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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柳承先发现他越是想喝醉反而越清醒。
他半眯着眼,头侧枕在油腻的红漆剥落的酒桌上。他不时的往杯子里斟酒,然后头也不抬,姿势不变,把酒杯送到嘴边,吱溜一声,喉结滚动,烈酒一路灼烧着淌进胃中,一股辛辣的气味翻上来,撞击鼻腔,尔后是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潮湿了。
柳承先澄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酒壶,拿手摇一摇,不再有清脆的叮咚声。
“酒,小二,再拿壶酒来。”
肩上搭着白毛巾的酒倌颠颠的跑来,在柳承先面前站定,却没有立即打酒来,反倒陪着小心,面露难色,唯唯诺诺,欲言又止。
“我叫你打酒来!”
“小的知道,柳公子。”
“还不快去打来!”
“柳公子,您已经喝了三壶竹叶青了。”
“店里没酒了吗?”
“这个,酒倒是有。可是”
“有酒还不快拿来!”
“是这样,柳公子,您下次再来喝,今天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府了。”
“我不回去,嗯——死也不回去!我要喝酒!你去给我打酒来!”
“柳公子,您?您说什么?您要是再待下去,柳老爷又要派人来叫了。您没关系,可是小的就惨了。上次您在这儿喝醉,柳老爷把小的狠狠训了一顿,告诉我说以后千万别再让您喝醉,不然,不但我这酒倌没得作,咱小店老板也甭想在这儿待下去。”
柳承先听了酒倌这一番话,出神的盯着已经点滴不剩的酒壶,没再言语。他的思绪随着胃中酒的翻涌不断的颠来荡去。连喝酒也要受限制!他愤恨而又无奈,限制自己的不是别人偏偏是自己的父亲。一般的父亲也就算了,偏偏自己的父亲在这一带,哦不,在整个江湖上都威名卓著。他说的话,没有人认为是错的。他所说的话,哪怕本来是错的也被说成是对的。因为他是一代圣侠,因为他的光芒照耀整个武林。可是柳承先对这种光芒恨之切骨。因为这种光芒的存在,他必须像他父亲希望的那样,走那条被父亲预设好的侠少之路。如果他稍有差错,便损了父亲的形象,辱没了父亲的威名,便有辱柳家的门庭。正是父亲的高大与神圣使得自己步步小心谨慎,处处受到挚肘。他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他必须服从父亲的意志,因为父亲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正确的。他不能够违背父亲,否则就是不孝,否则就是不学无术,不求上进,就是败家子,就给祖宗脸上抹黑。小的时候父亲不像现在这么严厉。他会带着自己玩儿,打野兔。父亲只要一颗石子,每发必中,每次他都颠颠的跑过去,一边喊着一边裂开小嘴笑个不停。灰黑的兔子或者黄灰的兔子在他的小手提拎下来回晃荡。他会教自己骑马,他不用手抱就可以把自己送到马背上。一声驾之后马就在林间的草地上飞奔。而父亲总是不紧不慢的跟在后边,伸出手来扶住自己。那手多么温暖多么有安全感,他现在仍然无法忘记。然而现在呢,父亲变得不苟言笑,极其严厉,处处挑自己的毛病。早上不闻鸡起武不行,疯疯癫癫的耍一阵子不行,言谈随意不行,太多太多的不行,把自己锁在了牢笼里。他是笼中的鸟,他渴望外面不受约束的美妙生活。可他只能隔着透明的枷锁艳羡的看着外边的鸟儿自由自在的飞翔。奇怪的是那些鸟儿同样艳羡的看着自己。父亲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柳承先朦胧中费力的想。是从娘走的那一年。那年娘患了重风寒,任凭他怎么哭喊都挡不住娘的手渐渐冷下去。父亲从那之后不苟言笑,开始像先生一样严厉。一直到现在。
柳承先摇摇晃晃离开稻香居,迎着暮春的夜风向家中走去。脚下的青石板路似乎凸凹不平,他感到自己似乎在跳跃。跳跃中他看到两团光亮晃晃悠悠的飘过来。
“少爷。”
“少爷。”
两个家人一左一右扶住了他。他甩甩膀子,挣脱他们,踉踉跄跄的径自向前走去。两个家人紧紧的跟在后边,一左一右,举着灯笼,不时的伸手扶一下他,口里连连不断的说着,少爷小心少爷小心。他烦透了,站住,抖着手指说:“你们两个马上给我闪开!”两个家人相互看了一眼,显得有些为难,弓着腰停了一会儿,说:“少爷,您先走,小的们在后边跟着,远远的,不惹您烦。”柳承先又往前走,两个家人隔了十几步远远的跟着。
到了柳府,一个家人几步小跑,过前边推开虚掩的大门,邀功般的大声喊:“老爷,少爷回来啦!”
