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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睡着了吧?”鸟对给他开门的火见子问。
“睡觉,这时候?”女友嘲笑似地轻声说。
正午的阳光,从鸟的背后一泻而入,粗野地袭上火见子肩头。火见子举起手掌,歪着脖颈,想挡住光线,肩膀就从厚厚的绛紫色的木绵便衣里露出来。肩头浑圆结实,正与火见子现在的年龄相称。火见子的祖父,九州的一位渔民,是和一个可能从乌拉吉奥斯特克诱拐来的俄罗斯姑娘结婚的。因此,火见子的皮肤,白皙得有些过分,看起来毛细血管都在上面漂浮起来了似的。而她的言行举止,也总是张皇失措的,让人感觉像是一个不适应这片土地的外国人。火见子有些害怕遇到近前的阳光,像个母鸡一样,慌慌张张地退到半开半掩的门后。现在,火见子已经失去了年轻少女的天真之美,而又没有到达丰满充实的阶段。她正处于最为乏味的状态中。她必须度过特别漫长的不稳定时期,她可能就属于这种类型。鸟赶紧钻进狭窄的门口换鞋间,随手把门关上,为的不让外面的光线照到女友。接下来的瞬间,鸟眼前一团黑,他感到换鞋间这块狭仄的空间像是运送动物用的栅栏笼子。鸟脱鞋的当儿,为了让眼睛适应昏暗,使劲儿地眨巴了几下,而他的女友,则一直站在昏暗的深处,沉默地看着他。
“我睡觉的时候,可不想让人给吵醒呀。”鸟说。
“今天情绪一点儿都不振作,但是呢,鸟,我又睡不着呀。白天要是睡了,晚上就绝对睡不着了。我刚才是在思考多元化的宇宙问题呢。”
多元化宇宙?太好了!鸟想,我们就一边讨论这个问题,一边喝威士忌吧。鸟像猎犬一样探着头四处巡视,一边随女友走进客厅。房间里像薄暮黄昏一样暗淡,且散发着温热、潮湿,陈霉的味道,宛似病家躺卧的圈棚。鸟寻找着坐位,眼睛盯在一把陈旧但却结实的藤椅。他把椅子上的一些杂志挪开,颇为小心地坐上去。从火见子冲澡,穿衣服,再加上化妆,这段时间里,不必说拉开窗帘,连室内的灯都不会打开吧。客人必须在黑暗里耐心等待。一年以前,鸟造访这里时,室内也是这样暗淡,他一脚踩在地板上的玻璃器具,脚拇指根都被切裂了。想起当时的疼痛和狼狈,鸟不寒而栗。
火见子的房间里,无论地板上、桌子上,还是贴窗摆着的矮书架上,甚至连录像机、电视机上,到处堆放着书、杂志、空盒子、瓶子、贝壳、小刀、剪子、昆虫标本,在经冬灌木林里采集的枯花、旧信封、新寄来的信,杂乱无章,泛滥成灾。鸟犹豫着,不知把酒瓶放在什么地方。后来,他用脚哗啦哗啦拨出一个空儿,把酒瓶夹在自己的两脚之间。“还是老毛病,还没养成整理房间的习惯呢。鸟,你以前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吧?”火见子注视着鸟的动作,像宣喧似的说。
“当然是这样。我的脚指头都割破了。”
“那么说,那时血糊拉的红了一片呢,”火见子颇为眷念地回忆说。“好久没见了,鸟,我呢,确实一切如故,你怎么样,鸟?”
“我这边儿出了事故。”
“事故?”
鸟踌躇不语。他并没想立刻述说自己的不幸。为了尽可能用最简短的话把事情说明白,鸟把事情简单化了,他说:“孩子生出来了,但出生就死了。”
“鸟也遇到了这样的事呀?我的朋友那儿也遇到了同样事情哟。并且不只一个朋友,而是两个。现在加上鸟,三个了呀。大概是被核污染的雨影响的吧?”
