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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抵不上你所爱恋的一个聪明女人那缠绵缱绻的话语。
我同她的亲密相处使她对我能够比以前更高地评价我。她认为,尽管我貌似笨拙,但值得教育,可进入上流社会,而且,如果我有一天在上流社会有了一定的根基,则可飞黄腾达。根据这一看法,她不仅专心培养我的判断力,而且也注意我的仪表以及言谈举止,使我既可亲可爱又受人尊敬。如果在上流社会里真的能将成功与道德相结合的话——我可是不相信这一点的——我至少坚信,除了她所选择的并想教给我的那条路而外是没别的路径的,因为瓦朗夫人了解人,为人处世技高一筹,既不虚伪也不冒失,既不欺骗人也不惹恼人。但是,她的这种艺术更多的是存在于她的性格里,而非她的教导之中。她善于运用它而不善于传授它,而且我是世界上最学不会这一艺术的人。因此,她在这上面花的一切工夫几乎全都付之东流,甚至她延师教我跳舞和剑术的心思也白费了。我虽然身轻体健,但连小步舞都学不会。我因为长有鸡眼,所以非常习惯用脚后跟走路,罗什都没能改掉我这个坏毛病,所以,我看上去步履轻健,但连一条小沟都蹦不过去。在剑术练习厅里就更加糟糕了。经过三个月的训练,我仍旧只会招架,不会进攻,而且手腕很不灵活,胳膊无力,所以,剑术师想打掉我的剑,易如反掌。再者,我对这种训练以及想教我的剑术师讨厌得要死。我从未想到过,人们会对杀人的技巧如此自豪。剑术师为了使我掌握他的巨大才能,就专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作比较。他发现剑术的第三、第四式与音乐的第三、第四音程极其相似,当他想佯攻时,便让我注意那升半音符号,因为从前升半音符号与“佯攻”是同一个词。当他把我的剑拔掉时,便大笑着对我说,这是“休止符”。总之,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比头戴羽饰、胸有护甲的这个可怜虫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好为人师者了。
因此,我的剑术长进不大,不久,便纯粹是因为厌恶而弃之不顾了。但是,我在另一种更有用的艺术上颇有进步,那就是知足常乐,不去追求我开始感到不是那块料儿的更有出息的前途。我一心想着让妈妈生活幸福,在她身边我总是喜滋滋的,而当我为了进城教音乐而必须离开她时,尽管我对音乐很喜爱,我却开始感到教音乐很没劲儿。
我不知道克洛德·阿内是否看出我俩的亲密关系。我有理由相信,这事没能瞒过他。阿内是一个目光敏锐而又十分审慎的小伙子,从不说违心的话,但也不总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丝毫没表现出知道内情的样子来,但从他的行动来看,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行为肯定不是源自灵魂的卑贱,而是因为他赞成其女主人的准则,所以不能反对她因此而采取的行动。尽管他同她一样年轻,但他非常老成持重,把我俩视为两个应予宽恕的孩子,而我俩则把他看作一个可尊敬的大人,对他应该有所尊重。我是在她对他不忠之后才完全弄明白她对他爱得有多深。由于她知道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生命全属于她,所以她才告诉我她是多么爱他,以便我也同样爱他。她着重说明的倒不是她对他的爱,而是对他的尊敬,因为这是我最能充分与她分享的感情。她常对我俩说,我们两人对她生活的幸福都是缺一不可的,这使我俩常常感动不已,互相拥抱,痛哭流涕。但愿读到这儿的女性不要讪笑。以她那样的性格,这种需要毫不暧昧,那完全是她心灵的需求。
就这样,在我们三人中间建立起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关系。我们的所有愿望、关注、心灵都互相沟通,什么也没有超出这个小圈子。一起生活的习惯、不许他人介入的习惯,已十分强烈,以致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三人中有一个不在,或者又来了第四个人,那就全乱套了,而且,尽管我们之间有着个别联系,但二人单独在一起总没有三个人在一起那么愉快。使我们之间不致产生烦恼的是相互间的一种极端的信任,而不致厌烦的是,我们大家都很忙。妈妈总是在计划着、忙碌着,不怎么让我俩得着空闲,而且我俩各自又都有自己的事,占满了我们的时间。据我看,无所事事同孤独寂寞一样,都是社会的灾难。长时间面对面地待在一间屋里,无事可干,只好神吹瞎聊,这是最会使人思想褊狭,无中生有,惹是生非,忧心忡忡,造谣诬蔑的了。如果大家都很忙的话,只有有事说才说,而如果什么也没有,那就要没话找话了,而这就是最最讨厌和最最危险的事。我甚至还敢说,而且我坚持己见,为了使一个小圈子真正快乐,不仅每个人都必须为它做点什么,而且应该是做点需要用点心思的事。打花结就等于是什么事也没做,因为对打花结的女人和抄着双手的女人都得赔着同样的小心去逗她们开心。但是,当一个女人在绣花时,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她专心绣花,无暇去搭理人家。在这种时候,看到十多个傻大个儿起来坐下,走来走去,转来绕去,不停地把玩着壁炉上的瓷人,绞尽脑汁去没话找话——这叫什么事!——那真是既烦人又可笑。这种人不管做什么,始终都是别人和他们自己的累赘。在莫蒂埃的时候,我常去一些芳邻家里编束带;如果我回到交际场合,我总是在口袋里装一只比尔包开()①,整天地玩,免得没话找话说。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人就不会变得那么坏了,他们的交往也就更加可靠了,而且我还认为,也就更加有趣了。总之,如果谁觉得可笑,那就让他笑吧,反正我是认为适合现在这个时代的唯一的道德就是比尔包开道德。