柳承先在下人的伺候下洗了把脸,喝了杯浓茶,酒醒了几分,这个时候阿丁进来说:“少爷,老爷叫您过去。”柳承先漱了漱口,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跟着阿丁去了父亲的卧室。
“爹。”
柳承先恭恭敬敬的立在父亲床前,低眉顺眼,敛声屏气。
“你晚上去了哪里?”
柳存孝低沉的声音传进柳承先的耳中,他身子抖了一下,没有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柳存孝将手中的书放到桌上,掀了被子,下床,穿鞋。柳承先赶忙拿起衣服替父亲披上,然后又恭敬的立在一边。父亲双手撑在床上,默然不语。柳承先听得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如同擂鼓一般。
“爹?您叫孩儿来——”
柳承先怯怯的问,抬了下眼又迅速垂下。
“两个月之后,三年一度的侠少大会在少林举行。”
柳承先静静的等着,没有插话。
沉默象秋千一般在父子间荡来荡去。
柳存孝双眼上下打量着儿子,眼里一丝失望一丝愤怒还有一丝心碎,交叠混杂在一起,愈来愈炽烈。柳承先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火焰之上。他要被烧化了。汗,如浆而出。
“你去吧——!”
良久,感到自己身上慢慢恢复正常的时候,柳承先听见了父亲的命令。他如释重负,暗暗的吁了口气,身上开始发冷。汗,已干了。
“是。”
柳承先掩饰住自己轻松的心跳,倒退几步,而后转身出了父亲的房间。他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情变化,他决定不去想这件事情。可是父亲提到的侠少大会却令他不能不想。
三年之前他第一次参加侠少大会,那是武林中第二届侠少大会。
侠少大会由少林、武当、形意三大门派联合主持。柳存孝在第一届的时候被联名推荐为大会总评判。第二届的时候柳存孝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去。两个月之后将是第三届。每次侠少大会都会在江湖上引起一场轰动。那些后起之秀,年少英侠,个个摩拳擦掌,跃马引弓。这是成名的最好时机。一旦进入三甲之列,便会一朝名成天下知。而且这种途径非常安全,几乎没有什么死伤,因为有三大门派主持,并且柳存孝时刻关注,比之向名人挑战,其好处不言而喻。因此侠少大会成了江湖平静时期每个年轻人心向往之的地方。
柳承先在上届侠少大会上表现不俗,一举成名,成了侠少大会上最风光的少年才俊。他夺取了第一。也就是在那时,他开始觉得一些以前没有意识到的东西慢慢的在他心中生根并且茁壮成长。当他走下演武台的时候,他听到最多的赞誉是虎父无犬子,或者有其父必有其子。没有人说他是柳承先,也没有人在意他是柳承先,更没有人在意柳承先是他。所有的人看到他时都说,这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这就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怪不得怪不得他在这种狂热的赞誉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他第一次为自己是柳存孝的儿子感到难受。
柳承先回到家中时,父亲拈着胡须,露出笑意。“呵呵,不愧是我柳存孝的儿子!”那一刻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有一种棋子的悲哀。他觉得他只是父亲声名延续的一个承载者,他不是他自己。这种想法令他在夺魁的欢闹中倍感苦闷与无奈。
那一年他二十岁,他捕捉到了一种与母亲逝去时极其相似的感觉。
他开始酗酒,不再对父亲言听计从,开始软性抵抗,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知道他无论做什么,别人首先想到的是他父亲。父亲的光环太亮了,他只是父亲光环下的一个影子,附属于父亲的影子。即便他在侠少大会上夺取头名,即便他日后大有成就,他都不可能超越父亲——那个被人视为神一样的光辉形象。既然无法走出父亲给自己的压力,既然无法按父亲的意愿做到最好,既然不能够青出于蓝,既然不能够有另外的路走,既然不能正面的反抗父亲,那么不如彻底的先把自己摔碎,也许这样就恰恰粉碎了父亲的意志。他不要做父亲的意志的控制品,他要走自己的路。他想到过出走,可是他很快就被父亲找到,江湖上到处都是乐意为大侠柳存孝效劳的人,人人都以此为荣幸。他只好回来,他只好把自己交给酒,只有酒才可以钝化他的忧郁和无奈。如果他可以和父亲决斗,哦,不,不能。他只能向着与父亲意愿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管那是什么一个方向。好吧,你想让我像你一样,我偏偏不那么做,我偏偏要成为一个不学无术人见人弃的浪荡子。
