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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尔萨接受。他再度歪曲了自己的脸,然后又打开另一扇门消失了。
利德宛当然也跟着他后面穿过了那道门。
利德宛认为斯吐尔萨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本性,已在这个迷宫中露骨地显露出来了。他的感性不但缺乏一贯的方向性,而且也不见秩序和调和。尽管斯吐尔萨怀有热情,但是却缺乏一股能够让他的热情持续下去的力量。所以整个迷宫在建造的过程中,不管在设计、或者施工方面,都曾经不只一次的加以变更。有的门甚至在打开以后,迎面而来的竟是一片墙壁。有的楼梯也做了一半却宣告中止,于是整个悬吊在空中。铺石的走廊上,也不知为什么地面上忽然出现落差。不过就整体来说,这座复杂的迷宫似乎呈螺旋状,引人不断往内部深处,往地底走去。
斯吐尔萨有时会突然现身,或者用笑声来引诱人继续前进,利德宛似乎正愈来愈陷入迷途的深处里去了。一时间里,利德宛觉得这个比自己年长三岁的黑羊国公,仿佛是地底深处的妖魔,一个身上裹着华丽的绢服,潜伏在这个诡异建筑物的墙壁、柱子、和屋梁之间的妖魔,想到这里,利德宛不禁感觉到一股恶寒正窜过他的颈子。
“斯吐尔萨究竟是朝着迷宫的中心前进,或者正要走出迷宫呢”
其实想得太多也没什么用处,斯吐尔萨是凭靠着愿望与冲动才活着的,所以要能够应付他,首先得将自己的思考方式变成一种漫无计划的状态吧。尽管如此,像斯吐尔萨这种男子如果仗势着自己身为选帝公的强大权力与财富来为所欲为的话,那简直就是一种最严重的毒害。
选帝公制度经过这几百年来的风吹雨打之后,已经出现了严重的漏洞,看来明日的希望再也不能寄托在这样的一个制度之上了。不过,一旦要改革的话,究竟应该用哪种制度来取代旧有的制度呢?如果像周围的邻国一样,改采单纯的王政或帝政就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案吗?
想到这里,利德宛不禁用力摇了摇自己的头,至少在此时此刻,必须要让自己的头脑脱离思绪的迷途。如果再找不到地下出口的话,那么自己很有可能会冻死,或者饿死,等在前面的很可能就是一条末路。突然间,利德宛注意到自己脚底下所踩的地面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硬,铺石的地板已经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湿软、泥泞的泥土。
脚边溅起的水形成一道薄薄的墙,正闪闪发亮着,使得利德宛不禁开始仔细考虑这栋宅第的建筑地理环境,原来是内海就在这附近,正不断将水灌进底部,至于这水究竟是因为人为的引进,或者是防水的墙壁已经产生了裂痕则不得而知。
“帕尔!安洁莉娜公主!”
利德宛大声地喊出声音来,不过这个呼唤并不是为了期待对方的回答。如果说这位过去曾经在虎翼公国担任国相的豪胆青年骑士也有感到困惑与不安的时候的话,那么大概就是指现在了。利德宛一想到在还没有向阿尔摩修大老言明以前,自己身上原本所背负的任务,便无法忍住不叫出声音来。
不过,当回音消失以后,从远方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是斯吐尔萨的嘲笑声吗?不,不是,利德宛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来听,过去曾经在森林深处探路的旅行体验,此时或许也有一点帮助。身在这迷宫中,利德宛并没有真正迷失,也没有为回音所欺骗,不久后,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不,应该是说见到了他所寻找的对象。
那是一位身穿绿色衣裳的年轻女子,衣服上已经沾满了泥土与尘埃,但是那耀眼动人的美丽却令人眼睛为之一亮,同时也使得她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更显得耀眼。
那正是金鸦国公的妹妹安洁莉娜公主。而利德宛的小儿子在公主的怀抱中,正高兴地呼唤着他年轻的父亲。
“利德!”