鸟在脑子里,想把自己那个像长了两个头的孩子,和曾经见过的因放射能致残的儿童的病例照片试着比较一下。但是,对于鸟来说,不要说和别人一起议论孩子的异常病症,就是自己重新思考一下,一种极为羞耻的感情也会热辣辣地涌到喉头。这是鸟个人独有的不幸,他觉得,这不可能是与地球上其他所有的人共通的、与人类全体相关的问题。
“像我孩子这种情况,似乎只是一个意外事故。”鸟说。“一次痛苦的经验呀,鸟。”女友说着,目光温和地看着鸟。她的眼睑里,似乎全被黑眼珠充满了,表情暧昧不清。
鸟不想探究那眼睛里的含义,他从自己两脚中间取出酒瓶,说:
“我想,来到你这儿,即使是大白天,也可以喝威士忌的。怎么样,一起喝吧!”
鸟感到,对女友,自己颇像一个撒娇放肆的年轻情夫。但火见子的男友们大都这样,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比起鸟这些男友们更甚,像一个弟弟那样依赖她。在一早上,他突然自缢身亡。
“孩子的不幸事件刚刚发生,你说还没有恢复过来呢,我不向你问这事儿。”
“啊,那太感谢了。你就是问,我也没什么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喝吗。”
“好!”“我去洗个澡,你把杯子和水壶拿来,自己先喝吧,鸟。”火见子走向浴室的身影消失以后,鸟站了起来。火见子的卧室像卧铺车厢一个包间那么狭窄,从客厅穿过卧室,顶头的地方并列着厨房和浴室。这座小房子尾部歪斜的空间,就这样被浴室和厨房分割开了。火见子脱下的便服和内衣,像只猫似的蹲在那里。鸟跳过那只猫,走进厨房。
鸟在厨房里把水壶灌满,往衣口袋里分别塞了两只玻璃酒杯和两只小杯。返回来的时候,无意之间,从拉门的缝隙,看到在昏暗的浴室角落里冲澡的女友的背、臀部和腿。火见子左手高高举着,像要挡住从头上倾泻下来的黑色水滴,右手撑在腹部上,偏着头俯视自己的臀和右腿胫。鸟寒毛竖立,无法抑制的厌恶感强烈地涌起。他战战兢兢地穿过卧室,甚或可以说,鸟是从隐伏着幽灵的黑影里往外奔逃。回到那把旧藤椅上,心仍然砰砰跳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才镇定下来。总之,恐惧裸体的稚气的厌恶感在鸟的身上复苏了。他刚刚生产的妻子,现在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着婴儿,而婴儿“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被他爸爸带到别的医院去了。”即使是面对妻子的裸体,鸟也同样,感觉像是章鱼触爪张开那样令人厌恶。这种感觉还将继续下去吧?并且,也可能会愈发强烈吧?鸟剥去酒瓶盖上的封印,起开软塞,把威士忌倒进自己的玻璃杯。因为他的手腕不停抖动,玻璃杯像被发怒的老鼠啃了似的,发出刺耳的声响。鸟很像一个挑剔、固执的老人,皱着眉头把威士忌倒进喉咙。喉咙火烧火燎,鸟咳嗽不止,眼泪都沁了出来。但灼热的快感贯通了鸟的胃,他从战抖恢复了正常。鸟孩子气地打了个嗝,嗝里带有野草莓味;他用手指擦了擦被酒濡湿的嘴唇,然后,又往杯里倒满了酒。战抖已经止住,这回,握酒瓶的手腕平平稳稳。我躲避着酒,已经有多少千个小时了吧?鸟想,颇有遗恨无穷之憾,接着,像山雀啄谷一般,把第二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喉咙不疼了,也没有咳嗽、眼泪。鸟举起酒瓶,凝视瓶上的商标,发出不无陶醉的叹息,又喝干了第三杯。
火见子返回客厅时,鸟已经醉意朦胧。敏锐嗅出她的肉体存在并由此升起厌恶感的机能,也被酒精麻痹了。并且,火见子穿着的黑色针织连衣裙,让人感觉毛茸茸胖乎乎的,像漫画上憨态可掬的熊,这也使得遮盖在里面的肉体印象稀薄,不引人注意了。火见子把手插进头发里,打开室内的灯。鸟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给火见子准备的玻璃酒杯和水杯,往里倒进威士忌和水。火见子细心地用裙子包紧刚才洗过的皮肤,坐到一把雕镂的大木椅上。对鸟来说,这是值得感谢的事情。他对女性肉体的厌恶感觉虽然有所克服,但还不可能连根驱尽。
“管他怎么样!”鸟说着,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尽。“管他怎么样!”火见子也说。然后,她像猩猩似地嘬起下唇,轻轻地啜了一小口威士忌,品品味道。
鸟和女友静静地呼出的温热气息,使酒精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同时,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刚刚出浴的火见子焕然一新,与刚才在门口阳光里的她几乎有母女之别。鸟深深感到欣慰。按她的年龄也该有这种青春复苏的时刻到来。
“刚才洗澡时想起来的,你还记得这样的诗句吧?”火见子说着,像诵读咒文似的,喃喃地读出一节英文诗。鸟听过以后,又恳求火见子再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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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好,比起培育出尚未萌发的欲望来。是这么一节呐。”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婴儿都扼杀在摇篮里呀!”鸟说“这是谁的诗?”