柳承先每每在喝酒的时候这么想,这么想的时候他嘴角露出残酷的笑意,恍然中父亲的脸在他眼前出现,那张脸上刻着失败两个字,那双眼里闪烁着失败两个字,他感到一阵阵快意。他的脚步开始变得轻浮,他的身手开始迟钝,他的听觉不再敏锐,他的眼力不再犀利。他在伤害自己的同时看到父亲的失败,他感到一种胜利的快感,很残酷的快感,看着父亲的意愿从空中坠落,掉到地上,啪的粉碎。醉人的过程。
柳承先很快在江湖沉寂下去。侠少大会带给他的名声很快的在酒杯中的大海里淡去。他一次一次像狗一样被慕名而来的人击败,他在失望的离去的挑战者的叹息声中惨然而笑,父亲整个变成了失败二字罩住了他朦胧的眼。
如今父亲告诉他,侠少大会又到了。
他不再像第二届侠少大会那样激动,他只是在心里闪了闪,然后嘴角一牵,笑了。笑中有一种凄凉,有一种无奈,有一种悲哀。
他依旧去稻香居喝酒,依旧是那个不肯给他第四壶酒的酒倌,依旧是似醉非醉的离开,依旧是两个家人打着灯笼惶恐的迎送,。
日子随着那条青石板路上来回晃荡,渐渐的铺展开去,直到有一天,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2
柳承先每天晚上面对父亲的时候心都很忐忑,可是每天晚上都没什么事情发生。父亲总是用那么灼热的眼光看他,而后挥挥手让他出去。一天天的重复使他不再那么害怕,父亲从小没有打过他,现在也不会。每次他离开父亲的时候都不回头,否则他一定会发现,曾经是大侠的父亲已经开始苍老,开始疲倦。柳承先没有看到这一点,他不准备屈服,只要父亲存在一天。可是有时他又会困惑,这样有什么意义?父亲似乎不闻不问,自己怎么做都不曾真的动怒,那么自己在和谁对抗?也许他继续下去就是想要父亲对着他发怒,要体验那种相互对抗的感觉。
柳承先来到稻香居的时候,发现今天和以前不太一样。一进到店中,他就知道这种不一样是什么了。稻香居里多了几个人,这几个人的到来使稻香居比以往热闹了许多倍。这是一个卖艺的女子带来的。她的出现,吸引了所有酒客的目光。在这些赤裸裸的注视下,她旁若无人的翩然起舞,如纱般的红袖行云流水,如雪的颈项熠熠生光,如柳的腰肢蛇一样婀娜多姿,如网的双眼抛洒之间令人疯狂。柳承先淡淡的一笑,依旧坐在他常坐的地方,那个可以望见竹林的窗下。
“小二,打酒。”
柳承先唤了一声,像往常一般。酒倌倚在柱子上,痴痴的望着场中央,恍然不闻。
“小二!”
柳承先加大了声音,同时“啪”的拍了下桌子。酒倌如梦方醒,惶惶的跑来,许多道光随着酒倌到达柳承先身上,而后又回转到那个女子身上。琴瑟声中,她依旧在飞翔。
柳承先默默的喝酒,心却放在了那个轻歌曼舞舒卷如云的女子身上。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挤过去伸长了脖子目瞠口呆的观看,他只是和着音律的节拍,手指轻轻的在桌面上敲打。他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那边的动静,似漫不经意。
三壶酒在手指的节奏里无声无息的消失,柳承先站起来,没有摇晃,唤来小二结账,然后飘然离去。临出门的一刻,他回头一望,碰上了追随他的那道视线。他的脚步缓了缓,继续往前走,有迟疑但没有停留。
第二天晚上的时候,柳承先提前去了半个时辰。稻香居已经腾出了地方,一方空地,一丈见方,几张条凳。柳承先瞟了一眼,今晚依然会有那个裙袂蝶舞的女子。
柳承先浅斟慢酌,忽然听到环佩叮当,转头看时,那女子已经轻移莲步,姗姗走下楼来。柳承先不动声色的注视着那女子,那女子却袅袅婷婷的向他走过来,一手捏住锦帕,一手提裙角。柳承先只觉得春风骤然扑来,阴云顷刻消散。酒倌紧步小跑过来,说:“姑娘,这位是柳大侠的公子,年少英俊,风”柳承先一摆手斥退酒倌,缓缓站起来,向那女子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那女子做个万福却并不落座,款款而立,看定柳承先。柳承先毫不回避,直迎那女子双眼,她却倏然垂下眼帘,两朵红云飘至脸上。柳承先心里一动,一池春水漾起波澜。
“姑娘来自何处?”
柳承先替那女子斟酒,一道酒线从酒壶中流出,微微的抖颤。
“回公子,浮萍漂泊,天涯游子,随遇而安。”
柳承先看着那女子欲迎还拒的双眸,心旌神摇,魂飘魄荡,如梦般轻柔的声音更使他恍觉置身仙境。
“公子,您”
那女子脸若朝霞,双眼如湛湛长空,又如澄澈柔水,映出柳承先的痴态。柳承先微微一笑,恢复常态。
“姑娘请原谅,在下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故尔失态。”
“公子说笑了,这如何是梦?”