年轻的黑发骑士伸出他的手臂,从安洁莉娜的怀里将他的小儿子抱过来。利德宛问着小儿子说,害不害怕呢?儿子回答说,不怕呀,因为有安洁莉娜和我在一起啊!这时,利德宛重新回头面向公主:
“安洁莉娜公主,真是又麻烦你照顾了。”
将所有复杂的情事四舍五入之后,利德宛对着顽皮的公主点头道谢。
“不,没什么值得道谢的事。”
安洁莉娜于是说明她和怕尔两个人怎么会来到这地下迷宫的经过,原来在那个地底洞穴的底部铺著有椅垫,掀开那椅垫之后,发见有个像是通往地下的盖子,两人于是就打开那盖子,从那洞口直接走到这地下迷宫当中。由此可见,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就像是整座迷宫的大厅,所有的通路都汇聚在这里。
“这么看来,斯吐尔萨国公的坏嗜好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是难以想像,想必是浪费了不少无用的智慧与费用哪”
利德宛话还没说完,却突然发生一阵紧张的情绪,安洁莉娜发出了可怕的惊叫声。这尖锐的惊叫声一点都不像是这位勇敢的公主所会发出来的,利德宛不禁有点惊慌:
“刚刚这女子的惊叫声是你发出来的吗?安洁莉娜公主。”
这个问题真是太失礼了,不过此时的安洁利娜根本没有闲暇去责问对方,她只是一味地点着头,白皙的手指直直地指着利德宛的脚边。利德宛的视线随即跟着安洁莉娜的手指头移转之后,他的紧张情绪很快就获得解除了,他伸出自己的脚,用鞋子踩死那些满地爬来爬去,油光肥大的黑褐色大蟑螂。
“不管是王官贵族的宅邸也好,一般街头巷尾也好,不都有斗蟋蟀赌钱的游戏吗?这蟑螂说起来就像是蟋蟀的兄弟辈,有什么好讨厌的呢?”
“就算是兄弟,也不见得每人都讨人喜欢啊,况且”
“况且?”
“我根本也不喜欢蟋蟀。所以讨厌蟑螂,也没什么特别不公平的地方啊,没理由让你这样说东说西的!”
“我没有说东说西的啊。”
“你分明就有,”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发现他们谈话的内容已经偏离主题。就他们现在所应该要重视的主题而言,这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议题。他们三人现在还身在迷宫之中,而且还找不到出口,生命都还没有脱险,竟然讨论起蟋蟀和蟑螂的话题,要是让阿尔摩修大老知道了,就算被说是“不成熟”只怕也无言以对了。
帕尔在他们两人中间,突然伸开双手。
“帕尔”
“不要吵架,你们两个要和好,因为帕尔不喜欢利德相安洁莉娜吵架。”
持续无益之争议的男女顿时面红耳赤,安洁莉娜露出一个笑脸对着帕尔说道:
“帕尔,你真是个好孩子哪,那讨厌的男人怎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孩子呢?干脆当我的孩子好了!”
这些话当然是说给帕尔以外的那个人听的。利德宛皱了皱眉头,然后假装咳嗽地说:
“帕尔,这也不算是什么吵架。大人们也有意见不同的时候哪。”
这话对于一个五岁的小孩来说,显得有些难以理解,不过利德宛说完之后接着就转身走开,像是想掩饰些什么似地,不过此时确实也应该要赶快找到出口才行。
裸露潮湿的泥土上,刚好有根木材,帕尔与安洁莉娜于是在木材上坐下来,等着利德宛回来。或许是因为他们现在正在很深的地底下,所以感觉上比地面还温暖些,不过两个人的肚子刚好同时咕咕地叫,公主与小孩两个人不好意思地面对面笑着。小孩说道:
“帕尔非常喜欢安洁莉娜哦!”“谢谢你。”
“安洁莉娜喜欢利德吗?”
小孩的问题很出乎人意料外,安洁莉娜一时只是眨眨眼,没有立即回答。
“帕尔喜欢安洁莉娜也喜欢利德,所以希望你们两个人也能够和好啊。”
“说的也是,好,那么就相好吧,因为他是帕尔的爸爸啊。”
安洁莉娜回答道,不过不知怎地,总觉得内心的一部份有欺骗的感觉。
这可爱小孩的爸爸,那讨人厌的爸爸回来了,手指头指着一个方向。
“这边的路看来好像是往上走的。我们走走看吧?”
