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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
阁上春风岂枉度,
长怀鸳梦小窗幽。
红尘无处问童子,
且喜帘前玉女来。
凤曲鸾歌消永夜,
瑶琴一抚一徘徊。
为觅尘缘屡见招,
怜卿我自醉中宵。
人间有病天知否,
春雨秋风过石桥。
画楼谁肯惜婵娟?
轻薄长安尽少年。
灵药一颗谁窃取,
嫦娥迎我剪寒烟。
落日千山风浩荡,
金戈铁马楚狂人。
虞姬伴我轻生死,
一回执手一阳春。
除了今年元宵节皇上赐御筵写了一首承制诗外,张居正一直没有闲情逸致吟风弄月。但今天实乃有感而发,因此并没有用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把这五首诗和出来了。他让小凤儿把这诗拿到楼上送给玉娘,看能否过关。当他听说玉娘已用过晚膳之后,便蹙过膳厅要了一壶花雕,独自品饮起来。刚喝了三杯,积香庐主管刘朴就进来禀报,说游七前来有事禀报。张居正命他唤游七进来。
如今的游七,在外头也是个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的人物,但一见了主人立刻就恢复了猥琐。他进门后喊了一声“老爷”,然后恭恭敬敬站在门边儿上,张居正一边呷酒,一边问他:
“今日有何事?”
“有两件事,”游七禀道,“第一件是大公子敬修收到了江西汤显祖的回信……”
“哦,他回信了,他怎么说?”张居正打断游七的话,迫不及待地问。
“这小子张狂,竟推辞了大公子的美意。”
“啊!”
张居正若有所失,也不多讲,只闷闷地呷了一小口酒。游七所言之事,涉及的是张居正的家政。张居正一共有六个儿子,大儿子敬修与二儿子嗣修,都已乡试中举,获得了于今秋在京城举行的秋闱大典的会试资格。张居正对这两个儿子期望甚殷,希望他们才拔群伦而金榜题名。通过向礼部官员咨询,得知江西青年举子汤显祖学问文章称雄东南,今年也来京应试,便意欲把他延揽到门下,与敬修嗣修一道温习举业,以共进退。当得知首辅大人有这层意思后,礼部官员大包大揽,要以礼部名义办理此事。张居正顾忌士林影响,坚决不同意这么做。他吩咐敬修自己向汤显祖写了一封信,表达慕名订交声气相求的愿望。张居正本以为此信发出后,汤显祖一定有兴趣住进他的首相府邸,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推辞。
“汤显祖到了北京吗?”
“到了,在吕公祠附近赁了一间屋子住下,那里离积香庐并不太远。”
每逢秋闱大典,全国各地有数千名举子都得提前几个月赶到北京。尽管京城屋价腾贵,汤显祖宁可多花钱也不肯攀附权贵,这种名士做派虽然令张居正不高兴,但他可以理解,青年士子最易沾染的就是清流习气。他问游七:
“你们谁见到汤显祖了?”
“谁也没见,”游七气呼呼地说,“这小子狗子坐轿不识抬举,谁还会去见他!”
“你告诉敬修,让他明天去拜访汤显祖。”
“啊?”
游七对主人的决定感到惊奇。张居正对他解释说:“有学问的人大都倨傲,让敬修前往登门拜见,也算得士林雅事。”
“小的回去照办,”游七说着,习惯地摸了摸脸上的朱砂痣,又道,“还有一件事,是徐爵过来讲的。”
“什么事?”
“邵大侠又到了京城。”
“邵大侠,哪个邵大侠?”
“就是当年帮高拱东山再起的那位。”
“啊,他又出现了?”张居正略略有些兴奋,又感到意外,“自高拱去职,这邵大侠也遁迹江南,怎么又跑来北京?”
“他来了好几天了,据徐爵说,他一来,就一直处在东厂的监控之中。”
“他来做什么?”
“今天上午,他去了武清伯李伟的家中,下午,他在苏州会馆会见了玉娘。”
“玉娘?”张居正这一惊非同小可,因为他知道,正是这位邵大侠当年将玉娘从南京带来北京送给高拱的,他的心中顿时充满警惕,问道,“玉娘怎么知道邵大侠到了北京?”
