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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願意放棄一世的愛情!”
女士眨著一雙長長的假睫毛,扭扭腰肢,高舉那瓶潤膚霜,揚起一邊眉毛問她:“真的考慮清楚?”
江玫聳聳肩。她一向對愛情關係一點也不熱衷,何劍濤這樣好條件的男人她也一直愛理不理,她想不通為什麼不能放棄愛情。
“是啊!不要愛情!”她爽快地說。
美艷的女士把手中潤膚霜掀開來,把一小點塗到江玫的手背上。那雪白柔軟滋潤的潤膚霜,似乎比往常的更滲透更具功效,只是這樣輕輕一觸碰,江玫便马上感受到那灼熱、繃緊、興奮。她合上眼,有那前所未有的激烈觸動。
耳畔傳來女士的聲音:“請迎接江玫的年代!”
江玫張開眼,感激地望向她。“多謝你。”
“恭喜你!”女士微笑,含蓄地頷首。
而三天之后,何劍濤便告訴她,他有急事要到英國一行,他正在替一名有犯罪集團背景的當事人打官司,到英國是為了搜集證據。江玫當然沒有留他。而事實是,何劍濤從此一去不歸來。
是潤膚霜的效力。
江玫沒有理會他。她開始成為那個年代的眾人偶像,她當西宮的那套古裝片令她倍受注目,風頭壓過第一女主角;后來,她马上改簽了合同,從此,每一部電影也當上女主角,而且部部賣座,當時得令。
那時候,是許多許多年前,迷你裙剛剛流行起來,聽西洋歌是飛仔飛女的嗜好。而江玫,是所有少女模仿的偶像,是少男的夢中情人。
她靈巧、高貴、時髦、有演技,最重要的是,她有一種一站出來便攝盡人心的氣質,她能令所有站近她身邊的人都黯然失色。
她得到了一個“夢魔般的魅力”的稱號。而她自己最明白,此稱號何來。
江玫每隔兩個月便到百貨公司的化妝櫃位購買她的潤膚霜,也會與永恆地美艷的女士傾談片刻。而她總是詫異,怎麼,都沒有別的顧客似的,太多不能用常理解釋的事,她宁願詐作不知。
失掉了愛情,她絲毫沒有遺憾。在這風光的日子,不知多少個男人看上她,影迷來信每個月數千封,愛慕的鮮花、愛慕的禮物天天有人送來。她完全沒有心動,安樂地守著她立下的誓言。
在這三年內,她得到了兩次影后的榮譽,財富與日俱增。生活過得充實而理智,她總是想着如何才能使事業更有突破。參演殺手的角色好嗎?抑或女扮男裝演歌舞片?
如此這般,五年過去了。江玫仍然屹立不倒。今天,三十開外,不再是少女,氣質更覺華貴璀璨,是閃亮的一顆星,站在台上輕輕高舉一雙手,便能照耀世人。
是在這樣的日子,她遇上了難題。她看上了一名男子,男子又極之愛慕她。是罕有的,她很想談戀愛。
每次望進男人的眼內,她都有一種泰然的舒適感,彷彿面前是一張天鵝絨造的沙發,人栽進去以后,便不願再板直腰骨坐起來。
也在觸摸著男人的頭髮、手臂、腰背時,她總以為,此刻就是她的假期。男人的儀容,男人的溫柔,男人的氣味,全令她忘憂。
分不清是她心態有變抑或真是男人魅力過人,江玫好想好想得到他。她想擁有他,愛他,永遠跟著他。
然后她忽然明白,為什麼那些年前,她可以就此輕易放棄何劍濤,因為,戀愛的感應不存在。感受不到那洶湧熾熱,便引發不了愛情。
她把誓言忘掉了,忘我地談她的戀愛。
然而在毫無預兆的一天,她接來一個噩耗,她的愛人死了,死在家中泳池里,而他原本是游泳好手。
沮喪傷心失望。江玫第一次感受到愛情的甜美與辛辣,以及痛苦。
乾涸無光的一張臉,她作了半年的短暫息影。走到那個化妝櫃位,抬起這張失去愛人的臉,她對十年如一日的美艷女士說:“難道我下半生也不可有人相伴?”
美艷女士溜動透光的玻璃眼珠子,這樣對她說:“伴侶,你可以有,但愛情,莫貪求。”
然后,她遞給她一瓶潤膚霜。這動作與交易,已持續了十個年頭。
江玫已清楚體驗得到她的代價。
她繼續廣受歡迎,閱歷多了的她,演技更上一層樓,她開始接拍一些有深度的角色,成為了一代憂鬱女伶。她主演的苦情戲能令全院觀眾一同悲哭;她所說的每句悲情話,都成為戀兒們的模仿經典。
如此這般,又過了三年,江玫遇上一名富商,她毫不愛他,但他視她為珍寶,于是,她便嫁了給他。婚禮盛大奢華,是所有女人的羨慕目標,大家都在議論紛紛她的歐洲名家婚紗及珠寶,大家都說童話式的婚禮理應如此。
江玫沒什麼感覺,她知道要嫁,再不嫁,年紀會大,形象會不好。婚后,她生了一個兒子,然后丈夫開始冷落她。她也從無介意。無愛情的人生嘛,她可以要求什麼?
