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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给这捐了钱,就从后门进来了。老师!”

    “啊,你已经成了这里的学生啦?”鸟想起这个学生了,情绪镇静了下来。这个学生眼睛鼻子都圆鼓鼓的,像古丽姆兄弟童话插图里的德意志农民,但模样并不难看。鸟说:“那么,补习学校不是白上了吗?”

    “不,老师,学习总不会没用的吧,即使什么也没记住,但总是学习过!”

    鸟感觉受到了嘲弄,目光严峻地回头盯住那学生。但这个大块头似乎从上到下都在向鸟表示好意,鸟清晰地想起来,在满员百人的班级里,这小子蠢笨出名。正因为是这样的学生,现在才能如此单纯爽朗地向鸟报告自己走后门进了二流私立大学,并感谢毫无作用的补习学校。如果另外的九十九人,见到补习学校的教师鸟,恐怕都会避之唯恐不及吧。“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补习学校的学费很贵的。”鸟说。“不,不。老师,你是来我们大学工作吗?”

    鸟摇摇头。

    “啊,是么。”大块头学生机敏地把话题扯开:“我给您当向导,一起去研究室吧。请,走这边。实实在在,补习学校的学习不是没用的,作为一种养分,贮存在脑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起作用。我等待那样的时候。所谓学习,最终不就是这样么?老师!”

    鸟被这位旧日的学生,带有启蒙主义味道的乐天派领着,穿过树木掩映的校园小路,来到一座深赭色的砖瓦建筑前。

    “英文系研究室在三层最里边,老师。虽说是这样的大学,能进来也是挺高兴的,所以把学校着实勘察过一番。现在,我对校园里所有的建筑物都了如指掌。”大块头学生自我炫耀说。随后,突然间,他的脸上闪现出让鸟怀疑自己眼睛的极老练的自嘲式微笑“这些话都太单纯了吧?”“不,不,我想不那么单纯呀。”鸟说。

    “您这样说,我很高兴,老师,那么,祝您健康,脸色好像不太好呀,老师!”

    鸟一阶一阶地爬着楼梯,一边琢磨刚刚分手的这位旧日学生。这家伙现实生活的能力,可能要比我强个百倍千倍的吧,至少,他决不会让婴儿因脑疝而死的。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我教过的一个奇怪的道德主义者。

    鸟扒着英文系研究室的门缝看岳父在不在。只见房间对面客厅一样的地方,美国大总统宝座似的橡木转椅上,岳父身体深深陷在那里,眼睛望着开在屋顶正中的天窗。比起鸟的母校的教授研究室,这里的房间又宽敞又明亮,像会议室一样。以前,岳父曾说过,退休后转往私立大学,得到的待遇,和公立大学比较起来,好得没法说(这是岳父众多带有某种自虐式得意的笑话之一)。现在鸟看到了这里的设备,包括橡木转椅在内,知道岳父的话确实不单单是笑话。但是,如果日照再强一点儿,那就需要把摇椅向后移,或者把客厅全都挂上窗帘吧。靠房门这侧,摆着一个大桌子,三个年轻的副教授在围着桌子喝咖啡。似乎刚刚吃完饭,额头上油光闪亮。鸟和这三个人都见过面,他们都是鸟前几届校友中的佼佼者。如果鸟没有那连续几周的泥醉,如果他不是中途掉队而是留在研究生院继续读书,他的人生道路,当然是步他们的后尘了。

    鸟敲了敲本来开着的门,走进研究室,和三位上届校友点头打了招呼。橡木转椅上的岳父保持着身体平衡,向后仰着头看着鸟,鸟向他身旁走去。三位上届校友微笑着注视着鸟,但他们的笑里并不包含什么特殊的含义。对他们来说,鸟是个比较异常的存在,同时又是个不值得特别注意的局外人。一连几周毫无理由地滥饮不止,以至研生生院中途退学,就是这样一个希奇古怪的家伙。

    看到鸟走到近前,岳父欠起身,把橡木椅子转向他。转椅的转轴发出咯咯的声音。鸟按着和教授女儿结婚之前当学生时的习惯叫:“先生”

    “孩子出生了吗?”教授一边指着长扶手转椅,对鸟说。“嗯,生了,生是生了。”鸟感到自己的声音羞怯惶恐,极不好听。他立刻闭紧了嘴。不过,随后鸟还是强制自己一气把该说的话说完:“孩子先天脑疝,医生说,可能过不了明后天,妻子还平安。”

