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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很好,河水闪闪发光。河岸下,有人逮鱼虫,撒下一张小网。
他骑着车,沿着河岸走。河岸有柳树,每隔一二十米,柳树间便伸出一盏幽暗的路灯。路灯下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走出了路灯的照耀,走进了暗处,不见了。不一会儿,却又神奇地出现在下一盏路灯的照耀下。
他渐渐地骑近了,看清这是个女孩子,蒙着一条很大的白围巾,随随便便地蒙住了头,再交叉甩在背后。她双手插在浅色蒙袄褂子的斜插袋里,不紧不慢向前走,重新走出光圈,溶入黑暗。这一回,她没有完全消失,在黑暗中浅浅淡淡地隐现着。当她再一次出现时,他看见她围巾上面白绒绒的闪光。
他从她身边慢慢地骑过去。他看见她白围巾下面一片乌黑的刘海,刘海下有一双很大的眼睛,镇定地看着前方。眼睛下方,是口罩。
他慢慢地骑过去,把她丢在了身后,心里却有点空虚,好象丢了一件东西。他慢慢地掉转龙头,拐了弯,骑了回来。他面对面地从她身边擦过去了,他头都没转一下,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睫毛上亮晶晶的,是口罩里呼气哈上来结成的霜。
他重新骑到她身后,放慢了速度,跟着。
她围巾裹着的是什么样的头发?短发,辫子,还是象他们那些舞蹈队的小妮儿那样,盘起来的头发?她口罩遮住的又是什么样的鼻子、嘴和下巴。那围巾和口罩保护着一个秘密,他觉着。
她走下河岸,河岸下是一个长长缓缓的坡,坡上有一条人踩出来的道,一直通向一扇大门,大门里竖着楼。他知道,这是电业局的宿舍。
她消失在大门里面了。
水,哗啦啦的轻响了一阵,小网从河里提起,罩着晶亮的月光。
“同志。”有人喊他,他吓了一跳。两个大城市模样的中年人,笑咪咪地看着他。
“嗯!”“同志,请问这是什么河?”他们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
“这是废黄河。”他回答他们。
“三林,快来家,你家来客了!”
“你诳我。”
“不诳你,真是的!你老家河南来的,一个女的!”
“真是的吗?”
“真是的哩!”四淇急眼了,跺跺脚。
“你要诳我,四淇,你听着,我不饶你!”说完,他拔腿就往家里跑,跑进窄窄的丁字巷。
“这孩子跑的,别摔了!”小慧爷爷推着糖葫芦的小车出来,喊他。
他还是跑,跑到院门口,才停下来,放下卷巴着的裤腿,撸撸头发,掸掸土。然后,才消消停停地走进院子。四四方方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小憨蛋趴在地上打琉弹,不会打,琉弹在石板地上乱流。三林看了直乐,想停下来教他一会儿,又想快去见客,不知来的是谁。
还没推门,就叫大林拽住了。大林蹲在门口看小画书:
“俺爸不叫进。”
“来的是谁?”三林急呼呼地问。
“一个女的。”大林头也不抬,回答他。
“老的,还是少的?”
“不老,也不少。”大林不紧不慢地翻着画书。
“住咱家吗?”
“住吧。”
三林这才放心了,还是有机会见的。他走回院子当央,要教小憨蛋弹琉弹。小憨蛋不愿意他教,他非要教,硬把琉弹从憨蛋手里挖出来:
“你看,这么打。这么着,一打,不就打出去了。”
小憨蛋学不会,他便没了耐心,自己打了起来,打得琉弹满院子乱飞。他忽然歇住了手,他听见有人在哭。小小声的,抽抽噎噎却很伤心。他站起来,四下里乱找。这才发现,就是他家里有人哭。他撂下弹子,跑到门口。推门,门不动,原来门插上了。他贴着门听,又没动静了。大林依然蹲着看画书,三林不明白他怎么这样能沈住气:
“俺哥,是那女的在哭吗?”
“哭过好几回了。”大林平静地回答。
“怎么啦?”三林十分激动,紧问道。
“不知道。”大林慢慢地回答。
三林再也不能平静下来,他激动不安地在门前走过来,走过去,蹲下去,站起来。四淇妈挎着(同:竹+宛)子卖烙馍回来,见了他说:
“犯鸡爪疯了?乖儿。”
三林依然走来走去,不小心碰了大林,大林往边上挪挪,不和他计较。
天色黑了,各家都做饭了,门才打开。三林赶紧往边上一让,开门的是妈,然后才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花褂子,肥裆裤,头发短短的齐耳,头顶上挑了个圆箍,用红头绳扎了个小辫。她低着头,快步走下台阶,走到墙根提起桶就走出院子,挑水去了。
“妈,该叫她啥?”三林立刻问道。
“叫表姑。”妈说,把案板往屋当央放放,准备和面。
“她住咱家吗?”他问。
“住。”妈妈端出发面,面发得好,漫到黄盆边边了。
“住多长时间?”