再说,人们也不怎么让我们自己费心去避免烦恼,那些讨厌的客人走后,总是给我们留下太多的麻烦,所以当剩下我们三人时,也就够我们忙一气的了。这些人以前使我感到的不耐烦并未减少,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时间去不耐烦了。可怜的妈妈一点儿也没丢掉她那种爱干事和有板有眼的老毛病。恰恰相反,家庭所需越是紧张,为了生计,她就越是浮想联翩。眼前越是拮据,她越是憧憬未来。年岁的增长反倒使她的这种怪癖愈演愈烈。随着社交乐趣和年轻人乐趣的失去,她代之以寻秘方订计划的乐趣。家里总是不断江湖郎中、制药商、方士以及形形色色的承办人,他们吹嘘会有成千上万的钱财,可最终连一个埃居都不放过。每个人离开她家时,手里都没空着,可我有一事总挺惊奇的:她老这么大的开销,可就是没有囊空如洗,也从不拖欠债务。
我谈到的那个时期,她最热衷的计划,而且也不是她所制订的最不合理的计划,就是在尚贝里建造一座皇家植物园,外带一位领薪俸的技师,而且大家早就清楚这个位置是留给谁的。该城位于阿尔卑斯山中间,很适合进行植物研究,而且妈妈又总喜欢用一个计划促使另一个计划的实现。她同时提出创建一个药物所的计划,这倒真的是很有用的,因为这地方很穷,药剂师几乎就是那仅有的几位医生。维克多国王驾崩之后,御医格洛希退隐尚贝里,因此她认为这对她的想法大有帮助。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有此想法的。不管怎么说,她开始对格洛希下功夫了,可后者并不太吃这一套,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刻薄和最粗鲁的先生了。我下面举两三个例子,大家可以看一看。
有一天,他同其他几位医生一同会诊,其中有一位是从阿讷西请来的,是平常给那位病人看病的医生。这个年轻人尚不太懂医生这一行的规矩,竟敢不同意御医大人的意见。御医没说别的,只是问他回去时,打哪儿走,乘什么车。年轻医生回答了御医的问话之后,也问他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劳的。格洛希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在您走过时,站到窗前,高兴地看看蠢驴坐马车。”御医十分富有,但为人吝啬,冷酷。他的一位朋友有一天问他借点钱,并有可靠保证。他攥住朋友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我的朋友,就是圣·彼得从天上下界来问我借十个皮斯托尔()①,并以三位一体作担保,我也不会借给他的。”有一天,他应邀前往萨瓦地方长官、十分虔诚的比贡伯爵家午餐,他提前到了。长官阁下当时正在念玫瑰经,便建议他一同祈祷。御医不太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便作了一个可怕的鬼脸,跪了下来。但是,当他刚念了两句圣母经,便耐不住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比贡伯爵赶忙追上去,冲他喊道:“格洛希先生!格洛希先生!别走呀,那边铁钎上正在为您烤一只美味山鹑哩。”他扭过头来回答说:“伯爵先生!您就是给我一个烤天使,我也不等了。”这就是妈妈想拉拢而且终于笼络住的那个御医格洛希先生的德行。他尽管非常忙,但已习惯经常来妈妈家,同阿内关系挺好,显得很赏识阿内的知识,谈起来不无敬重,而且,大家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么个粗暴无礼的人,为了消除过去的印象,竟能装作很器重阿内的样子,因为,尽管阿内已不再是仆人了,但大家知道他曾经当过仆人,因此,必须御医大人率先以其威望来使大家对阿内另眼相看。克洛德·阿内身穿黑上衣,假发梳得整整齐齐,举止端庄有礼,行为乖巧谨慎,医学和植物学知识渊博,再加上医学泰斗的垂青,只要计划中的植物园能够建立,理所当然地有望担任皇家技师之职,并受到欢迎。实际上,格洛希很是欣赏并采纳了这一计划,只等着恢复和平,可以考虑公益事业的时机到来,好筹划一笔经费,再向宫廷提出。
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行,我本会投身植物学的,我觉得我生来就该搞这一行。可是一个能把最精心策划的计划打乱的意想不到的打击使它落了空。我是注定要逐步沦为苦命人的典型的。好像上苍有意让我经受这些巨大的考验,把所有妨碍我成为苦命人典型的一切全用手推开了。阿内有一次去高山顶上寻找一种山蒿,这是一种稀有植物,只生长在阿尔卑斯山,是格洛希先生要的。这可怜的小伙子爬得浑身大汗淋漓,得了胸膜炎。据说山蒿专治此症,但并未能救活他。尽管堪称医术高手的格洛希医道高明,尽管有他那好心的女主人和我对他的悉心照料,他在第五天上,异常痛苦地挣扎之后,仍在我们面前死去了。临终之时,只有我在劝慰他。我悲痛欲绝、声泪俱下,如果他能听得见的话,他是会得到一些慰藉的。就这样,我失去了我一生之中最忠实的朋友,一个值得尊敬、不可多得的人,一个大自然弥补了他的教育的人,一个地位卑微但具有伟人的一切美德的人,一个若能活着并且有了身份地位,则可让众人看到是个伟人的人。
第二天,我怀着异常沉痛和真挚的心情同妈妈谈起了他。突然间,谈着谈着,我产生了一种卑鄙可耻的想法:我可以得到他的衣服,特别是那件令我生羡的漂亮的黑上衣。我这么想着,因此也就说了出来,因为在妈妈跟前,我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我这句卑鄙丑恶的话比什么都更使她感到痛失亲人,因为无私与心灵的高尚是死者所具有的最优秀的品质。可怜的女人没有吭声,只是扭过脸去哭了起来。可亲可贵的泪水!我明白这眼泪的含义,它们全都滴在了我的心上,涤尽了我那卑鄙龌龊的感情。从此,我就再也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