    教授的橡木转椅背后倚着墙,不能完全转过来,因此教授是斜对着鸟。他那一头白发掩映的米黄色脸庞,狮子一般,大而风度翩翩,现在眼看着便染上了红色。皮肤松弛垂下眼袋的下眼睑上,像沁出了血似的鲜红。鸟感到自己脸上也涌上了红潮,并且,他也再一次了解到,从今天凌晨以来,自己实际上一直孤立无援。

    “脑疝,你看见孩子了吗?”教授的声音嘶哑而尖细,在这声音的回响里,鸟听出了自己妻子声音里潜隐的迹象。无须说,这很让鸟感到亲切。

    “看见了。孩子头缠绷带,像阿波利奈尔一样。”鸟说。“像阿波利奈尔,头缠绷带。”教授像听笑话似的,回味着鸟的话,然后,对着鸟,其实主要是对那三个副教授说:“唉,现在就是这样的时代,出生好呢,还是没生出来好,搞不清楚了。”

    鸟听到了那三位前届校友的笑声,那是努力控制着,但最后还是发出来了的笑。鸟回过头去看他们。他们也在望着鸟。在他们眼里,鸟本来就是稀奇古怪的人,出现这样异常事情,决不使他们感到意外,始终都平静如常。由此,鸟的强烈反拨情绪被激起来了。鸟低头看自己粘着泥巴的靴子,说:“等一切都结束以后,我再给您打电话来。”

    教授沉默不语,稍稍摇动了一下橡木转椅。鸟想,教授可能开始觉得每日里橡木转椅上的满足有些无聊了吧。鸟也很无聊地沉默着。他觉得需要说的话已经和岳父全部说完。等到和妻子说明情况时,也能这样单纯明快地了结吗?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眼泪,数百次的质问,口舌无力,咽喉疼痛,脑袋火烧火燎,然后,鸟夫妇便被神经病症俘获。

    “医院还有一些手续要办,我这就告辞了。”鸟说。教授在橡木转椅上身都没欠,说:“那你辛苦了。”鸟侥幸没被留下,赶紧站起来,教授又对鸟说:

    “侧桌里有瓶威士忌,拿去吧。”

    鸟紧张起来,并且,他感到那三位校友也紧张起来,很认真地注视事态的发展。教授自不必说,三位校友都清楚鸟沉醉数周的往事。鸟犹豫着,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在补习学校讲述的教科书里的一句话,那是一位愤怒的美国青年的台词:

    areyoukiddingme,kiddingme?

    你嘲弄我吗?你找碴打架吗?

    但鸟弯腰打开教授侧桌的盖,发现了一瓶尊尼获加,立刻用双手拎了出来。鸟眼睛都红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涌起了一阵恶意的欣喜。这是检测我的手段,但我不会畏缩不前的。

    “谢谢了。”鸟说。

    一直注视着鸟的三位副教授的紧张神情松弛下来,教授仍然涨红的脸,严肃而缓慢地转向转椅的正前方。鸟向三位校友飞快地一瞥,打了招呼,便走出屋门。

    鸟像握手榴弹似的慎重地握着酒瓶,回到铺着石头的校园。从现在起,独自一人自由行动的时间,和一瓶威士忌联在一起,鸟的头脑里涨满了危险的陶醉感。明天,或者后天,如果可能,延缓到一周以后,那时,知道了婴儿惨状和死讯的妻子和我,就要关进残酷的神经官能症的地牢里了。因此,今天,这一瓶威士忌和自由解放的时间,就是我的正当权利。鸟说服了自己心里水泡般涌起的恐惧的声音。水泡轻而易举地平静了下来。好,开始喝吧!但是,现在刚刚十二点半。鸟想回到自己的书房去喝,但那无疑是最差的方案。一回到家,房东老太太和朋友们的盘问打听,或直接,或电话,肯定会接踵而至;而朝卧室看看,那白色的婴儿床,则可能会鲨鱼利齿般地刺疼他的神经。鸟使劲摇了摇头,拂去刚才的想法。那么,躲到一个没有熟人的小旅店里去喝吧。但鸟对自己醉在旅店的单人房间里不无恐怖。他颇为羡慕地望着威士忌酒瓶商标上画着的那个白人,他穿着红色上衣,兴高采烈地大步向前走着。这家伙是在往哪儿去的路上呢?突然间,鸟想到了一位女友。无论冬夏,这位女友总是躺在光线暗淡的卧室里,思考一些极为神秘的事情。房间里人工烟雾笼罩,她几乎不停顿地吞烟吐雾。她每天出门,总在黄昏以后。

