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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不高兴。正思虑着如何回答,王崇古插进来直通通言道:
“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喙狂人,应该予以严惩。”
王国光回道,“严惩肯定要严惩,但总要有法可行。”
王崇古不屑地一笑,揶揄道:“什么叫法,皇上的旨意就是法。皇上让吏部拿条陈,这实际上就是要严惩了。”
“但严惩亦应有度,杀头、戍边、开籍都是严惩,咱该取哪一种?”
张居正见王国光确实是因为不懂才拿不定主意,心下稍安,他制止了两人的争论,说道:
“去年刘台上折诬告,皇上下旨判他五千里外充军,不准回籍。此次吴中行赵用贤二人与他所行之事差不多,惩处之轻重,亦可参照执行。”
张居正一锤定音,二人再无话可说,当下告辞出来,起轿回府。
过了一夜,第二天天刚麻麻亮,缇骑兵就把吴中行与赵用贤从镇抚司大牢中提出来,押解到午门前的广场。昨日已跪了一天,两人的膝盖都磨破了皮,蹭一下都痛。缇骑兵毫无怜悯之心,一到广场,就把两人推倒跪下,颈子上戴着四十斤重的铁木枷,手圈在里头连转动一下都不可能,脚下的砖地又都硬得像铁,膝盖一碰上去,刚结了血痂的地方顿时间又被磨破,鲜血渗了出来,濡湿了裤腿。赵用贤虽是个胖子,但忍耐力显然比不上吴中行,跪在那里龇牙咧嘴的难受,瞧他那副模样,吴中行不免担心,问道:
“汝师兄,你熬得住吗?”
“熬不住也得熬,”赵用贤仍不改心高气傲的脾性,自嘲道,“戴枷罚跪,这也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过了这一关,方可称天下斯文。”
“理儿是这个理儿,”吴中行艰难地挪了挪膝盖,说道,“只要记住咱们是为了捍卫朝廷的天理纲常而下跪,咱们的膝盖,就不会感到疼痛。”
刚说完,猛听得赵用贤“哎哟”一声,吴中行扭头看去,只见赵用贤身子扑倒在地。原来他因膝盖生疼,身子不住地摇晃,旁边的缇骑兵嫌他不老实,故在他的后腰上踹了一脚。由于铁木枷锁得太紧,倒地一倾,把赵用贤的颈子划开一道大血口子,鲜血流了出来。缇骑兵又把铁木枷一拉,扯起赵用贤重新跪正。吴中行与赵用贤对视一眼,都是敢怒不敢言。他们深知与这些文墨不通的缇骑兵讲理犹如对牛弹琴,只能自讨苦吃。看到赵用贤血人一般,双目圆睁跪在那里,好像随时都会跳起来与人拼命。吴中行怕他真的起爆,便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言道:
“汝师兄,跪着也是跪着,咱们何不趁这大好光阴,做点咱们该做的事。”
“做什么事?”赵用贤问。
“咱们联诗如何?”
“联诗?”赵用贤瞟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凶神恶煞的缇骑兵,笑道,“记得金粉六朝时有两句诗‘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写某皇帝的风流事。如今你和我,身边不缺韩擒虎,却没有张丽华。所以,咱们既不是昏君,更不是昏臣。”
“那是什么?”
“是咱大明皇朝的殉道者。”
“此评允当,”吴中行低头看了看颈子上套着的沉重的铁木枷,又抬头看了看淡云飘逸的蓝天,苦笑着问,“汝师兄,你不想联诗了?”
“联吧,你出题。”
“好,就用这枷字起韵吧。”
吴中行略略沉思,便吟道:
十月轻寒戴铁枷。
赵用贤素有捷才,立刻联上一句,并又出一句:
书生自赏血如华,
午门长跪丹心壮。
吴中行把赵用贤的联句复诵一遍,又吟道:
御苑流风燕子斜,
禁鼓声声闻帝阙。
赵用贤一笑,一边打腹稿,一边说道:“帝阙之禁鼓,该用什么对?子道兄,你这是故意整我。”
吴中行知他故意卖关子,便催促道:“谁不知道你有七步之才,快对上,不然罚你。”
“怎么罚?”
“一炷香工夫,不准挪动膝盖。”
赵用贤瞟了瞟站在身边的缇骑兵,嚷道:“你比韩擒虎还要恶毒,听着,我有了。”说着吟出两句:
浮云片片挂檐牙,
春来春去长安道。
这时来午门看热闹的人又多了起来,两位词臣都有股“人来疯”的傻劲儿,一时间文思泉涌,你来我往联得好不畅快:
花落花开处士家。
我因朝奏终成祸,(吴中行)
谁苦今晨未品茶?
枯舌生津思好句,(赵用贤)
忠肝沸血化烟霞。
三杯小醉饶丝竹,(吴中行)
九死余生对暮鸦。
敢为纲常成死谏,(赵用贤)
终叫社稷免咨嗟。
吴中行这一句对得有些勉强,但一时也觅不来好词替换。他此刻也想弄个生僻的上句来难一难赵用贤,正攒眉沉思,忽听得有人朗吟了两句:
人生自古谁无死,
天道无穷地有涯。
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只顾着吟诗,全然不知身边围观的人已越聚越多。听得有人接句,忙抬头来看,只见艾穆已站在他们的面前。
“和父兄,原来是你。”吴中行一阵惊喜。
艾穆单腿跪下,一边掏出手袱儿替赵用贤擦拭颈上的血迹,一边说道:
“看你们在这里旁若无人地斗韵,艾某实在钦慕。二位受此冤屈,犹苦中作乐,真名士也。”
“苦倒没什么苦,”吴中行强忍着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挠不了痒痒。”
赵用贤也咬着牙巴骨硬撑,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挠痒,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艾穆看着地上的血迹,只觉揪心得很,便伸手去把赵用贤的铁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让这位冒着虚汗的大胖子轻松一些。缇骑兵见他动作越格,便顿了顿手持的哨棒,嚷道:
“这位大人,请站开些。”
艾穆不理会他,仍用手抬着枷,赵用贤怕他吃亏,低声提醒道:
“和父兄,快依他说的办,这些兵爷是狗脸上摘毛,说翻脸就翻脸的。”
缇骑兵虽不懂诗,但耳朵尖,却把这句话听进去了,顿时又一脚把赵用贤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骂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艾穆赶紧把赵用贤扶起,霍地站起身来,双目如电逼视着缇骑兵,厉声喝道:
“大胆兵贼,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饶你。”
“你想怎么样?”