阿内的死给妈妈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损害。从这时候起,她的事业便江河日下了。阿内是个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小伙子,把女主人的家料理得有条不紊。大家都害怕他盯着,谁也不敢浪费。连妈妈都怕他查问,有所克制,不敢挥霍。对她来说,单有他的爱恋还不够,她还需要他的敬重,而且她很害怕他的正当指责,因为他见她挥霍他人和她自己的钱财时,有时是敢于直言不讳的。我同他想法一样,甚至也会说出来,但我对她没有他那样的影响力,所以我的话就不像他的那么顶用。他不在了,我只好顶替他的位置,但我对此既不擅长,也无兴趣,所以很不称职。我很不细心,又很腼腆,只知背地里咕哝,不敢上前阻止。再说,我虽获得同样的信任,却没有同样的权威。我看见杂乱无章,只知摇头叹息,怨天怨地,没人听我的话。我太年轻,又太浮躁,所以做不到合情合理,当我想干预一番时,妈妈就亲热地拍拍我的脸蛋,叫声“我的小老师”,我就又只好回到适合我的那个角色中去。
我深深地感到她那毫无节制的花销迟早要把她抛向穷困潦倒的境地,因此,成了她家的监督之后,我亲眼看到她入不敷出。我心中那一直存在着的吝啬的倾向就是从这时开始养成的。我除了心血来潮,从未疯狂地挥霍过,但在这之前,从未太担心过有钱还是没钱。我开始注意这事了,开始关心起自己的钱袋了。我出于一种崇高的动机,变得吝啬可鄙了,因为,实际上,我只是想给妈妈省点钱,以防我所预见到的不测。我担心债主们会扣住她的年金,或者年金被完全取消,而且,根据我的狭隘看法,我以为我的那一点点积蓄到时候会帮她的大忙。但是,为了攒钱,特别是为了保住它,就必须背着她,因为当她东挪西借的时候,让她知道我有私房钱那就不妙了。因此,我便到处找些隐秘的地方,藏上几个金路易()①,想着不断地越藏越多,到时候再拿出来给她。但是,我在选择藏匿点时太笨了,全被她给发现了。然后,为了使我得知她发现了我的秘密,她便把我藏的金路易取走,再放上更多的一些别的钱币。我很难为情地把那点私房钱放回公用钱袋中去,但她总是用这些钱来为我添置衣服和用品,如银剑、怀表或其他类似的东西。
我深信,攒钱对我来说永远不会成功的,而对她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所以我终于感到,为了防止我所担心的不幸发生,在她要揭不开锅、无法养活我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自己想法来供养她。不幸的是,我只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出发拟订计划,疯狂拼命地在音乐上找机会,感到脑子里装满了主题和歌曲,认为一旦从中得益,马上就能成为名人,成为当代的俄耳甫斯()②,美妙的歌声能把秘鲁的银子全吸引了来。我已开始能凑合看懂乐谱了,关键是要学会作曲。困难在于要找到人来教我才行,光靠那本拉摩的书,甭想无师自通,但自从勒梅特尔走了之后,萨瓦没人懂和声了。
在这里,大家将看到我一生中充满的轻率的又一例证,即使在我认为要达到目的了,它们也常常让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旺蒂尔曾经常常跟我谈起他的作曲教师布朗夏尔神甫。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可尊敬的人,当时是贝藏松大教堂的音乐指挥,现在在凡尔赛宫小教堂任音乐指挥。我想着去贝藏松向布朗夏尔神甫求教。我觉得这个想法合情合理,并且终于使妈妈也认为可行。于是,妈妈便为我准备起行装来,样样都弄得挺铺张浪费的。因此,尽管我总想使她免遭破产,想将来弥补她因浪费造成的亏空,但在当时,我一开始就让她破费了八百法郎:我原想救她,却反而加速了她的毁灭。不管这一行动有多么荒唐,但她也好,我也好,都充满了幻想,我深信我的所作所为对她有好处,而她却坚信她所做的对我有益。
我本以为仍能在阿讷西找到旺蒂尔,让他为我写封举荐信给布朗夏尔神甫,但他已不在那儿了。我的全部证明只有他留给我的他亲自创作、亲手誊写的一个四声部弥撒曲。我便带上它去贝藏松了。路过日内瓦时,我去看了几位亲戚。途经尼翁时,我去探望了父亲,他像往常一样地接待了我,并负责把我随后而来的箱子运到贝藏松去,因为我是骑马来的。我到了贝藏松。布朗夏尔热情地接待了我,答应教我,并尽量关照我。我们正准备开始的时候,父亲突然来了一封信,说是箱子被设在瑞士边境的法国鲁斯哨卡扣住并没收了。我顿时傻了眼,便托在贝藏松结识的熟人们打听为何没收,因为我深信没有走私,想象不出他们根据什么没收箱子。最后,我知道了。我得说一说,因为这事挺滑稽。
我在尚贝里认识一个年老的里昂人,是个敦厚长者,名叫迪维维埃,曾在摄政时代的检验局()①供职。他因为赋闲在家,便来土地普查处做事了。他在上流社会生活过,有才气,有学问,温良恭谦,彬彬有礼,还懂音乐,由于我俩同一个办公室,在我们周围那帮粗俗不堪的人中,我俩关系最好。他在巴黎有一些通信的朋友,常给他寄点小作品,一些随生随灭的新奇之作。这些作品为什么传播开来,又是怎么销声匿迹的,无人知晓,如果没人再提时,就再也想不到它们了。我因为有时领他到妈妈家吃饭,所以他有心讨好我,为了显得投机,他便尽力让我喜欢这些无聊作品,其实我对这类东西一直非常嫌恶,一辈子也从未一个人单独看过。为了不扫他的兴,我便接过这些宝贵的手纸,装进口袋,不再去想它们,只等专门需要它们时,才拿出来用。不幸的是,这些该死的纸片中有一张却留在了一件新礼服上衣口袋里了。这衣服我只是在与同事们应酬时穿过两三次。这篇东西是一篇冉森教派的滑稽模仿之作,平淡乏味,模仿的是拉辛的《密特里达德》中最美的一幕。我连十句诗都没读完,便把它遗忘在口袋里了,因此,我的行李被没收了。办事员们在我行李清单的前面加了个洋洋洒洒的笔录,认为这篇东西源自日内瓦,想在法国印刷和散发,便大做文章,抨击上帝和教会的敌人,并对自己的虔诚与警惕大书特书,认为是制止了这一罪恶阴谋的实现。他们想必以为我的那些衬衣上都有异教的气味,因为他们根据这张可怕的纸,把我的东西全部没收了。我想不出什么招儿来,所以我始终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行李到底如何处理了。我去找过税所的人,可他们又要说明,又要清单,又要证明,又要记录,弄得我晕头转向,只好作罢。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把鲁斯哨卡的那篇笔录保存下来。要是把它收入本书的附集中,那可真是一篇绝妙的材料。