“维廉布莱克。我的毕业论文不就写的布莱克么?”“是啊,你是布莱克呀。”鸟说着,转动脑袋四处张望,看到在客厅和卧室中间的板壁上挂着布莱克的画的复制品。鸟曾多次看过这幅画,却从没有留神观赏。现在认真观看,才感到这确实是一幅颇奇妙的画。画面呈现出石版效果,但毫无疑问实际是水彩画。原画可能是有色彩的,现在嵌在厚木框里装饰在那儿的,则是一片淡墨色。被中东风格的建筑群围住的广场。远景浮现出一对程式化的金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还是黎明,整个画面笼罩着微茫的光。广场上躺着年轻死者,像肚子鼓胀的鱼。一位极其悲伤的母亲的四周,则是挑着灯的老人和一些抱着婴儿的女人。而画面上最重要的,是在这些人的头顶,伸张两臂跳跃着,似乎要横跃广场的一个巨大的存在。那是个人吗?他的肌肉均匀发达的身体上,长着一层鳞。充满不祥的狂热、悲痛的忧伤的眼睛、下陷的鼻子和深深洼下去的嘴,都让人联想到山椒鱼。他是恶魔,还是神?这男子鳞光炎炎,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飞翔
“他在干什么呢?他身上那一层东西,大概不是鳞,而是中世纪士兵的连环铠甲吧。”
“我想是鳞,这幅画的有色版上,那是绿色的,看上去特别像鳞。他就是想把埃及人的长子们都杀死的贝斯特呀。”鸟对圣经基本一无所知,他想,这可能出自于“出埃及记”吧。若说这个长鳞男子的眼睛和异形怪状的嘴,那应该用激烈来描述。悲痛、恐怖、惊愕、疲劳、孤独,还有笑,都从那暗黑的眼睛与山椒鱼似的嘴里无尽地涌出来。“怎么样,他很迷人吧。”
“你喜欢这个长鳞的男人?”
“喜欢啊。”火见子说。“并且,还特别喜欢想,如果自己是贝斯特精灵,会怎么样呢。”
“如果自己是贝斯特精灵,那可能会觉得自己也长了副怪模怪样的嘴脸,像这个长鳞男人一样。”鸟望着火见子的嘴角说。
“可怕呐。”
“啊,是吓人呀。”
“我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时,常常这样想,如果反过来,我让别人遇到可怕的事情,那一定更可怕吧;这是从心理上获得的补偿呀。你呢,你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怎么说呢?”鸟说:“必须细细想一想呢。”
“这未必是想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啊。”
“那么,我好像还不曾有过让别人遭遇可怕事情的经历吧。”
“是,肯定是这样的。你还没这样做过。不过,难道在将来什么时候,你不会经历一次吗?”火见子谨慎地用预言者的口气说。
“把婴儿扼杀在摇篮里,这可能会是使自他两方都惊恐的经验吧。”鸟说。
说完,鸟往自己和火见子面前两只空酒杯里倒满威士忌,把自己的一杯一口喝尽,又满上了一杯。火见子没有像他喝得这么急。
“你是在有意控制自己吧?”
“因为要开车,”火见子说“我带过你吧,鸟?”“没,还没有。倒是想什么时候让你带着兜兜风。”
“你要是深夜来,我就能带你。白天路上人太多,危险。并且,我的运动神经是夜间型的,白天不能充分活动起来。”“所以白天你就闭门静思。哲学家的生活呐。一到深夜就开上红色赛车转圈儿的哲学家吧。你现在思考的多元宇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呢?”