“这个,小的也很纳闷,”游七觑了张居正一眼,回道,“这积香庐,并不是一般人进得来的,是谁把消息透给玉娘的?小的猜测,一定是邵大侠买通了积香庐里的人。”
张居正觉得游七推测得有道理,便命人把刘朴叫进来,问他:“玉娘今天下午出去了吗?”
“出去了。”刘朴小心回答。
“出去了多长时间?”
“时间不短。”
“什么时间不短!”张居正一拉脸,口气严厉地问道,“究竟何时出去,何时回来,去了哪里,所见何人,你要回答明白。”
首辅动怒,看他脸色,伸手就能刮下一层霜来,吓得刘朴身子筛糠一般,结结巴巴答道:“玉娘出门时,大约午时过半,回来时交了酉时。去会何人,贱职不敢打听。”
刘朴说的是实话,积香庐上上下下的人,谁不知道玉娘的特殊身份?十指剪得光光的捧着她都来不及,谁还敢招惹她?张居正也知道这一点,虽是责备,却也不较真,挥挥手让刘朴退了下去。张居正再无心思饮酒,吩咐游七道:
“这件事不要张扬,邵大侠那边有何消息,你随时都要给我禀报。”
“是。”
游七唯唯诺诺退下,出门乘轿走了。本在兴头儿上的张居正,骤然听到玉娘溜出积香庐去拜会邵大侠的消息,心里头顿时像打翻了醋罐子。这时已是戌末时分,院子里星月朦胧,影影绰绰的树丛中,偶尔飞过三两只萤火虫,高高低低明明灭灭,更增添了夏夜的静寂。张居正心情郁闷,想到院子里走走,但一走出膳厅,双腿竟鬼使神差地上得楼去。
楼道上宫灯璀璨,张居正反剪着手刚走到玉娘的房门前,忽见玉娘像一只燕子突然从屋子里“飞”出来,一把搂住张居正的脖子,撒娇地说:
“老爷,您这一顿饭,吃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
由于是夏天,又不见什么外人,玉娘只穿了一件无袖的束腰长裙,两只裸露的玉臂,温润如玉,嫩白如脂,挽在张居正的脖子上,对他产生了难以抗拒的作用,加之玉娘嘴中呼出的芬芳的气息,更使得他的身子酥软。至少在那一刻,他心中的不快顷刻间烟消云散,他顺势把玉娘抱了起来,一步跨进了起居间。玉娘看他要把自己抱进寝房,连忙言道:
“老爷,放下我。”
张居正倒也不强拗,就地把玉娘放下了。玉娘住的这套房子,进门是起居间,往里是寝房,往左是妆房,往右是琴房,玉娘拉着张居正,轻轻盈盈地走进了琴房。
房子里支了一张琴,靠窗的小八仙桌上,已沏好了一壶茶,放了几样茶点。
“干啥?”张居正问。
“您要干啥?”玉娘娇滴滴地反问。
“上床。”张居正故意调侃地说。
玉娘小嘴一撅,嗔道:“就知道上床,如此明月良宵,岂能不做些有情趣的事儿。”
“什么事儿有情趣?”
“品茶呗。”
玉娘说着,就把张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摆上两只梨花盏,提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说道:“这是今年春上的太湖春笋,老爷您尝尝。”
玉娘说着,就把张居正按在左首的椅子上坐下,摆上两只梨花盏,提起茶壶一边斟茶一边说道:“这是今年春上的太湖春笋,老爷您尝尝。”
张居正抿了一口,果然清香爽口,赞道:“这茶好,可惜水差了一点。”
“一听这话,就知道老爷是行家,不像高阁老。”
张居正像被马蜂蜇了一口,立马板下脸问:“怎么,你还惦记着高胡子?”
玉娘自知失言,连忙赔笑:“奴婢失口,请老爷恕罪!”