没了行李,我只好立即回到尚贝里,并没有跟布朗夏尔神甫学点什么,而且,我看到干什么都不顺,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专心一意地跟妈妈在一起,与她相依为命,不再去为一个我无力左右的前途无谓地操心了。她好像我带回了财宝似的欢迎我,渐渐地替我添置起了衣物,所以对我和对她都是挺大的那个不幸,几乎刚一发生便被忘却了。
尽管这个不幸给我的音乐计划泼了凉水,但我仍旧在继续研究拉摩的那本书。由于艰苦努力,我终于弄懂它了,并且还试作了几曲,成绩不错,勇气倍增。昂特尔蒙侯爵之子贝勒加德伯爵在奥古斯特国王死后从德累斯顿回来了。他在巴黎生活过很久,极其喜爱音乐,对拉摩的作品爱得发狂。他的兄弟南济伯爵会拉小提琴,他们的妹妹图尔伯爵夫人歌唱得不错。因此,音乐在尚贝里成了时尚。他们还举办了一种公开的音乐会,起先想让我来指挥,但他们很快便发现我不能胜任,就另作安排了。我依然把我作的几首小东西也拿去演奏,其中的一支合唱曲很受欢迎。它并非一首佳作,但充满了新的曲调和效果极佳的东西,大家想象不出我能写得出来。这帮先生们无法相信,识谱能力很差的我,竟然能够作出不错的曲子来,所以怀疑我是不是拿着别人的东西充当自己的。为了辨明真假,有一天早上,南济先生拿着克莱朗波的一支合唱曲前来找我,说是他移了调的,以便于演唱,但因移了调,克莱朗波的曲子就无法用乐器演奏了,所以必须另写一个低音部。我回答说这是个大工程,无法立即完成。他以为我想溜,便逼我至少写一个宣叙调的低音部。我写了,但无疑写得很差,因为不管什么事,要做好的话,我必须是从从容容、自由自在的才行,但这一次我至少是按规则写的,而且又是当着他的面,所以他就不能怀疑我懂作曲的基本原理了。这样,我没有失去我的女学生们,但我对音乐的热情有所减退,因为我看到他们在举办音乐会,却没我的份儿。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和平恢复了,法国军队翻山回国了。好几位军官前来探望妈妈,其中就有奥尔良团团长洛特雷克伯爵,后来担任驻日内瓦全权大使,最后升任法兰西元帅。妈妈把我介绍给他。他根据她的介绍,对我似乎很感兴趣,并给我许了不少愿,但直到他临死的那年,我已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其父为当时驻都灵大使的年轻侯爵塞内克泰尔也在同一时候路过尚贝里。他在芒东夫人家吃饭,我那天正好也在。饭后,谈起了音乐,他很懂。当时歌剧《耶弗大》正走红,他谈起了它,有人便把本子拿了来。他提议我们俩一同演唱,使我颤抖不已。他打开乐谱,正翻到那段著名的二重唱:
人间,地狱,甚至天堂,
全都在主的面前不安惊惶。
他对我说:“您想唱几个声部?我唱这六个声部。”我还不习惯这种法国式的急促节奏,尽管我有时也勉强地唱一唱,但我并不明白同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唱六个声部,即使两个也不成。在音乐演唱中,我最犯难的就是从一个声部轻快地跳到另一声部,而眼睛却同时要盯着整个乐谱。塞内克泰尔先生见我推托的样子,一定是在怀疑我不懂音乐。也许是为了弄个明白,他才建议我把他要献给芒东小姐的一支歌记录下来。这我就不好推辞了。他唱了这支歌,我记了下来,都没请他重唱一遍。然后,他看了一遍,认为记录得很准确,一点不差。他先前见我挺尴尬,所以便有意对这小小的成绩大加赞扬。其实,这事挺容易的。我实际上深谙音乐,我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看就会的机灵劲儿,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没这个能耐,而在音乐方面,只是经过长期的实践才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他的正直关怀,把我在他人和我思想上的那点小小羞耻给抹去了。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后,我在巴黎不同的人家又见过他,我多次想向他重提这段往事,以便向他表明我仍记忆犹新,但他自那时起,便双目失明了,我害怕向他提及他当年擅长的事而使他伤感,所以没有吱声。