鸟怀着淡淡的满足感望着火见子,他看到火见子高兴而又紧张起来。鸟贸然跑到火见子的家里来喝威士忌,现在他在为自己的冒失无礼支付代价。非常认真地倾听火见子的梦想的人,除了鸟,可能不会再有别人了吧。火见子开始解释了“我们现在是在这儿交谈呢,鸟。对于我们来说,首先存在这样一个现实世界。”鸟把新倒满威士忌的玻璃酒杯像玩具一样放在手掌上,在一旁充当听众。“可是呢,我和你,又被包含在完全异样的存在中。那是与我们现在的置身之所不同的另一个宇宙,数不清的宇宙,鸟。在过去的各种时刻,我们都曾有这样的记忆,自己生呢,还是死。就说我吧,我小时候,有一次发疹子,差一点儿死了。我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生与死交叉路口上的那一瞬间。后来,我选择了生,因此现在和你在同一宇宙里。可是在那一瞬间,另一个我是选择了死的呀。于是,在我那满是红疹的幼小尸体四周,应该有那些多少记得我的死的人们的宇宙在行进着。是吧,鸟?人站在死和生的交叉路口的时候,就是站在两个宇宙前面呀。一个是与他无关的他死去的宇宙,另一是与他的继续生存保持着关系的宇宙。然后,他就像甩掉件衣服一样,把自己作为死者存在的宇宙扔到身后,他继续活下去的宇宙随即赶来。因此,围绕着一个人,恰恰像离开树干的枝叶一样,跳跃着各种各样的宇宙呀。我丈夫自杀的时候,也有过这样的宇宙细胞分裂。我一方面留在了死去的丈夫的宇宙里,而另一方面呢,在丈夫仍然活着的宇宙里,另一个我仍在和他一起生活着呢。一个人年轻猝死,他死后置身的宇宙,和他仍然活着的宇宙,构成我们周围的世界,而这世界则不断地增殖运动着。我所说的多元宇宙,就是这样的意思呀。我想,你对婴儿的死,也还是不要太悲伤。因为在以婴儿为轴心分开的另一个宇宙里,婴儿生存的世界在运动着。在那里,陶醉于幸福的年轻父亲,也就是你,正在和听到喜讯的我举杯祝贺呢。这样好吗,鸟?”
鸟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和解地微笑着。现在,酒精已经深入到他体内的毛细血管末稍,发挥了恰到好处的作用。鸟内心里浅红色暗影,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压力关系,正好达到平衡。尽管鸟完全清楚,这样的状态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即使你还不能充分理解,大体轮廓总想象得出吧?鸟。在你的二十七年生活当中,可能会有过站在生和死混沌不清的分歧点上的瞬间吧。在那一瞬间,作为留存在现在这个宇宙上的你的替代者,你的死尸一个个地留在另一个宇宙上啊,鸟。你想起了这样一些瞬间了吗?”
“想起来了。我确实有好几次差点儿没死了。可是,那就是像你所说,那时候,就是我把自己的尸体遗留在身后,然后逃入现在这个宇宙吗?”
“正是如此啊,鸟。”
“这么说来,也曾有过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好好地活到现在这样最坏的瞬间吧。”鸟被很遥远的呼唤所吸引,仿佛现在这时刻就要入睡似的,用含含糊糊的声音确认道。是这样吧。在那危险时刻,另一个我,就那样变成死尸留在后边了吗?在与现在置身之地不同的各种宇宙里,我曾是个孱弱的小学生,又曾是个头脑简单但身体比现在还健壮的高中生,我应该拥有无数个死去的自己吧?现今宇宙里的我,无疑不够理想,但是,究竟哪一位死者,是最为理想的我的自身呢?“如果我最终无法逃往另一个宇宙,现在这个宇宙里的我的死,成了我的全部宇宙之死,也就是我的最后之死,究竟有呢,还是没有?”
“如果没有最后之死,你就必须在一个宇宙里无限期生存下去啊,那么就算有吧。”火见子说。“那可能是九十岁以后,衰老而死吧。所有的人,在他老死于最后一个宇宙之前,都要经历各种各样的宇宙之死,然后转到另一个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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