
“时美娇。”简昆仑目光深湛地直瞪着她“凡事可一不可再,那一天让你逃了,今夜不会再称侥幸,更何况你剑伤未愈,今夜你绝非是我对手,又何必自投罗网?”
这番话看似自大,其实仁厚,仍不忘予对方返身之机,时美娇只要略识话机,便不难从容退身,偏偏她性情高傲,目无余子,衔记着简昆仑的一剑之仇,誓要湔雪前耻。
“你说得不错,我身上是带伤可是,你也未必就能胜得了我!”盈盈一笑,身子左转,脚下已换了方位。
时美娇又说:“我知道你近来功力大进,我们两个虽然几度交手,总是碍有外人打岔,不能一尽全力,想来你一定不无遗憾,今夜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也合了我的意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
说时,她那张盈盈笑脸,更似着了一片雾般的朦胧,实在难以猜想出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我如果死了,算我自找的,活该而且,能够死在你的手里也”
目光微侧,看了朱蕾一眼,碍于她的就在眼前,下面的话不便说得太过露骨。
顿了一顿,却有下文待续“要是你敌不过我,死在了我的剑下,也就认了命吧。总也还有别人为你伤心应该比我强多了,是不是九公主?”
情势如此,她犹有余暇逗趣,美丽的眼睛向着侧面的朱蕾瞟上那么一眼。
九公主确实为简昆仑担心。她为人直率,不擅掩饰,一听说他们双方待做殊死之战,焉能不为之提心吊胆,即使死的一方是时美娇,以她仁泽居心,显然亦非乐见。
“这又何必呢唉时美娇,趁着现在还没有惊动什么外人,你快走吧真的。”说着,她天真地跑向一边,待将打开窗子。
“站住!”时美娇忽然喝住了她,眼睛却是向简昆仑望着“看见没有,她有多向着你?怕你死了”
朱蕾说:“乱说,你也一样,不管你们两个人谁死了我都不愿意看见时美娇你还是走了吧。回头他们来了人,你就走不了啦。”
“你?”时美娇唇角轻牵,微微一笑“谢谢你吧”
这丝微笑,很快的即为一种妒意所取代,观诸在时美娇的脸上,别具阴诡粟慑气息,以至于朱蕾目注之下,也大感震惊。
“九公主不必多说,请速速退下。”
简昆仑由对方尖锐的剑气里,已有所感触,情知时美娇即将出手。
果然,话声方顿,对方猝然发动攻势。一缕寒光,平胸直刺而前。
休道此一剑的来势缓慢,却有冷森森的一片剑气随剑而行,一经前进,逼人毛发。
她终于狠下心要与简昆仑殊一死战,或许是九公主对简氏的眷爱之情,更促使她动了杀机。
这一剑看似无奇,却莫测高深,寓千变万化于毫发之间。
简昆仑识得厉害,出剑之先早已做了必要准备。一口真气为功九转,注之长剑月下秋露,一似泛滥秋江,激荡起寒星万点。
猛可里,双方剑势相交,却不曾听见那一声震耳的金铁交鸣声。
房子里撒满了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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