3
帕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利德宛的背上睡着了,公主与骑士,一起在这地底下的迷宫走着走着。钻到这地底下之后,不知已经过了多久,安洁莉娜已经感到肚子饿了,想必然已经历时许久了吧。
两个大人的步伐都很慢,突然有一股诡异的臭气正从他们的前方传过来,安洁莉娜与利德宛面对面互相看着。虽然有些犹缘,不过既然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也不能因此就再折返,两个人于是继续绕着弯拐来拐去,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十个弯了。
拐过弯之后,两人赫然发见,那发出臭气的源头原来就在前面。
安洁莉娜用两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极力克制自己想发出惊叫与呕吐的冲动。就连利德宛也要微努力地才能忍住那股恶心的感觉。就在他们前方,正堆积着无数原本还是尸体的碎肉与骨头。由于地底下的潮湿,刚死不久的尸体正开始腐烂,一些像是腐汁的液体正黏稠地覆盖在上面。尸体的碎肉与骨头散得满地都是,前方的一群老鼠正对他们这两个突如其来的侵入者发出充满敌意的吱吱叫声。这便是斯吐尔萨这一、二年如何行使暴虐手段的证据。安洁莉娜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心脏的鼓动,然后对着同行的骑士低声地说道:
“斯吐尔萨国公该不是委身于黑魔术之道吧?”
“就算是黑魔术,要能够支撑那愚蠢的身心也并非容易的事情吧。”
利德宛的眼睛透过内心嫌恶的波动,看到墙壁上用萤光涂料所涂写的一些字“无才能且欺世骗俗者埋葬于此”显然这些字所代表的正是斯吐尔萨的报复与制裁。
不管怎么说,六大国公是整个马法尔帝国最重要的屏藩,但是在他们之中,能够算得上正常人的又有几个呢?利德宛的心脏一阵一阵地起疙瘩。这么样危险、又歪曲的心,一旦与艺术天份结合的时候,或许可能发挥些出神入化的才能,但却绝对不能和政治权力或武力结合,那是不可容许的。
“卡尔曼也好,蒙契尔也好,如果不倚靠他们当中任何一者的力量,这个国家或许就无法整顿起来吧!”
这是利德宛的想法。过去的马法尔帝国不曾有过什么大失败地历经过一连串历史的惊涛骇浪,而今后将会如何演变呢?真是令人难以想像。
利德宛三人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丑陋诡异的地下坟墓。为了不吸入那臭气而闭气走了大约百步之后,安洁莉娜与利德宛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如果让斯吐尔萨国公掌握天下大权的话,那么这个迷宫大概要被人的尸体给填满了。”
“我绝对不会让他这样做!”
利德宛的声音非常强烈,安洁莉娜不禁有些意外地注视着他。她轻轻地笑着,然后有些嘲讽地说道: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利德宛,如果我们不能先获救的话,那可无法拯救这个国家唷!”
或许利德宛是应该要这么说,不过又觉得这话根本没凭没据,所以并没有说出口,这或许该说是他的坏习性吧。就算不说,死去的妻子也会了解的,这样的想法于此时此刻是极度的不公平。利德宛一面想着,这样的性格真是连我自己都讨厌哪!他于是接着对公主方才的正确言论提出自己的回答。
“我明白了,那么我好好想想能够让三个人都获救的方法吧。”
虽说不上自信满满,不过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利德宛也只能这么说了。至于得到这个回答的另一方,一般应该会说些类似“那么就拜托你了”的这种话,以表达自己的信赖感,不过安洁莉娜公主却说:
“嗯,不过也不要太勉强啦。”
安洁莉娜公主故意装出满脸不讨人喜欢的表情,然后用手轻轻抚摸着帕尔的头发,此时的帕尔依然还趴在父亲背上睡着。这位勇敢机敏的公主如果看穿了利德宛根本不值得信赖,大概会马上凭着自己的力量寻找出路吧。到那时候,她必定会救出怕尔,至于利德宛的话,公主可能会对着他说:
“这个没用的软弱者,靠自己的力量逃出去吧!”