    鸟在学校正门前等待出租汽车。路对面的饮茶店里,宽大的玻璃窗对面一侧,坐着他那位旧日的学生和一群朋友。学生立刻认出了鸟,他像一只亲昵可人的小狗,真诚但并不得体地向鸟致意。他的那些朋友也都望着鸟,显示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那家伙怎么对他的同伴们讲究我呢?沉醉数周,以至研究生院退学,最后当了补习学校的老师;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和恐怖情绪里的家伙。他可能这样说吧。但不管怎么想,直到鸟钻进出租车,那位学生始终望着他,执拗地送来微笑,出租车开动以后,鸟感觉到自己陷入了一种受人怜悯的情绪里。并且,竟然是直到离开补习学校也没明白现在分词和动名词的区别、蠢笨如猫的学生的怜悯。

    鸟向出租车司机说明了女友居住的地方。过了那条巨大的高架桥,桥对面是被一片寺庙和墓地围住的高台,那地方是高台的一部分。女友独身一人,住在街巷深处一座住宅里。鸟是刚上大学的那年五月,在班级联欢会上和她认识的。她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给同学出了个题,希望有人能猜到她的名字“火见子”的出典。鸟说,这是从风土记的逸文“肥后国”取来的。回答正确。“天皇勅曰:棹人行前见火,直往勿回顾”那以后,鸟和这位来自九州的女学生火见子成了朋友。

    鸟的母校为数不多的女学生们,尤其是从外地来的文学部学生,就鸟所知,临近毕业的时候,都变得希奇古怪。她们细胞里的一部分因素渐渐发达过分,开始扭曲,因此,她们的动作变得迟缓。表情变得迟钝而忧郁。结果呢,毕业以后,适应日常生活都不及格。她们有的结婚了,但很快就离了婚;有的就职了,但很快就被解雇。也有的人无所事事,只是到处去旅行,却偏偏碰上滑稽而阴惨的交通事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满校全是女生的女子大学,那里的毕业生都能精神抖擞地适应新的生活环境,成为骨干,而唯独鸟的大学的女生们是另一番模样。火见子在临近毕业时,和研究生院的一位研究生结婚了。她倒是没离婚,但实际比离婚更糟,结婚一年,她的丈夫自杀了。丈夫的父亲让她仍然住在原来的房子里,并且每月还支付她的生活费。丈夫的父亲希望她再婚。可是她呢,白日里一直沉湎于神秘的瞑想,到了晚上,就驾上体育赛车满街彷徨。鸟听到过非常裸露的流言,说火见子是属于超常规型的性冒险家。甚至还有的说,她丈夫的自杀也与此有关。鸟曾和火见子睡过一次,但那时两人都酩酊大醉,甚至连当时是否真的进行了xìng交也不清楚,后来也不曾重复过类似行为。这是在火见子不幸的结婚大以前的事,那时候的火见子,虽然欲望强烈,主动追求享乐,但还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学生。

    鸟在火见子住地的一个巷口下了出租车。他快速计算了一下钱包里剩下的钱。明天课后,提前预支本月工资,还过得去吧。鸟用手掌盖住从上衣口袋露出的酒瓶,快步走进巷里。火见子的古怪生活,在这一带尽人皆知,毫无疑问,来探望火见子的客人,不可能不成为各家窗口的观赏对象。鸟按了一下门口玄关上的门铃,没有反应。他摇晃了两三下玄关门,小声喊:火见子,火见子!这是礼节性手续。随后,鸟绕到房子背后,看到火见子卧室的窗下,停着一辆半旧的箱型mg赛车。纯红色mg的空荡荡的座席露在外面,车身有些脏,好像被弃置在那里很久了。但它也是火见子现在在家的表示。鸟把自己泥巴巴的鞋子放到坑坑洼洼的汽缸上,全身体重都压在了上面。mg摇摇晃晃,像只颠簸的小船。鸟仰望垂着窗帘的卧室窗口,又开始呼唤。窗帘的接缝处从屋内被捏起来,从那里形成的一个狭长的窥视孔,有一只眼睛,正从孔里向下俯视着鸟。鸟停止摇晃mg,微微笑了。在这位女友面前,鸟的举止始终可以自由而自然,没有拘束,不须做作。

    “啊,鸟”那声音被窗帘和玻璃遮住,听起来像是一声柔弱无力的叹息。

    鸟意识到,自己找到了一个大白天喝酒的最佳场所;在今天心理意义上的收支对照表上,写上了一个(仅只一个)正数。怀着这样的心情,鸟返回玄关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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