我已接近开始把往昔同今朝相连接的时刻。一直保持至今的往日的友情变得对我十分宝贵。它们常常使我留恋那幸福却默默无闻的时期,自称是我朋友的那些人,之所以与我交往,并爱我这个人,纯粹是出于善意,而非出于与一名人交往的虚荣心,或者居心叵测地想寻找更多的机会来伤害我。我就是从这时开始结识老友戈弗古尔的。尽管有人挑拨离间,他却永远是我的好友。永远是!唉,可惜啊!我刚刚失去了他。他只是在停止呼吸时才终止了对我的爱,我俩的友谊只是随着他的逝去才结束的。戈弗古尔先生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只要是见到他,没有不喜欢他的,不可能有同他在一起而不结下深厚友谊的。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有谁比他更开朗,更可亲,更恬静,更聪明,更富有感情,更可信赖。不管你有多么审慎,一见到他,你便与他亲切得有如相识二十年的老友。就连我这个一见生人便脸红的人,也同他一见如故。他的举止、他的声音、他的言谈同他的仪表相得益彰。他的嗓音清脆、饱满、洪亮,是一种带有乐声的雄浑的优美男低音,灌满你的耳朵,震颤你的心扉。没有人比他更欢快,更和蔼,没有人比他的风度更真挚,更淳朴,没有人比他的才华更质朴而且修养更高雅。除此而外,他还有一颗爱着所有人的心,但爱得稍许有点过分。他生性殷勤,但助人不看对象。他热心帮助朋友,或者说是成为他所能帮助的人的朋友,而且在十分热情地帮助他人的同时,又非常巧妙地办好自己的事情。戈弗古尔是一个普通钟表匠的儿子,自己也曾做过钟表匠。但是,他的仪表及才干召唤着他进入另一圈子,他很快便踏入其中。他结识了法国常驻日内瓦的代表克洛苏尔先生,后者对他很好,替他在巴黎介绍了另一些对他十分有用的朋友。他通过这些人有幸得到瓦莱州食盐专供的差事,每年有两万利弗尔的进项。他在男人方面相当不错的机缘到此为止,但在女人方面,却是有点应接不暇,必须加以挑选,遂其心愿。最罕见而且是最值得称道的是,他与三教九流都有交往,但到处都受到欢迎,大家都趋之若鹜,从未遭人嫉妒和憎恨。我相信,他一直到死,一辈子都从未有过仇人。真是个有福之人!他每年都来埃克斯温泉浴场,附近上流社会的人们也就随之聚集在那儿。他同萨瓦的所有贵族过从甚密,所以他从埃克斯到尚贝里来看望贝勒加德伯爵及其父昂特尔蒙侯爵。妈妈就是在后者家让我同他相识的。这种一面之交似乎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还中断了多年,但在我将要谈到的场合中又续上了,而且竟成了莫逆之交。单凭这一点我就得谈谈这个我与之相交甚笃的朋友了。即使我不从个人利害去缅怀他,此人也是个十分可爱、生逢其时的人,为了全人类的荣誉,我也始终认为应该永远怀念他。不过,这位如此可爱的人同别人一样也有缺点,大家以后是会看到的。然而,如果他没这些缺点,他也许就没那么可爱了。为了使他尽可能地引人注目,必须让人有点可原谅之处。
在这同一时期,我还同另一个人过从甚密。这种交往至今仍在诱惑着我去追求那种在一个人的心中很难泯灭的短暂幸福。此人名叫孔济埃先生,是萨瓦的贵族,当时既年轻又可爱,因心血来潮想学音乐,或者说是想结识教音乐的人。孔济埃先生除了对艺术有天分和爱好而外,性格很温柔,很能联络人,而我正好对这种人也是非常喜欢的,所以很快便成了朋友。开始在我头脑里拱动的文学和哲学的胚芽,只需要一点点培养和激励,就可茁壮成长起来。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这种培养和激励。孔济埃先生对音乐无甚天资,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教课的时间全用在视唱以外的其他事情上了。我们一起吃早点,聊天,读点新出版物,就是不谈音乐。当时伏尔泰与普鲁士皇太子的通信正名噪一时,我们便常常谈论这两位著名人物。后者不久前登基,已经露出他快要成为的那种人的峥嵘,而前者所受的诋毁如同现在所受到的赞颂一般,使我们打心眼儿里为紧盯住他不放的不幸而悲叹,而这种不幸是所有伟大天才都必然会有的。普鲁士皇太子年轻时不幸福,而伏尔泰好像生来就永远是幸福不了的人。我们对他俩的关注扩展到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事情上去。伏尔泰所有的作品我们全都读了。由于饶有兴味地读了他的著作,我萌生了学习以优雅的文笔写东西的愿望,也渴望竭力模仿让我着迷的这位作家的绚丽隽永的风格。不久之后,《哲学书简》出版了()①。尽管这不是他的最佳之作,却是最吸引我去探索的作品,而且这个新产生的兴趣自此便再没有消失过。
但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时刻尚未到来。我的性情仍旧有点浮躁,东奔西跑的欲望只能说是有所收敛,尚未泯灭,而且瓦朗夫人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虽喜欢孤独,却静不下心来。每天都有许多陌生人从各处涌来,我深信这帮人都各有高招儿,旨在欺骗妈妈,使我住在这儿十分地难受。自从我接替克洛德·阿内成了妈妈的心腹之后,我更加注意她的经济状况了,我发现它每况愈下,十分惊恐。我一再地忠告她,恳求她,催逼她,哀求她,但都无济于事。我跪在她的面前,强烈地向她说明迫在眉睫的灾难,竭力地要求她紧缩开支,可以先从我开始,并告诉她年轻时受点苦不要紧,免得到老的时候,背了一身的债,让人追逼着,愁苦不堪。她为我的真诚热情所感动,同意了我的劝告,口口声声表示照我说的做,但是,只要来个无赖,她便立马全忘了。我一再发现自己全是白费口舌,除了视而不见我无法防范的厄运而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好离开看守不住的家门,去尼翁、日内瓦、里昂小兜了一圈,这虽然使我压抑住心中的苦恼,却因花销而更增加了烦恼的缘由。我可以发誓,要是妈妈真能好好使用我省下的钱的话,我是宁愿不花一分钱的。但我确信,即使我再省,钱也会跑到一些骗子手中的,所以我只好滥用她的慷慨,与骗子们分享了。我就像是从屠宰场回来的狗,既然无法保住肉,那我就先把我的那一份叼了走。