望着玉娘诚惶诚恐的样子,张居正醋意稍减,但他又记起邵大侠的事儿,于是借题发挥说道:
“玉娘啊,你老担心不谷不爱你,不谷又何尝不担心你用情不专呢?”
“我用情不专?”玉娘一愣,旋即抿嘴一笑,半是表白半是讥讽地说道,“奴婢一个失口,老爷就上了醋意。其实,奴婢自从认识了您,早就觉得高阁老不值得一提了。”
“真是这样吗?”
“真是这样,”玉娘恳切言道,“奴婢曾编了一支曲儿专道这件事,一直没有机会唱给您听,要不,奴婢现在唱给您听听?”
“好,不谷正想听听呢。”
玉娘命小凤儿取过琵琶,调了调音,自弹自唱了起来:
想当初不相交其实妙,
也无愁也无恼也不心焦。
到如今做事多颠倒,
误了奴家一片情,一去不来了。
奴为情憔悴甚受尽折磨,
却不曾博得你说半分好。
玉娘用《挂枝儿》的调子唱出,抑扬情调中掺着些许哀怨,加之吴侬软语本就温婉可人。张居正听过,蹙紧的眉梢总算又舒展开来。他相信玉娘这是真心表露,不由得对她又添了几分怜爱,饮了一盏茶后,笑道:
“你这曲儿唱得好,高阁老生来就不是怜香惜玉之人,被你看得透彻。你既为高阁老写了一曲,想必也为我写了。”
“奴婢不曾为老爷写,”玉娘明眸一闪,婉转答道,“不过,奴婢昨日倒是又胡诌了一曲,不是为老爷,是为奴婢自家。”
“为你自家也好哇,快唱来我听。”
玉娘一拨琴弦,又悠悠唱了起来:
闷恢恢,独坐在荼蘼架,
猛抬头见一个月光菩萨。
你有灵有圣,与我说句知心话,
月光菩萨,你代我去照看他:
看他的衣衫儿整也不整,
看他在值房里累不累乏。
我待他是真心菩萨,
他待我究竟是真来还是假……
玉娘且弹且唱,唇齿间流转的莺声,露出一片痴情。张居正待弦歌一停,说道:
“玉娘,你这曲子明里是唱自己,其实,暗里指的还是我。我待你是真是假,未必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
玉娘放下琵琶,含羞地说:“奴婢知道老爷真心疼我,但有一件事奴婢始终不明白。”
“什么事?”
“老爷既如此爱我疼我,为何不把奴婢娶回府上?”
“这……”
“奴婢也知道自己是葑菲下材,草木贱质,能攀上老爷这样一位大人物,已是三生有幸。玉娘本不敢有非分之想,但蒙老爷恩典不弃,故生了这妄想之心。”
玉娘所说之事,张居正不止一次想过,这是件棘手的事。按常情,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娶个三妻四妾也是寻常事,并无人干涉。但他却有难言之隐,一是家中人多口杂,张居正定下的家规又严,若玉娘进门,他只能板着面孔与她礼敬,调个情反而多有不便。二来也是最难办的,这玉娘原是邵大侠给高拱物色的侍妾,如若被他娶进门,岂不授人以柄令士林耻笑?这件事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中,他总想搬开,却又找不着一个万全之策。
看到张居正长时间沉思不语,玉娘心里忐忑不安,言道:“老爷,奴婢惹你生气了?”
“没有,啊没有,”张居正极力掩饰内心的矛盾,强笑着说,“玉娘,论理,不谷早就该给你一个侍妾的身份,只是有些事一时还理不出头绪,故把这事儿耽搁了。你放心,早晚有一天,不谷要给你名分。”
“真的?”玉娘面露欣喜。
“真的,但不是现在。”张居正生怕在这件事上再扯下去会节外生枝,故转了话题问,“你那五首消夏诗是今天作出的吗?”