“姑娘实是宛若仙人,所以在下疑是梦中到了仙境。”
“公子取笑奴家。”
“敢问姑娘芳名?”
“像奴家这种卖艺行乞之人,如何配有名字?说出来怕污了公子贵耳。”
“姑娘说得在下顿觉惭愧。在下觉得姑娘比一般人还要高贵许多,姿态仪容,自不必说。单是这卖艺一途,自谋生路,便不知羞煞多少人。姑娘靠自身本领维持生活,不依附他人,实是女中巾帼,丝毫不让男儿。在下钦佩不已。”
“柳公子这般说折煞奴家了。奴家贱名思漫,还请公子不要笑话。”
“在下敬思漫姑娘一杯。”
两人举杯,相视而笑。
“柳公子,奴家告退。”
“思漫姑娘请。”
柳承先目送思漫步入场中,然后起身立于人群之外。琴瑟缓缓响起,未成曲调先有情。思漫盈盈而舞,红袖舒卷,曼妙无比。
一曲终了,围观众人纷纷解囊,叮当声不断,顷刻间钱钵已满。柳承先待他人都给过艺钱之后,从众人让开的通路缓缓走入,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来,众人大声叫好,托钵之人也双眼放光,口中连连谢赏,点头如鸡啄米。然而并不见柳承先把银子放入钵中,他只是微笑着看看思满姑娘,思漫含笑低头。柳承先看过了思漫,这才转过身来看那个钱钵,手已经放在上面了,却又收回来,人群里开始有唏嘘之声。柳承先并不理会,而是双手一搓,而后右手食指用力一挟,一截又细又短的银子落入钵中。掌声稀稀拉拉之际唏嘘大作,托钵那个孩子脸上也露出鄙夷之色,转身回去了。柳承先似乎什么也没注意到,仍然从从容容的立在那里,自自然然的看着思漫,尔后神态自若的举步往人圈之外走去,人群又闪出一条道来。
“公子请留步。”
柳承先闻声转过身来,笑着说:“思漫姑娘有什么吩咐?在下一定尽力。”
思漫并不说话,盈盈下拜。柳承先赶紧扶住她双肩,但觉触手凝滑绵软,不由心中又是一荡。
柳承先辗转难以入眠,刚才的事情不停的在他眼前晃荡。那个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思漫,那个腮似红霞颈似雪的女子,那个凝脂滑肩语轻软的舞姬,已经深深的烙入他的心里,再也无法抹去了。
3
在去往少林寺的路上,柳承先不住的思念那个叫做思漫的女子。他不知道她会在洛阳停多久,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像自己喜欢她一样喜欢自己,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再见到她,
他记得临别的那个晚上,想起那个晚上,他有一种很痛的感觉。
他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在公子面前,我才有一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回想公子的好处,奴家再大的苦楚也能忍受。”而自己为她做过什么呢?那一点点银子?那几杯言欢的酒?那几句怜悯的话?不过不论怎样,他知道如今他有了一个牵挂的人,在这个人面前,他也感到无拘无束坦然自在。然而他在感到欣慰的同时却有一丝隐隐的担忧。担忧什么呢?他说不清楚,那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他知道它的存在,但却无法真正的捕捉到它。
柳承先在个个精神振奋剑气冲天英姿勃发的少年英侠里显得很有些落寞,一身青衣显得有些宽大,瘦削的脸膛布满忧郁,举手投足不再有以往的气势。如此之大的变化使人惊讶也使人瞧不起他,几乎没有多少人理会他。他只听到一些私下里的议论。这就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不是吧?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听说上届侠少大会还是头名呢?你看他那样子,哎,可惜柳大侠一世英名却嘤嘤嗡嗡的声音在柳承先的耳边不停的飞来飞去,他想不听都不行。他脸上泛起一层浓浓的青气,他甚至想揪住那些嚼舌的人痛打一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要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为什么我一定要像他?为什么我辱没了柳大侠的英名?!
为——什——么——!
“少爷?少爷——?您病了?怎么浑身发抖哇您?”
阿丁摇摇柳承先的胳膊,轻声呼唤,焦急之态溢于言表。
“没,没什么,阿丁,我没事儿。”柳承先缓缓吁了口气,伸袖抹了把额上的汗。
“少爷,您——真的、没事儿?”
“真的没事儿!”