就这些旅行而言,我是不乏借口的,而且单单妈妈就可以给我提供,因为她到处都有关系,都有事要接洽、商谈,都有事要委托可靠的人去办。她只想派我去,我也正想去,这就必然使我过着一种东奔西跑的生活。这些旅行使我结交了一些人,日后或成了我的好友,或对我大有裨益。其中,在里昂,我认识了佩里松先生,我深悔没有与他深交下去,因为他对我非常之好。我认识的那位好心的巴里索先生,我将在适当时候再谈。在格勒诺布尔,我认识了代邦夫人和巴尔多南什议长夫人。后者是一位极有才气的女人,要是我能常去拜望,她本会对我产生好感的。在日内瓦,我结识了法国常驻代表克洛苏尔先生,他常跟我提起我母亲,尽管她已去世很久,但他对她仍念念不忘。另外,我还结识了巴里约父子,老巴里约称我为他的孙子,是一位很喜欢交际的人,也是我所见过的最让人尊敬的人之一。在共和国动荡时期,这两位公民参加了对立的两派:儿子投身了平民党,父亲加入了行政官员党。一七三七年,当人们拿起武器的时候,我正在日内瓦,看见父子俩全副武装地从同一幢房子里走出来,父亲前往市政厅,儿子则去自己的街区,两人都知道两小时之后将要相逢,面对面地准备厮杀。这一可怕的场面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致我发誓,一旦我恢复了公民权,我绝不参加任何内战,绝不在国内用自己的行动或言论,支持通过武力获得的自由。我可以证明自己在一个微妙的情况下遵守了这一誓言()①,这种克制态度,至少我认为,大家应该觉得是了不起的。
但是,我尚未感觉到拿起武器的日内瓦在我心中激起的这初期的爱国主义。大家将可以看到我由于一桩责任在我的严重事件,离这种爱国主义相去甚远。这一事件我忘了谈了,现在不能不补上。
我舅舅贝尔纳几年前为了建造他所设计的查尔斯顿城去了卡罗来纳。他不久就在当地去世了,我可怜的表兄为效忠普鲁士国王也死了,这样我舅母几乎同时失去了儿子和丈夫。这使她对我这么个仅存的亲戚增加了点热情。当我去日内瓦时,便住在她那里,饶有兴味地寻找舅舅遗留的书籍和文件来翻看。我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书以及肯定没人会料得到的书信。舅母对这些故纸堆不屑一顾,只要我愿意,她是会让我全拿走的。我只拿了两三本我外祖父贝尔纳牧师亲手批点的书,其中有一本罗奥的四开本“遗著”,空白处写有密密麻麻的精湛旁注,它使我对数学产生了兴趣。这本书放在瓦朗夫人的藏书中了,我因为未能保存它而一直很恼火。除此而外,我还拿了五六本论文手稿,唯有一本刊印成书,那是著名的米舍利·杜克莱的作品。杜克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一个开明的学者,但过于好动,遭到日内瓦的行政官员们极其残酷的迫害,最后死于阿尔贝要塞。据说,他因参与伯尔尼的阴谋在里面关了多年。
这是一篇对已在日内瓦部分执行了的巨大而荒唐的筑城计划的檄文。筑城术专家们不了解议会实施这一庞大工程的底细,都极力地讽刺这一计划。因谴责该计划而被逐出筑城委员会的米合利先生认为,不用说自己是二百人委员会的成员,就是作为公民,也可以充分发表自己的看法,因此,便写下了这篇檄文,很欠考虑地把它印了出来,尽管并未发行。他只印了二百份,分发给成员们,却被邮局奉小议会之命给扣留了。我在我舅舅的文件中找到了这份东西以及他负责写的答辩书,把两份文件全拿走了。我的这次旅行是在离开土地普查处不久进行的,我同担任律师领导的戈克赛利律师有点交情。此后不久,关税局长竟然求我做他的一个儿子的教父,并请戈克赛利夫人做教母。荣誉使我利令智昏,并因与这位律师大人关系如此密切而颇为自豪,因此我尽力地装出大人物的派头,以显示自己应该享有这个荣耀。
有了这种念头,我便认为我所能做的,最好莫过于让他看看我手里的那份米舍利先生的刊印件,那的确是一份稀有文件,以向他证明我是属于知道国家机密的日内瓦名人之列的。然而,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存了个心眼儿,没有把我舅舅的那份答辩书给他看,也许是因为那是手稿,而给律师大人看的必须是工工整整的。他可是非常清楚我傻乎乎交给他的东西的价值的,所以我再没有能收回它来,也没再见过它,而且,我深知怎么也要不回来了,就干脆做个人情,把他抢夺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了他。我一刻也没怀疑过,他把这份稀奇多于有用的文件在都灵宫廷大肆宣扬了,想尽办法根据它应有的价值大大地捞了一笔。幸好,在未来所有的风云变化中,最不可能的是有一天,撒丁王围攻日内瓦。但是,凡事都有可能,我将永远要责怪自己愚蠢的虚荣心,竟把这座要塞的那些最大的缺陷告诉了它的最大宿敌。
我就这样在音乐、药剂、计划和旅行之间度过了两三年,经常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上,很想做成一事却又不知干什么好,但也逐渐地对学问有所爱好,常去拜望一些文人,听他们谈论文学,有时自己也插上几句,却不是去了解书的内容,而更多的是学点书中难懂的话。在去日内瓦的旅行中,我不时顺便去探望一下我往日的好友西蒙先生,他用从巴耶或哥罗米埃斯文学界得到的最新消息大大地刺激了我初生的求知欲。我在尚贝里时,还常去看望一位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他是一位物理学教授,一位和善的教士,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他常搞一些小试验,我极其感兴趣。我曾想照他的办法配制密写墨水。我把一只瓶子装了大半瓶生石灰、雌黄和水,然后把瓶口塞紧。几乎就在同时,瓶内闹开了锅,我赶紧跑过去想把瓶塞拔掉,但来不及了,瓶子像炸弹似的炸着了我的脸,我咽进了一些雌黄和石灰,差点儿送了命,整整六个多星期两眼看不见东西,因此,我明白了不懂物理试验原理就别胡来。
这次意外对我的身体影响很大,因为我的健康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每况愈下。我原本身体挺好,又无任何不良嗜好,不明白为何身体会一天不如一天。我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呼吸本该通畅,但常常胸闷气短,不由得就气喘吁吁,而且有时还心动过速,咯血,后来又常有低烧,从未好过。正值青春年华,又无任何脏器毛病,又没干过任何糟蹋身子的事,何以落到这步田地?