“不是,这是我花了十几天时间断断续续写下的,还请老爷指教。”
“你写得很好,只是太过悲伤不好。”
“奴婢知道了,奴婢看了老爷的和诗,万般恩爱都在诗中体现了。能得到老爷这份感情,不管往后怎样,奴婢当下知足了。”
看到玉娘清纯可爱的样子,张居正不相信她会做出什么非分的事情,但他对她私下去会见邵大侠的事仍是耿耿于怀,于是转弯抹角想套出她的话来:
“你这太湖春笋醇香爽口,回味绵长,当是茶中上品,只不知你从哪儿觅到?”
“我叔叔送的。”
“你叔叔?你还有一个叔叔,我怎么不知道?”
“奴婢的家事,老爷哪里全都知道。”
“你叔叔从哪里来?”
“扬州。”
“他来北京有何事?”
“叔叔做点小生意,贩东贩西的,维持一家的生计,总是艰难。”玉娘按邵大侠的嘱咐临时编词儿应对,心里有些不安。但既然开了这个头,又不得不说下去,“叔叔知道奴婢和老爷在一起,故要我求您办一件事。”
张居正见玉娘张口叔叔闭口叔叔却是不提邵大侠的名字,他本想挑明了追问,想一想又觉不妥,便问道:“你叔叔想办什么事?”
“扬州城里有个管盐的衙门,叫……”
“两淮盐运司。”
“对了,就是这个名,在盐运司里管事儿的官员,叫胡什么来着?”
“叫胡自皋。”
“对,就是这个人,叔叔说这个人权势很大,想求您替他写个信儿,回去找找这位胡大人。”
“找他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丁门小户的人家,找个靠山呗。”
张居正“嗯”了一声却是没有下文。玉娘以为他为难,却不知正是她的话勾起了张居正心中的隐情:前年给冯保一个面子,把胡自皋升任为两淮盐运司的巡盐御史,这家伙到任才一年多时间,坏名声就传遍了扬州,与一帮不法盐商称兄道弟,吃喝嫖赌无一样不来。就去年一年,参他的本子就有三份。因有冯保袒护,事情都不了了之。户部尚书王国光恨得牙痒痒的,早就要把胡自皋褫职审查。张居正劝他暂且不要声张,只暗中派人侦伺,一旦抓到胡自皋贪墨实据,再严惩不迟。“对这种人,要么不动,一动就得置于死地,让冯保也救他不得。”张居正面授机宜,王国光心领神会,照此布置下去。如今玉娘又提起胡自皋,张居正断定这是邵大侠的主意。邵大侠之所以要与胡自皋攀援,还不是想通过他弄出盐引来牟取暴利?如此说,邵大侠设法与玉娘联络,原只是为利而来,谅不至与高拱还有什么瓜葛,再来京城滋事。想到这一层,张居正心下稍安,随口应道:
“你叔叔一个小生意人,守着本分就是,何必要巴结官府。”
“老爷你是大人物,不知道小老百姓过日子的艰难,”玉娘解释道,“扬州城里地痞流氓多如牛毛,这些人三五成群到处揾食儿,能抢则抢,能讹则讹,谁碰上他们,不死也得蜕层皮。叔叔家饱受这讹诈之苦,因此想着找个官府靠山,让那些无常鬼二混子不敢登门。”
张居正仔细听着,觉得眼前的玉娘好像是另外一位女子。他敏感地觉察到,邵大侠对玉娘还有控制力,他平生最不能允许的,就是身边的亲信受制于人。他深爱着玉娘,他绝对不能容忍她的心中还藏有另外一个男人。基于这个考虑,也基于邵大侠在官场上钻天入地翻云覆雨的能力,他决心除掉这个祸害。尽管他内心经历了如此复杂的变化,但他的脸上却挂着微笑,他端详着玉娘,体贴地说:
“既是这样,不谷可以写封信给你叔叔带回扬州,不过不是写给胡自皋,而是写给漕运总督王篆。”
“漕运总督,也在扬州吗?”
“在。”
“漕运总督和盐运司衙门,哪个大?”
“傻孩子,当然是漕运总督大。”
“谢谢老爷。”
玉娘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里射出火一样的热情,张居正瞧着她可爱的脸蛋儿,再一次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