“我看您脸色这么白,要不这样,我去给三大门派的主持说说,让少爷您改天再比赛,看老爷面上,我看没什么问题。少爷,您”
“别给我提老爷!老爷老爷,就知道老爷!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柳承先额头青筋哏哏直蹦,阿丁惶恐的缩进人堆里去,透过缝隙,不停的寻找少爷的背影。
当柳承先三拳两脚被放倒在台上的时候,人群炸开了锅。没有人会相信,这就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没有人相信,一世英侠的儿子居然这么不经打;没有人相信,如此不经打的一个人居然在上届侠少大会上夺冠。
柳承先无力的趴在台上,他不想起来,他甚至想永远这么下去这么躺下去,他感到一种柔软,来自内心深处的柔软。这一刻,他没有负担,他觉得这么趴在台上很轻松很舒坦。台下的人声鼎沸他很清楚,那一浪一浪涌过来的欢呼与叹息使他明白,已经没有人相信他是柳大侠的儿子,柳大侠不会有他这样的儿子,可是他是柳大侠的儿子,这一点三大门派可以证实。这样只能说明柳大侠在培育后人上的失败。是的。柳大侠终于失败了,在众人之前。柳承先仿佛看见了父亲揪团在一起的脸,他艰难的伸手摸去嘴角的血抹,惨淡的笑了。
阿丁带着哭腔把柳承先背下台去,三大门派的掌门围了上来,还有其他观礼的嘉宾。人人都低声叹息,数十道惋惜的眼光怜悯的洒在柳承先身上。柳承先没有睁眼,但是他知道少林方丈给了阿丁一粒小还丹,因为他听见阿丁带着哭腔的道谢。他听到众人的叹息,他笑了,殊没有胜利的满足,而是溢满了苦涩。他知道,这些人是在为大侠柳存孝惋惜,而不是他这个儿子本身。
第三届侠少大会最大的新闻不是最终谁进了三甲谁拿了第一,而是大侠柳存孝的儿子第一局就被打下台去,他没有反抗的能力,一点都没有反击,他就那么被打趴下去了。这个消息迅速传遍整个江湖,柳存孝只能无奈叹息。当初他给儿子起名承先,就是有让他继承父业之意,想不到的是,儿子好好的突然无心学武,处处与他做对,是那种阳奉阴违的对抗。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感到一种后继无人的苍凉,因此他想儿子也许不适合江湖这条路,他只能做一个平凡的百姓。这未尝不是一种福分,江湖风波险恶,终有不幸的一天,安安稳稳渡此一生也许倒是另一种上策。他想到了城西张家的女儿。是呀,承先该成家了,立不立业都无关紧要了。
柳承先到洛阳的时候,所受的伤已经痊愈,只是心里却愈发的难受。他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对他,他彻彻底底的砸碎了父亲的希望。一种感觉忽然之间象是风一般的掠过,他感到有些愧疚,对于父亲,他是不是太残酷了?另一个念头的到来赶走了这个想法,思漫是不是已经走了?他想马上见到思漫,已经分别了近一个月了。
柳承先进家门的时候心里有几点紧张,更多的是愧疚。他看见父亲站在正屋门口,他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然而他预料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父亲只是悠长的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进了屋。他低着头跟进去。
柳承先听父亲说到“人各有志,不能强求”的时候,心里一阵触动。从父亲的叹息中,他听出了疲惫与苍老。他想父亲已经没有当年的锐气了。在他将要脱离父亲的控制之时,他没有感到那种胜利的喜悦,而这是这三年来他时刻都在期待的,可它一旦到来时,他体会到的却只有落寞与空虚,甚至还有一种凄楚,一种失败。失败?我不是胜了吗?我不是胜了吗?为什么我会感到失败?为什么?他问自己,一遍一遍的在心里问自己,可是他却不愿真的去想原因。他也没有时间去想原因,因为他听到了一件他不能接受的事情,这件事使他几乎跳起来。
柳承先听到父亲说已经给他订了亲事,是城西张家的女儿。他猛地从失败中跳出来,他急切地说,不不,不,我不要。
柳存孝眼睛一瞪,说:“为什么不要?你知道以你现在的情况,谁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你?你知不知道在所有人的眼中你都是一个浪荡子,不学无术!要不是看在我这张老脸上,张员外会把他女儿许给你吗!什么都不要说了,我已经决定了,下个月十五成亲。你下去吧。”
柳承先看见父亲仰靠在倚背上,胸脯一起一伏。他知道,父亲的气不小,而且憋闷了很久很久。可是他不能够接受父亲的安排,他根本就不知道张家的女儿是谁,他只知道思漫。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父亲的眼紧紧闭着。他踯躅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地出去了。
柳承先一路急行,匆匆赶往稻香居。
渐行渐近,柳承先反而放慢了脚步,一颗心乱糟糟不知道怎么安放。见了思漫又如何呢?又如何呢?怕也是执手相看泪眼,竞无语凝咽;怕也是相见竟如不见,
然而毕竟还是要见的,自己一路的思念,一路的牵挂,不就是为了今朝的相见吗?