俗话说,“英雄反被英雄误”。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我的激情使我精力充沛,但也伤害了我。有人会问:“什么激情?”就是对无足轻重的事的热衷:世界上最幼稚的那些事,都使我激动,宛如占有海伦()①或登上统治全世界的宝座一般。首先是女人。当我有了一个女人时,感官是安生了,但心从不安分。在肉欲中,我的爱的渴求却在啃噬我。我有一位温柔的母亲、一个亲爱的女友。但我需要一个情妇。我把她想象成我的情妇,我把她想象成各种各样的情况,以迷惑自己。如果我在拥抱她时以为拥抱的是妈妈,虽然我搂得仍然紧紧的,但我所有的欲火都熄灭了,我会因动情而抽泣,但没有快感。快感!男人生来就该有快感吗?啊!如果我一生中哪怕有这么一次尝到爱的全部美酒,我想我那孱弱之躯也消受不了,也许会当场毙命的。
因此我受着爱的煎熬却又无处消火,这也许是最伤人的。我可怜的妈妈景况不佳,她的大手大脚很快便会使她彻底破产,这使我忧心忡忡,焦虑不堪。我那可怕的想象力总是杞人忧天,成天想着那可怕的情景及其全部后果。我预想到自己不得不因贫困而离开我为她献身,而且离了她我就享受不到生活乐趣的女人。我的心就是如此这般地惶惑不宁,欲望和担忧轮番地撕咬着我。
音乐对我来说是另一种激情,虽然不太炽热,却不少费心劳神,因为我对它很入迷,刻苦钻研拉摩的晦涩难懂的书,越是记不住,越是拼命地去强记硬背,还要因教授音乐不停地东跑西颠,以及通宵达旦地誊抄编写大量的乐曲。所有经过我那不安分的脑子的荒唐事、所有仅只一时的短暂乐趣——旅行、音乐会、晚餐、散步、读书、看戏等等这些最不必去事先考虑即可随时享受或办到的事——对我来说都能变成强烈的激情,以致荒唐可笑,都能把我给害苦了,我又何必要提那些经常干的活儿呢?我疯狂地但又时断时续地阅读的《克利夫兰》中那些虚构的不幸,我认为比我自己的不幸更加让我悲从中来。
有一个日内瓦人,名叫巴格莱先生,曾在彼得大帝的俄国宫廷供过职,是我所见过的最卑鄙、最荒唐的人,总是满脑子同他的人一样荒唐的荒唐计划,把几百万看成小事一桩,而一无所有他也毫不在意。这家伙是因某件纠纷要找元老院来尚贝里的,理所当然地抓住了妈妈,向她吹嘘他那些一本万利的计划,也就把她的那点点可怜的银币给一枚枚地骗走了。我很不喜欢他,他也看出来了,因为对我这种人,看出来并不难,因此,为了巴结我,他使出了所有的卑鄙伎俩。他竟然建议教我下棋,可他也只会一点点。我差不多是勉勉强强地试试的,而且凑合着会走棋之后,进步就十分地快,没等第一局下完,我便以他开始的那一招儿对付了他。这一下,我的劲头来了,立刻成了棋迷。我买了一副棋,买了加拉布莱的棋谱,关起门来,没日没夜地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在摆棋,潜心研究所有的路数,生记硬背下来。经过这么两三个月的苦心钻研和无法想象的努力,我便到咖啡馆去了,人是又瘦又黄,几乎呆头呆脑的。我要试试自己,就又同巴格莱先生杀了起来:第一盘我输了,第二盘又输了,连输了二十盘。我脑子里的棋路全搅和在一起了,想象力也完全没了,眼前是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每次,我拿起菲里多尔或斯达马的棋谱想好好研究一下棋路,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由于疲劳过度,我比以前更差劲了。再说,不管我扔下棋或是继续紧张地钻研,我都同第一次一样,毫无长进,始终停留在第一场棋终局时的水平。我即使练上千百年,最终顶多也只能将巴格莱一军而已。大家会说,真是瞎耽误工夫!是的,我是没少花时间。我只是在无力继续时才结束这最初的尝试。当我走出房间露面时,活像是从坟墓中出来的人似的。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很快也就甭想出坟墓了。大家可以想见,像我这种头脑的人,特别是年轻气盛之时,是很难始终保持健康体魄的。
健康不佳也波及我的性情,抑制了我奇思异想的狂热。因为感到身体虚弱,我变得安分了,稍许减少了旅行的热情。我更加深居简出了,感到的不是烦闷而是忧伤,气郁代替了激情,颓丧变成了忧愁。我常常无端流泪和叹息,我感到尚未尝到人生的欢乐生命就要离我而去,我为把可怜的妈妈撇在眼见她将陷入的悲惨景况之中而哀伤。可以说,我唯一遗憾的就是离开她,让她处于凄凉境地。最后,我完全病倒了。她胜过母亲照料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我,这对她本人很有好处,可以不再去想那些计划并远离制订计划的人。如果就在此时此刻死去该有多美啊!诚然,我很少尝到生活的乐趣,但我也很少尝到生活的苦水。我平静的灵魂可以在没有痛感到毒害着生和死的人间不平而离去了。我可以因永远活在我最好的另一半中而聊以自慰,虽死犹生。如果我无须为她的命运担忧,那我死的时候,犹如安然入睡,而且这种担忧本身因有一个爱恋和温情的对象而能减轻痛苦。我对她说:“您是我整个人的保管者,您让我幸福吧。”有两三次,当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竟然在夜里下了床,拖着病体,来到她的房间,就她的行为提出忠告。我敢说,这些忠告都是既正确又明智的,而最为突出的就是我对其命运的关怀。仿佛眼泪是我的食粮和药物,我坐在她的床上,两手攥住她的双手,在她的身旁,同她一块儿流泪,精神为之振作。这夜间交谈长达数小时,返回时,身体比去时好多了。我因她对我的许诺以及她给予我的希望而高兴,而安详,便带着平静和听天由命的心情安然入睡了。经历了那么多人间恨事之后,经历了那么多使我生活动荡、使我感到生活犹如重负一般的刀霜箭雨之后,愿上帝在将结束我生命的死亡时能让我同那一时刻一样感到没有多大的痛苦。