期間,她往荷里活拍了三套西片,兩套當主角,非常受歡迎,事業也就更輝煌。潤膚霜她照樣塗,只是,在得到了她當初所渴望的以后,每晚把把柔軟的乳液往臉上抹上之時,已不再有任何興奮,反而,有那不能釋懷的負累。
日子悄然流逝。
兒子已十歲了。江玫決定息影。息影后,有人替她著書立說,她的出生地為她起了一座展覽館。風光如昔。
江玫就是江玫,是永遠的一顆明星。
以為下半生也就如此高貴清閒地度過之時,江玫重遇何劍濤,已屆中年的他,有種落魄的潦倒,與從前的雅俊是判若兩人。他告訴眼前人,他在英國遇上偃耍蚪僦筮襲擊他,他失了憶,身上不見分文,于是流落他鄉做些粗活餬口。到恢復記憶之后,已是二十多年后的事。
江玫一邊聽著一邊落淚,她深知,那全是因為她。因為她不要愛情,所以所有可以令她有愛情的人都會因她而消失,又或是,不得善終。
看着面前的人,她的心很酸。而忽然,她決定了一件事,她要補償他。
她走到化妝品櫃位前。今天,她已是中年婦人,而眼前的女士,卻永恆青春艷麗。她告訴她:“我不要受歡迎了。而且我要要回我的愛情。”
她有那非常了解的神情,但眼內一掠而逝的靈光,令江玫知道,她一定另有要求。果然,她說:“不要受歡迎,停止使用潤膚霜便可以了。但要回愛情嘛你可要有更多犧牲的準備。而且不怕告訴你,往后的犧牲,可能更痛苦。”
江玫還是答應了。從那個晚上開始,她不再把那神秘的、魔性的乳液塗往臉上。決定已定。
真的,風光夠了。她不想再要。
之后,她與丈夫離婚,放棄兒子的撫養權,不要求丈夫任何的資產。她哂帽旧淼姆e蓄,與何劍濤合作做生意,可是連番失利,未夠三年,已用上了她八成的積蓄。
后來,過了幾年平淡的日子,何劍濤又染上怪病,屢醫無效,最后甚至半身癱瘓了。在錢財散盡的之時,家中突然發生火災了,江玫半張臉被燒過,在出院的一刻,彷彿也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名年過六十歲的老婦人,有一張變形難看的臉,身體又彎曲脆弱,一雙手,有嚴重的骨節炎,手指都蜷曲一團,伸不直。整個人,怪形怪相又寒酸。
身無分文,她與何劍濤遷至木屋居住。老夫妻克勤克儉地過活,她在大排擋替人家洗碗過日子,有時候,又拾荒度日,而他則每天在家中等待她,為她煮上粗茶淡飯,兩口子,沒有錢也失掉了美貌俊朗與健康,但卻獲分配得愛情。
江玫倔強地想,她還是又一次地得償所願。怎麼說,都是幸福的人,只不過,幸福以不同的方式呈現。如願以償,不是幸福是什麼。
程慧為著那篇有關江玫老來潦倒的報道終日忐忑不安。她是她半生的偶像,她要想盡辦法幫助她。
走到別人說的大排擋,程慧看到江玫蹲在渠邊洗碗。她蒼老落魄,這樣看上去,甚至比她應有的年紀更老上二十年似的。
程慧的心很不好受。她蹲到江玫的身前,告訴她:“江玫小姐,我是你的影迷”
江玫抬頭一看,她認得這張青春的臉,在電視劇中,她時常扮演等閒角色,而且,何劍濤說過,她有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程慧說下去:“我想幫你”江玫忽然全身抽動,手上的碗滑落到水渠中。
程慧連忙扶住她。江玫心念一致,這樣對她說:“別用那。種潤膚霜。”
程慧還未聽清楚,大排擋已有人把仍然猛烈抽動的江玫抬走,然后送她到醫院。
程慧的心慼慼然。迷迷惘惘的,在離開了醫院之后,她走進那老字號的百貨公司,一抬眼,便被一名異常艷麗的女士吸引住,她並這樣對她說:“塗上這種潤膚霜,我保證你以后一定紅透半邊天!”
程慧一聽,一顆心急劇跳動,是禁不住的興奮。她伸手,把這瓶魔性潤膚霜接過來。
而就在這刻,在用一個時空的另一個角落,曾經紅透半邊天的江玫在醫院中與世長辭。
程慧未曾知道。也大概,知道了也不會有些什麼大反應,因為,她的當紅野心已掩蓋她的七情六慾。
她準備為紅透半邊天而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