看见稻香居在风中飘飞的酒幡,柳承先不由停住了脚步。他又踌躇了,也许见了只是徒增感伤,也许相见不如怀念,也许
酒倌已经迎了出来。
无论如何已经来了。
还是那张靠窗的桌子,还是那窗外的绿竹。
绿竹依旧迎风展,佳人可在旧巷中?
“柳公子,竹叶青。”
酒倌放下壶酒,说罢转身欲走。
“小二,前些天在这儿卖艺的”
酒倌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小二,你尽管直说。喏,拿去换壶酒喝吧。”
“小的不敢。思漫姑娘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前天。”
“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柳承先陡然起身,抓住了酒倌前襟。酒倌躲闪着柳承先的双眼,不敢正视。
“柳、柳公子,小的——小的也不晓得为什么。”
“哎,为什么走?为什么不走?为什么要留下呢?”
柳承先颓然落座,痴痴的自言自语。
“柳公子,您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等等!”
“嗳、嗳。”
“她没留下什么东西吗?”
“没——噢,对啦,柳公子,她说如果您问起来,就让我带您到她住过的客房看看。”
柳承先马上站起来,噔噔噔上了楼。
然而房间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她让我来看什么呢?柳承先来回踱着,紧锁双眉。忽然他快步走到床前,俯过身子察看。原来墙上刻了一行若隐若现的小字。
“恨春去,不与人期,弄夜色,空余满地梨花雪。”
恨春去,不与人期,恨春去,不与人期,恨春去柳承先坐在床上,一遍一遍的念着,像着了迷一样,又像中了远古的符咒,恨春去,不与人期,恨春去,不与人期
柳承先这次喝了四壶酒。
柳承先直接闯进了父亲房中。
柳承先手指柳存孝:“是你!是你逼走了思漫!是你逼走了思——漫——!”
柳存孝从书中抬起头来,摇了摇,说:“你醉了,你又喝多了。阿丁阿丁——,扶少爷回房休息。”柳存孝见阿丁跑过来,又开始看书。
“我没醉我没醉!是你逼走了思漫你逼走了思漫——还我的思漫——思漫思漫你去哪儿啦——”
阿丁拖不动拼命挣扎的柳承先,叫来了阿德,两个人把柳承先架回了他的寝居。
柳承先还在不停的喊,唧唧呱呱,已经听不清在喊什么了。
“少、爷——,老爷也是为您好,思漫”
柳承先啪的给了阿丁一个耳光,我不要他为我好我不要他为我好——思漫是你叫的吗?!
“少、爷,您该休息了,少爷——”
阿丁捂着腮帮子,退在一边,阿德小心的说。柳承先喃喃的不停叫着两个字——思漫。
4
“去!叫少爷回来!”
“少爷说”
“再去!”
“少爷他”
“混账!再去,死也要把他给我拖回来!”
“少爷他、他”
“阿丁!阿德!多带几个人去,把那个败家子给我捆回来!”
“你、?你叫我?”
柳承先嬉笑着,指指柳存孝,又指指自己,似笑似哭,喋喋不休,诘诘不停,状似疯癫。
“混账东西!”
柳存孝啪的一个耳光打得柳承先转了三圈,像个陀螺。柳承先怔了一下,又哈哈大笑起来,歇斯底里,状若夜枭,令人浑身毛孔收缩鸡皮疙瘩乱出。
“混账东西!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脸丢尽了!”
“丢你的脸?嘻嘻,丢你的脸?我结婚丢你的脸?”
满院子的宾客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柳承先踉踉跄跄的来回晃动,指指这个,点点那个,嘴里不停的喊着。“你们听见没有啊听见没有?哈哈哈哈哈,呵呵,嘻嘻,他说我把他的脸丢尽了,丢尽啦,嘻嘻”“阿丁阿德,快扶少爷回房快——”
柳存孝来回的踱来踱去,胡子乱颤,全身不住抖动。
阿丁阿德硬拖着柳承先进了洞房。
柳存孝勉强平静下来,连连向在场宾朋道歉,老脸赧红如重枣。大家频频举杯。之后相互看看,纷纷告辞。顷刻间,院子显得空旷无比,只有一些凌乱的桌凳凄清的木立,茫然的看着到处飞扬的大红喜字。柳存孝喟然长叹,双眼润湿,老泪盈眶。
“作孽啊——”
“阿丁!阿丁!”
“老爷。”
“少爷酒醒了没有?”
“少爷已经睡了。”
“少奶奶呢?”