如此斥责一番,大概是不会救他的了。这幕情景在脑海里的一角闪过之后,利德宛不禁苦笑,不过内心的某个角落却也感受到一股爽快的气氛。这位一点也不像公主的公主,不管是生气也好、或者哭泣也好,都像是吹抚过夏日草原的风,那么样叫人觉得清爽。
他们三人接着来到一个天花板很低的地方。顶上的梁无秩序地交错着,有时甚至还差点碰上利德宛的头。青白色的光线正投照在那片泥地上,利德宛的视线朝地上一看过去,两眼突然闪过一阵紧张。这里除了帕尔、安洁莉娜、和利德宛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有个人正潜伏在纵横交错的顶梁上,而人影正投射在泥土的地上。正当他要警告安洁莉娜的时候,没想到安洁莉娜竟冷不防地伸出她白皙的手,将利德宛的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
安洁莉娜拿着剑往上刺,细长的剑尖扎实地贯穿了那个蟠卷在薄暗之中的不明物。透过剑传到她手里的感觉,像是刺穿了一只装满水的皮囊。
但是啊的一声,分明是人惨叫的声音却振动了这片薄暗。利德宛抓住安洁莉娜的手腕,迅速将她拉到自己跟前,瞬间有个漆黑庞大的物体正好掠过她的身旁,往下撞击到地面,发出重重的声响。那人半转过来呈仰卧姿势时,青白色微弱的光线正好照在他的脸上。
“斯吐尔萨国公!”
那人确实是黑羊国公斯吐尔萨,此时的他以一副笨拙的姿式仰躺在地面上,而在他身体底下的一个黑色沼泽正逐渐在扩大。他的一只手正拿着一把宽刃的短剑,明明白白地说明了他原来的目的。
表情恢复冷静之后,利德宛在濒死的黑羊国公身边蹲了下。
“斯吐尔萨国公,有什么遗言吗?”
可是所得到的只是低沉的呻吟声。利德宛低下头正想要再问一遍的时候,斯吐尔萨的手腕竟以迅速地令人感到吃惊的速度反转过来,将短剑对准利德宛刺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利德宛抓住他的手腕立即改变了短剑刺出的方向,那把充满杀意的短剑于是划进了斯吐尔萨自己的左锁骨下方。
惨叫声非常地短暂。而利德宛也就此接收了安洁莉娜杀害选帝公的罪名。
斯吐尔萨的脚踝上绑着一条粗大的线。利德宛于是想起了南国神话中,有人凭借着这种方法逃离迷宫的故事。这个死亡国公的模仿精神,正好替他们指引了一条步出迷宫的道路。
推开那沉重的厚门之后,眼前所看到的正是一片宽阔的内海。
内海的波浪拍打着安洁莉娜的鞋尖,她将两手并拢着捧起了一瓢水,凑进嘴边试着那水花的滋味,舌尖所感觉到的是一股微碱的盐味。她站直了自己的身体,把两只手臂伸展开来,然后面对着内海伸了一个大懒腰。乘着波浪而来的寒气让人感到极度地舒爽愉悦,这是他们被困在闭塞的地下之后所产生的自然反应。
背上背着帕尔,一面听着那耳后睡眠中的呼吸声,利德宛清楚地感觉到金鸦公国这位朝气蓬勃的公主正深深地吸引着自己的心。虽然在失去妻子的时候,自己曾经一度认为自己在这方面的心已经化为灰烬了。
安洁莉娜回头看着他:
“我从来没有看过海。利德利德宛先生您曾经看过真正的海吗?”
“只看过两次。”
以前旅行到库尔兰特的时候,曾经看过那波涛汹涌的蓝灰色海面。又有一次到南方的瓦拉奇亚探访的时候,也曾经看到过蔚蓝色的汪洋大海,在阳光下闪耀地令人目眩。而不管面对哪种海面,利德宛记得自己总是茫然地坐在岸边,置身在那海潮的香气中,一味地只顾着眺望那片水与水相连的海面。
利德宛不认为自己像卡尔曼或者蒙契尔所说的那么样酷爱流浪。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或许早就纵身于出港的帆船,往海的彼岸驶去了。但是利德宛从海岸返回了内陆,回到了马法尔帝国,回到了那个他所生长的虎翼公国去。
安洁莉娜突然出声叫着他,
“嗯,利德宛。”
“什么事?公主。”
“我哥哥好像乘着国家现在的混乱,暗中计划着些什么似地。哥哥是很聪明,不过我觉得很不安利德宛您觉得呢?”
“公主,你的哥哥不是什么恶党。只是想让自己成为一个恶党罢了。”
利德宛的回答听起来让人觉得有些唐突。
“嗯,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过有时也会意外地看错了。”
斯吐尔萨的死亡对这个国家的现状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挫折不幸的艺术家会藉由他的死而带给这个国家什么样的影响呢?利德宛还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过此时的他几乎已经完全踩进这漩涡之中了。
天色逐渐地亮了。在这个时候,在龙牙公国的官邸,国公严多雷的首级已经被武将德拉巩逊给夺去了。
地面上的迷宫这时才开始要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