“没说准。”
“她在河南没工作吗?”三林越发问个没完。
“三林,”爸在屋里说话了“别问了,没有你的事,做作业吧!”
“别问了,”妈也说,然后又压低声音对三林说“没考上高中,在家歇着呢。你可千万别问她啊!”正说着,她挑着水上台阶了,三林冲着她叫了声“表姑!”
她脸一红,没应。头埋得更低了。把水倒进门后水缸里,便要来和面。妈夺不过她,只好让她和了。她和得有劲,一双结结实实的手腕按着面团,叫它长就长,就它扁就扁,看了叫人痛快。就是不肯抬头,一直到吃饭,也没看清她的五官长得是啥样。
吃饭了,她早早夺了勺子,站在锅边盛饭。都盛好了,妈和爸叫她吃饭,她才坐上桌。坐在桌子角上,光喝稀饭,吃馍,不就菜。见谁碗空了,赶紧站起来要给添饭,怎么也强不过她。三林趁着和她夺碗,才瞅见她的脸。圆乎乎,红扑扑的,眉毛很黑,睫毛很密,脸上有一层密密的茸毛,上嘴唇的茸毛略深一点,鼻子、嘴都是圆的。原来是十分的年轻。
晚上,她就歇在西边小辛家楼上,原先奶奶住的屋里。表姑早早地上楼去收拾屋子了。三林想上去,却又不好意思。邀大林,大林在做作业;邀二林,二林忙着钉一个木头匣子,正钻锁眼儿;他想邀四淇,又觉得叫上四淇一同去了,就像是让四淇占了多大的便宜,有点不甘心。他坐立不安,不晓得怎么办才好。爸在屋里看报纸,妈在堂屋批作业,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水,水咕噜噜地响着,就要开了。
各人干着各人的事,三林觉得寂寥得很。
这时,门悄悄地开了,表姑站在门外,小声问:“拖把搁哪儿了?我想拖拖地。”她说了一口河南话,侉里侉气的。
“后边窗台上挂着哩。大林,给你表姑拿去。”妈说。
没等大林应声,三林就抢先站起来了:“我去拿。”说着,一步蹿出来,象所人抢了似的。他跑到后窗户,拿到了拖把,说:“表姑,我替你拖地去。”
“不能哩!”表姑急了,又赶他,他三步两步蹿上了楼梯。楼梯又陡又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是走熟了的,他表姑哪走得过他,不说手里还提着一桶水。楼梯吱嘎嘎乱叫,一阵踢踢沓沓的细碎脚步子,是老鼠。
三林上了楼,怔住了。多破的一间屋,突然之间亮堂起来了。烂东西不知藏哪儿去了。奶奶睡过的床铺了一条方格床单,一床薄被迭得方方正正,枕头上铺了一块花手绢。破条桌用砖垫稳当了,上面放了半面镜子,一个断了把的茶杯插了一管牙刷,还搁了一只花盆子做摆设。那是前年,表叔去上海出差,回来送的一盒月饼。月饼吃完了,那盒子不舍得扔,留着了。盒盖上画了一个嫦娥,站在月亮门前。墙也扫过了,贴了一张年画,梁山伯和祝英台变作了蝴蝶。三林愣愣的,半晌才回过神来,问了一句:
“我奶的东西,都扔了?”
她笑了,不吱声。拿过拖把,浸浸水,开始拖地。拖得很下力,地都白了。
“我奶的东西,你可不能扔。”
她噗哧一声笑了,看看他,还不吱声。三林发现她挺俏皮的。又赶着问了一句:
“我和你说正经的,我奶的东西,不能扔。”
她停住手,把拖把靠在床档上,然后弯下腰,掀起方格格的床单,让三林看。他奶奶的烂东西,一个破板箱,一个针线筐,一个破拐杖,都擦得干干净净的,撂起来了。表姑等他看完,把床单一丢,生气了似的。三林这才觉着了没趣,心中不免有点抱歉,有心想讨好讨好,便没话找话:
“你知道,那箱子里是啥吧?”
“我知道是啥?”表姑说。
“我瞅过。”他说。
没有反应。
“一箱的碎布条子。”
仍然没有反应。
他越发的没趣起来。
地拖得镗亮,干了的地方便发白。屋子里充满了一股阴凉的灰尘的气味。随着地板逐渐干燥,那阴凉的灰尘气味渐渐清新了。
“你怪会拾掇的哩,表姑。”他忽然又冒了一句。
表姑笑了,弯下了腰,用手掩住了嘴,半天直起腰,放下手,看着三林,说道:“你这孩子真逗人哩!”