由于她精心照料、悉心看护和难以置信的操心,我被她救活过来,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她能够救我。我不太相信医生们的医术,但却深信挚友们的照料。我们的幸福所依赖的事情做起来总是比其他任何事情要好。如果说生活中有一种甜美的感觉的话,那就是我俩所感受到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我俩相互间的依恋并未因此而增长,那是不可能的,但在这种极其质朴的依恋中,却产生了一种我说不清的更加亲密、更加感人的东西。我完全成了她的工作,完全成了她的孩子,她比我的亲生母亲还要亲。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开始谁也离不开谁了,开始把我们的生命糅在了一起,而且我们感到我俩相互之间不仅是需要,而且满足,已习惯于不再去想与我们无关的事情,把我俩的幸福以及我俩所有的愿望绝对地局限于这种相互的,而且也许是人间唯一的占有之中,这根本不是我曾说过的那种爱的占有,而是一种更加根本的占有,不是基于感官、性别、年龄、相貌,而是基于人之为人的、只有到死才会丧失的那所有的一切。
由于什么原因这一宝贵的骤变未能为她和我的余生带来幸福呢?原因不在于我,我深信这一点,并因此而聊以自慰。也不在于她,至少不是她的意愿。命中注定的是,不可战胜的本性很快便恢复了影响。但这不幸的结局并非一下子发生的。感谢上苍,这中间有个过程,一个短暂而宝贵的过程,它不是因为我的过错而终止的,而且我也不用后悔自己没有很好地利用它!
尽管我大难不死,但精气精神却没有恢复。我仍旧胸闷气短,始终低烧不退,浑身无力。我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只想在我亲爱的人身边了却一生,使她永远不放弃自己的恒心,让她感到幸福生活的真正魅力究竟是什么,并尽我的可能让她生活幸福。但是,我认为,甚至感到,在一个阴森凄凉的家里,总这么寂寞对视最终也会忧伤烦闷的。治疗这种状况的药方不请自来。妈妈曾命令我喝牛奶,并要我去乡下喝。只要她陪我去,我就同意。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问题就是选什么地方了。市郊的园子谈不上是真正的乡下,因为周围有房子和其他园子,根本没有乡间退隐所的魅力。再说,阿内死后,为了节省,我们离开了这座园子,已无心种植,而且因为有其他的事缠身,所以丢开这破地方也就没什么惋惜的。
现在,我发现她厌恶城市,便趁机劝她干脆离开,住到一处幽静的地方去,找间偏僻的小房子,避开那些讨厌的人。如果她这么做了,那她和我的守护神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就真的会保证我们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直到死神来将我俩分开。但我们注定要过的并非是这种生活。妈妈在过惯了奢华的日子之后,不得不经受穷困潦倒的所有痛苦,以便使她死而无怨。而我,因为是集各种苦难于一身,所以应该有朝一日成为任何只热爱公众利益和正义,不靠阴谋诡计,不靠党派的保护,单凭自己的纯真而敢于公开向人们说真话的人的一个榜样。
一种不幸的担心使她犹豫了。她不敢离开她那座破屋子,生怕得罪房东。她对我说:“你的隐居计划挺美,很合我的胃口,但隐居也得活呀。离开我这座监牢,我很可能没了接济,而在乡下没了吃的时,我们就又得返回城里来找。为了减少回城的需要,我们还是别完全离开它。我们照旧会给圣-洛朗伯爵房租,以便他别扣我的年金。咱们去寻一处离城既不远又不近的去处,既可安安静静地生活,又可在必要之时回城里来。”这事就这么定了。经过一番寻找,我们便选定沙尔麦特村的孔济埃先生的领地,离尚贝里不远,但偏僻幽静,仿佛有百里之遥。两座较高的山丘之间,有一个南北向的小山谷,涧水在乱石和树丛中流过。沿着山谷的半山坡上,散落着几座房屋,对于喜爱荒野偏僻处所的人来说,是极其合适的。我们看了其中的两三处,最后,选中了最漂亮的那所房子,那是属于一位名叫诺厄莱先生的正在服役的贵族的。那所房子住着很合适。前面是一处高台式园子,上层种着葡萄,下面是果园,正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栗树林,不远处有一眼泉。更高处的山上,有草地可放牧。总之,对于我们想建立的田园式小家庭来说,应有尽有。据我记忆所及,我们是将近一七三六年夏末住过去的。我们睡在那儿的头一天,我兴奋极了。我拥抱着我亲爱的女友,温情、快活的泪水沾湿了她,我对她说:“啊,妈妈!这真是幸福和纯洁的日子啊。如果我俩在这儿找不到幸福和纯洁,那就甭想再去别的地方寻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