“少奶奶还在床前坐着。”
“哎——,去去,你去告诉少奶奶,回来回来,你去叫吴妈来,叫她去服伺少奶奶休息,好话多说几句,去去去,快去。”
张凤芝透过盖头,朦朦胧胧的看到柳承先趴在床上,一阵阵的酒味儿漫过来,她不由暗自垂泪。柳承先自从进了新房,一直就趴在床上,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一眼都没看她这个新娘。张凤芝双肩不住抽动,她觉得自己很委屈。迎亲的队伍里没有新郎没有柳承先,谢客的酒席上找不到柳承先,入洞房来还不见柳承先,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男人。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柳存孝更是洛城名流,她没有能力说不,只能暗自垂泪到天明,她只能祈告菩萨,让柳承先日后好起来。
吴妈在门口顿了一下,抬了下脚欲跨进房中,又停下来,拿手指扣了几下门,然后才轻手轻脚的进房中来。
“少奶奶——”
张凤芝抬起头来,幽幽流光的红绸在烛光中摇曳。
“少奶奶,您该休息了。”
“嗯。”“少奶奶,我来服伺您。”
“嗯。”“少奶奶,少爷他——”
吴妈看看四肢伸展趴在床上的柳承先,犹犹豫豫,欲言又止。吴妈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床边,收缩了柳承先的四肢,帮他翻了个身,拉起鸳鸯被盖在他身上。掖被角的时候柳承先忽然抓住了吴妈的手。“思漫思漫,你为什么要走你为什么要走——”吴妈使劲抽出手来,慌忙对张凤芝说:“少奶奶,少爷他喝醉了。我、我去给您打洗脸水来。”
思漫——思漫——
张凤芝听着枕边的柳承先(也许该叫丈夫)不断的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她一宿没有睡好,一丝睡意都没有。她默默的流了一夜的泪,打湿了绣着鸳鸯的枕套。
此泪几时休?
此屈何时已?
张凤芝日日以泪洗面。
柳承先日日醉酒当歌。
张凤芝黄莲苦肚里咽,已经到柳家三个多月。由夏至秋,而今秋雁已经开始南飞,她仍然是处子之身,顶着夫妻的名分,过着活寡的生活。柳承先视她如同陌路,正眼不瞧一下,黄衫飞白马,日日青楼下。对她的情分,恐怕还不如任何一家客栈里萍水相逢的人。她心中的恨日日增多,她胸中的怨越积越厚,然而她却依然无可奈何,她没有勇气去寻求解脱。
天长地久有时尽,可这种日子何时方是了期?
一年一度的庙会,在片片飞雪过后如期来到。
苍茫大地,一片银白,触眼尽皆苍茫。
张凤芝去庙会还愿,柳存孝着吴妈相陪,柳承先依然消愁于酒乡溺身在醉途。
在千里纯白之中涌动着一片黑色,慢慢扩张,蔓延,从城北门一直延伸到离城十五里的关帝庙,蔚为壮观。
拥挤的人流分开了吴妈和张凤芝。张凤芝并不急于寻找吴妈,原先在张家时她就来过这里不止一次。那个时候几个小姐和一众丫鬟,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好不热闹。想起过去,念及现在,张凤芝一时黯然,悲从中来。
只可惜,所嫁非人
张凤芝几乎不用发力便随着人流往前漫去。
沉思中她被一阵恢宏的鼓声惊醒。那鼓声,直破云霄,如从远古上苍传来,锤锤击在人心之上。张凤芝被鼓声震动,吸引,拨开人群,循着那股强烈的震撼走去。
张凤芝已经远离了喧闹的人群,她正走向有着银针般刺眼光芒的一片荒岗,一道道缓和的曲线在她眼前流淌。她走过了这曲线下咯吱吱作响的软雪,那声音在耳边回响。那鼓声,那粗犷的狂放的鼓声吸引她来到这个地方。
她不知道,她将在这里碰到她宿命的悲伤。
风在猎猎呼啸,一面无字的红旗激烈飞扬,摇摆出无尽的疯狂。
张凤芝站在雪白的高岗上,微微喘着气,定睛前望。在目力所及的地方,一面巨大的圆鼓架在架子上,一个精赤着上身的汉子,正抡着鼓锤,用生命撞击出绝响。几匹嘶吼的骏马,绕着那架大鼓,鬃毛飞扬。再没有比这更有力量更为雄浑的生命了。
张凤芝感到有些眩晕,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摇摇欲倒的眩晕,而是一种莫名的无以言说的感觉。
她缓步走下高岗。
那汉子身上的肌腱已经清晰可见,一突一跳中全都是力量和阳刚。
她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许。他生长在长河落日的苍茫塞外,骏马飞扬。
她痴痴的看着他。仰望。
那一刻,她的心不再哀伤。
5
柳承先在无数次的喝醉和无数次的醒来之后,他无数次痛切的意识到,有关那个人的记忆一点都没有消逝。
时间这个伟大的沙漏并没有滤去哪怕一点点比沙还要细小的细节,酒这个与尔同消万古愁的东西只会让人愁上加愁。
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决定走出去,去寻找能够解开他心中枷锁的东西。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的妻子已经躺在别人的怀里,拥有了他不曾给予过她的甜蜜与幸福,疯狂和快意。他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甚至也不关心他的妻子现在在哪里,他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她,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会不会——有,没有人知道。