三林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赶紧下楼。下去了,又上来,说:
“表姑,那床我奶睡过,你怕吗?”
表姑圆乎乎的嘴动了一下,象要笑,又没笑,摇摇头:“不怕。”
三林从口袋里掏出个哨子,递给她:“你要怕,就吹这哨子。”说完跳着蹦着下了楼,心里十分欢喜,似乎生活有意思了许多。
表姑来了之后,生活确是有点两样了。首先,干净了,屋里没有那么多灰了。三林从来以为世界上就该有那么多灰,没有灰就不成其为世界了。没想到灰是可以擦干净的,没有灰的世界很明亮。抹布搓洗得又白又爽;不再那么油腻腻的。原先,三林也以为抹布生来就是油腻腻的,不油腻腻怎么是抹布呢。而是洗脸毛巾了。其次,吃饭上顿了。再不会因为炉子灭了,只好啃着冷馍去上学,也不会直到晚上八九点,肚子饿得不饿了,才吃晚饭。就是菜里的油少了。表姑炒菜老舍不得放油。妈说,那是因为河南生活苦,苦惯了。“晓得节省总是好的!”爸爸这么说。
最要紧的是,家里有人听三林拉呱了。学校里出了什么事,街上出了什么事,左邻右舍出了什么事,有个人可以说了。而本来,他只有对四淇说去,对同学胡小飞说去,在家里,没人和他说的。他们家的人都不大有话说的,三林一向以为,家里人就是没有话说的,家里人有什么话可以说呢?可他现在晓得,家里人说说话,也才好。所以,他下了学,就急急忙忙赶回家,和表姑拉呱:
“张浩明又找我的事!”他忿忿地解下书包,丢在案板上。
“你怎么他了,他老不肯放过你!”表姑关心地询问。
“我们中队委员讨论他入队,我不同意他入,他就恼死我了。”
“你们干部开会,他群众上哪儿知道内情的呢?”表姑好生奇怪。
“不知是哪个奸细捅出去的。我看一定是冯平,不,准是袁一建!”
“不兴瞎猜的,冤枉了好人倒不好了。”表姑制止他。
“走路走到他跟前,他就伸腿绊我,绊倒了,他还说我踩了他的脚,要和我克架!”
“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躲不过哩!刚才,他到丁字巷口截我呢!”
“这张浩明咋这样心狠手毒。”表姑咬牙切齿地骂。
“我和他克去!”三林返身抓了把火钳,要往外走。
“慢着!”表姑喝住他,皱着眉毛,沈吟了一会儿,然后一扬脸,说“坐下。”
三林坐下了。
她便慢慢地教给他:“今个儿罢了,下回,你见了他,别躲。他截你,你就迎头上去,大摇大摆的,显出不怕天不怕地的样子。街上那么多人,真打起来,你也吃不了亏。最多打掉两个门牙,怕什么!打了奶牙还长呢!”
三林照着她的话去做,还真有用。张浩明见他这么大摇大摆直朝他走过去,还以为三林会什么招呢。没走到跟前就让开了,只小声咕哝了一声:“我把你推黄河里去。”这不正好提醒了三林,三林有半个月没挨河边。
他有了什么难处,也来找表姑。上回把四淇的琉弹滚丢了两个,四淇天天撵着问他要。他想,找妈要钱赔吧,妈一准要请示爸,爸呢,一准要教育他,教育他的一准是:好好学习,别贪玩,少年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话都是对的,没有一句错的,都是要三林好,可是与现实究竟相去甚远。现实很浅显,很简单:琉弹丢了,要赔,三分钱一个,一共两个,就要六分。他想了想,就径直去找了表姑。表姑没吱声,第二天买菜的路上,拾了一些废纸,空瓶子,罐头盒,卖了八分钱,给了三林六分,还剩下两分,她自己收起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桩其实和他家毫无关系的事,却把他和表姑和谐的关系破坏了。
事情是这样的。
这一天,傍黑,院子里和往常一样,都在生炉子做饭,一院的烟气腾腾。烟气里忽然走进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人,大约有四十来岁,她先问了在玩方宝的四淇:
“琴宝家在哪里?”
琴宝家是这院子的房主。三林,四淇,小辛,小慧,小憨蛋,住的全是她家的房子,每月向她妈交房钱。她家有两个闺女两个儿,琴宝是老大,已经二十了,还没出嫁。她爸在月波街头摆了个小摊卖瓜子,她常常帮她爸去照应。这会儿,她正往热锅里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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