缇骑兵一提嗓子叫起来,执行任务的这一队缇骑兵本有二三十人,听这边一叫喊,便提着兵器都围了过来。在刑部点卯之后一同前来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亏,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里的一帮词臣在赵志皋的带领下也早都赶来这里。他们不是来看热闹,而是来想办法疏通执法的锦衣卫缇骑兵,力争让两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点苦头。见艾穆与缇骑兵发生争执,赵志皋忙趋上前去,偷偷地把一只银锭塞到领头的小校手中,觍着脸笑道:
“这位兵爷不要发怒,大家都替皇上办事,能通融的尽量通融。跪着的这两位是咱的同事,待他们平安解了刑罚,咱请各位兵爷喝酒。”
“解刑之后,你们这些官老爷还不像昂头的公鸡,哪里还认得俺们这些大兵。”
得了银锭的小校,嘴上虽这么说,脸上却浮着得意的笑容,他一挥手,缇骑兵又都散开各就各位。艾穆趁这空儿,又走了过来,蹲下来问跪着的二位:
“昨晚上发生的事,你们知道吗?”
“发生什么事了?”吴中行问。
“天上出了妖星。”
“妖星,什么妖星?”赵用贤问。
“昨晚扫帚星起于东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随后,京城就有三处火警。”
“星象变异,天人感应,这预兆什么?”吴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
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问道:“地上有夺情之议,天上有妖星闪耀,子道兄,个中蹊跷,还用得着追问吗?”
“老天爷有眼哪,”赵用贤突然狂笑起来,“我辈之举,上合天意,纵死何憾!”
他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围观者,缇骑兵一跺脚,又斥道:“你再胡闹,小心俺又揍你。”
艾穆眼见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门儿说道:“那日在天香楼,艾某已说过,继你们二位之后,我一定也会上疏皇上,批驳曾士楚、陈三谟等夺情之议,昨日午夜,我已拟好本子,沈主事定要附名,这本子就以我俩的名义递进。”
“本子已递了?”吴中行问。
“还在这儿呢。”沈思孝插话,说着就把手上的本子递给艾穆,又道,“和父兄说递进去之前,先要念给二位听听。”
“好,和父兄,快念。”赵用贤大声催促。
艾穆站起身来,抖开折子。立刻,偌大的午门广场鸦雀无声,所有看热闹的人都屏神静气安宁下来。艾穆清了清喉咙,大声念道:
吾皇陛下:臣刑部员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就首辅张居正夺情事,再行抗疏,谏曰:
自居正夺情,妖星突见,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陈三谟,甘犯清议,率先请留,人心顿死,举国如狂。今星变未销,火灾继起。臣岂敢自爱其死,不肯洒血为陛下言之:
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为社稷。须知社稷所重,莫过于纲常。而元辅大臣者,纲常之表也。弃纲常而不顾,何社稷所能安?且事偶一为之者,例也。而万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弃先王之制而从近代之例,如之决然不可也。居正今以例夺情,觍颜留机枢之地。设若期间国家有大庆贺大祭祀等盛典,为元辅者,欲避则害君臣之义,欲出则伤父子之情。臣不知陛下何以处居正,居正又何以自处也。徐庶以母故而辞于昭烈,曰:臣方寸乱矣。居正独非人子乎?而方寸不乱耶?位极人臣,反不修匹夫常节,何以对天下后世?臣闻古圣帝明王,劝人以孝矣,未闻从而夺之也。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闻为所夺也。以礼义廉耻风化天下,犹恐不及,顾乃夺之?使天下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爱于其父,常纪坠矣!异时即欲以法度整齐之,何可得耶?陛下诚爱居正,当爱之以德,使奔丧终制以全大节,则纲常固而朝廷正,乃使天下百官万民咸服之。灾变不可弭矣,恳望陛下再思夺情之议,准臣之请。臣艾穆、沈思孝伏拜。
一篇雄文,抨击犹烈。在场的官员竖着耳朵听下来,不少人为之战栗,更有人生怕惹火烧身,赶紧抽身溜走。当然,也有不少人拊掌叫好。吴中行听罢,也不免为艾穆锋芒毕露的犀利言辞而大为担心。因为,这篇疏文不但针砭首辅,而且捎带着把皇上也刺激了一番,便道:
“和父兄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只是言辞过于激烈,一旦投进,下场不会比我俩好到哪里去。”
“艾某正有此意,陪二位在此一跪。”
艾穆话音刚落,沈思孝也凛然说道:“还有我哪,我既来到午门,就没打算回去。”
“快哉,快哉!”赵用贤又大叫起来,“读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
艾穆拱手朝两位跪着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纯父兄投本子去了。”
话犹未了,围观的人早给他们二人让出一条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