但是确确实实在那一刻,似乎是很宿命,在他的妻子被人拥有的那一刻,他从酒中骤然醒来,骤然做出了那个决定,那个将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那个晚上他没有继续喝下去,他保持了少有的清醒,并且看起来精神出奇的好。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妻子还不曾回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从来都没有关心过的妻子。这对于他没什么关系,他简单的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准备出发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再阻止他了,即使他的父亲,也不能够。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当时父亲正在假寐,那本他一直在看一直也没有看完的书,就在他松开的手边。一向警觉的父亲没有察觉他的到来,他默默的立在父亲床边,仔细的观看父亲的脸。那张脸上的皮肉已经松弛,浅浅的皱纹里布满沧桑,写满无奈与感伤。这个他曾经努力反抗并且现在依然在反抗的父亲,此刻就那么安详的躺在那里,像个熟睡的孩子。他从他的脸上看出了岁月刻下的痕迹,他从他苍苍的白发中知道,父亲已经老去,岁月已经无情的将父亲一点一点的拖进暮年。他已经不再有束缚他的力量。但是他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此刻已经和一个最普通的老人没什么两样,他那曾经带给他至高荣誉无尽声望的绝世武艺,已经在六年前飘零消散。如果柳承先知道这一点,或许他不会离去,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然而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父亲有些苍老而已,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已经有些苍老的父亲。他在心中默默的请求父亲的原谅,然后转身离去。一种怅然若失惶然不知所终的感觉产生于他转身之时,但是他的心那一刻年轻而又充满向往,他没有在意。很久之后他将会明白,有很多事情,当你感到需要注意需要珍惜的时候,它已经飘然远去,没有踪迹。
他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的青石板路走过去。这条不知道有多少年月不知道见证了多少尘世沧桑的青石板路此刻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之下,发出一种少有的魅力。这种魅力让他留恋,然而此刻,他必须离去,注定离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给予他温暖回忆的稻香居,那里十里飘香的竹叶青曾经伴随他无尽黑夜以及无尽黑夜之后的漫漫白昼。他折转身北去。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他只知道他要不停地走下去,无论哪里,走下去,直到那个人的出现。
他往北走了一阵,想起那条向东流去的大河,他忽然决定他应该向西而行。只是忽然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没有原因,亦无须原因。既然没有方向,那么何处都是方向。或许,他就在他将要去的地方,那个更繁华更有名气的城市。它曾经是多少代帝王的国都。
他经过了那面大鼓,他并不知道他的妻子在夕阳落山之前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下午,埋下了一生的宿命。这个时候冷月已经遍洒清辉,雪原正幽幽闪光。他感到有些寒冷,这寒冷中有一些刺痛。他不知道它来自何处,他继续走下去。他看到了不远处的帐篷。走过帐篷的时候,他再一次感到那种刺痛。他仍然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同样也不知道它消逝于哪里。
他向西而行。
他背着他的包袱,还有他那把剑。那把曾经带给他荣誉,也曾经让他感到失败的剑。
这一天他来到一座山,他想他必须在天黑之前翻过去,不然就会错过宿头。
他加快了脚步,虽然他感到愈来愈冷,但还可以承受。
他就要看到山的那一边了,他想宿店的希望越来越近了,他甚至看见了柔和的烛光,闻见了诱人的饭香。可是这个时候他察觉到了危险,连日来的赶路使他恢复了一些原来的东西,酒带给他的迟钝正一点点的随着身后渐渐退去的脚印远去。
他的面前出现了四个黑衣的男子,对他形成了阻挡之势。几年之前他从不把这些剪径山贼放在眼里,所以他傲然地往前走,并且像几年之前那样冷哼了一声。
四个黑衣人立在那里,最后一线残照将他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无限悠长,山顶的烈风扬起影子,似展翅欲飞。四个人同时拔剑,残阳的反光使他的瞳孔收缩,在他拔剑至半途之时,他悲哀的意识到自己即将结束这次遥远的没有方向的漫游。他发现自己如此的不堪一击,所以他在他们的剑绞杀他之前,往一侧尽力跃出去。他要活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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