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钩铁耙将冻结的冰面一块一块剖开,露出下面黑绿粘稠的湖水来。
——那场盛宴,以及盛宴之后的袅袅余音,有如在一泓死水深处生成的小小漩涡,乍看之下端倪丝毫不露,但是假以时日,那股子翻江倒海的劲道注定会搅出轩然大波来吧?
“那我呢?我该如何?”青蔷反复自问,却始终找不到答案。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也许她会从最初的那时起便选择循规蹈矩、随波逐流,选择闭心塞意、颐神自守,不管外界如何,亦不管他人如何,浑浑噩噩入宫,浑浑噩噩得宠,浑浑噩噩地媚上欺下、浑浑噩噩地将日子过下去若有一天浑浑噩噩地死去,也只会诅咒命运与苍天,将自己最后的哀痛和愤恨,化作一息不散的怨灵,徘徊于这深宫之内,继续戮害依然活着的那些有罪或无辜的女子们。
——这便是黄瓦红墙、雕梁画栋之间无数青春红颜注定的道路,那她呢?难道真的要循着这条道路走下去吗?
沈青蔷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用心留成的染着七里香的纤甲沾上了一抹灰尘,身边的点翠一边嚷着:“主子——”一边从怀中急急掏出绢帕来。青蔷回头对她一笑,撸袖拔臂将那块石子远远地抛向湖心,石子破空而飞,划过氤氲渺渺、碎冰离离的湖面,遥遥落在远处,发出轻微的响声。沈青蔷抬起手,吹了吹指尖,笑盈盈道:“真是大不如前了等天热了,冰化了,我在昆明湖上打‘漂儿’给你们看,玩那个,我是最拿手的”
点翠手里捏着绢子,忽觉递也不是,不递更不是,只茫然眨着眼睛,望着她的主子。沈青蔷昂首站在桥上,头顶无限的青空砸下,她伫立良久,一甩袖,对点翠说:
“走吧,我们不能让娘娘久等——”
是姑母将她从尚书府的四方天井里带出来,又是姑母将她送来这皇宫的四方天空之内。她安排她入宫,安排她得宠,她从未争过什么,自有人代她去争,争到了放在她的手心——她虽径直收下,却也并不觉得欢喜。
她不会以沈家在朝中势力的蒸蒸日上为荣,亦不会因后宫佳丽们的艳慕、妒忌和谄媚而觉得喜悦欣然——也许自己并不适合这个宫廷,也许自己本不够资格成为一枚“棋子”即使自己现下连想要什么、追求什么都依然懵懂不明,但有一个念头却是她笃定的,已在她心里深深扎了根——当紫薇将她骗至死地的时候;当董天启哭叫着跑远的时候;当玲珑对她说“没有我,你早已死了”的时候这个信念便愈加鲜明起来:
“我要活着,决不死在任何人的手上;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
***
董天悟刚要开口,忽听得不远处“咚”的一声轻响。他斜倚着水阁的雕花栏杆,望过去,只见浮着碎冰的墨绿色湖面上,有一朵涟漪正在盈盈漾开。
“殿下?”吴良佐微耸着肩,全身戒备,问道“可有异状?”
董天悟遥遥望去,只看到一片雾气蒸腾;间或有杂役太监撑着船,从白雾中穿梭而过。
“没什么,”于是他摇摇头,轻声回答。
方才的谈话被这小小的变故打断了,水阁中的两人顿时沉默下来。
吴良佐似有话说,张开口,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终于咬咬牙,将手中木匣微微举起,轻声道:“微臣敢问殿下,此物究竟从何而来?”
董天悟不声不响,只是垂头看水。
吴良佐的声音更低:“殿下,恕微臣多嘴,如此伎俩,恐非天家气度、帝王之相,殿下还请三思。”
董天悟“哧”的一笑,回过头来,说道:“吴大人,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帝王’,在这‘天家’之中,我不过是个畸零人罢了”
吴良佐的脸上立时现出几分不忍,抢道:“殿下!您万万不可如此想,陛下对您的爱重,绝非他人可比,他日他日也不是没有可能”
董天悟笑着打断了他:“没有可能?没有‘什么’可能?”
这个答案即使再心知肚明,又怎么能说出口?吴良佐默然。
大殿下缓缓走过去,走到吴统领身边,轻声道:“吴叔,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那并非我心中所愿,给我做,我也做不好的”
吴良佐猛然间听到这个称呼,虎躯一阵,几乎把持不定,竟似连声音都哽咽了:“殿下,切莫如此折杀折杀微臣了。此事还当从长计议才是”
董天悟一摆手,说道:“不必了,我心意已绝,只要了断了当年之事,我便辞别父皇回北地去。我生来是个江湖人的性子,梦里也想着呼啸的风沙——京师的牡丹,还是留给别人赏玩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笑。
吴良佐望着董天悟风神秀逸的面容,记忆里的另一张脸孔,猝不及防地浮现而出
——他连忙低下头去,摩挲着手中那只小小木匣,好一会儿,才将胸口涌动的热流强自压抑下去。
“吴大人,”董天悟道“我今日交给你的这东西,也是受人所托——若无事便罢,万一有事你便拿给她看,到时候是非曲直,自然分明。”
吴良佐双眼晶亮,定定望着董天悟,心中忽然一动,问道:“殿下,您是受某位所托不成?”
董天悟缄口不言,似乎全然没有听见忽然,一阵微风平地而起,将湖上的雾气吹得四散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