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扣住了。一个戴藤色幞头的中年书生摇着纸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侠也是成名人物了,这样对付一个年轻小娘子,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夜来夫人手下两大干将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飞刀横行江南,武技颇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顾不得倒在地上的蒋灵骞了,一排女弟子背靠着背,严阵以待。曹止萍大声道:“王照希!你待怎样?我们镜湖宗与夜来夫人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是把钱塘王的侍卫统统带来,镜湖弟子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个哈哈道:“哪里这么严重,什么样的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绝不打岔——这是我们家夫人一向的规矩。你们镜湖宗把反贼钱九窝藏在会稽山上,想伺机而动,我明天再找曹宗主要人。”曹止萍听到此处,禁不住脸色发白。钱世骏秘密潜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经被夜来夫人打听到,而且说了出来,显见得捉拿钱世骏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续道:“今天嘛,我们只要带走她,”他指了指蒋灵骞,“就心满意足了。” 蒋灵骞此时穴道被点,双腕剧痛,只能躺着任人摆布。她侧过脸去,紧紧地闭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们姊妹辛辛苦苦捉来的人,你想坐收渔利吗?” 王照希做出惊奇的样子,道:“李女侠,讲话可得凭良心。不是我出手相助,你们早被她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说什么捉人!”他虽然故作儒雅,眼中却精光四射、杀气隐隐。 曹止萍高声道:“我镜湖宗恩怨分明,尊驾援手,我们已然谢过,但这人是不能让的。今日誓死也要捉了这藐视礼法、悖乱纲常的贱人去,以谢天下君子,肃正武林风气。” 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视礼法、悖乱纲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强多了。我们夫人不是欣赏蒋娘子这一点,还不会费力请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剑与王照希比试。曹止萍喝道:“师妹退下!”一手却伸向蒋灵骞,想带了人走路。王照希身形一闪,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的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过招吗?”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蒋灵骞。 “住手,谁也不许碰她!” 这句话声音不大,甚至中气不足,但所有的人还是一愣,不觉停了手。只见沈瑄缓缓地走了过来,布衫上全是血。 沈瑄倒在栏杆上时,体内气流冲撞,鲜血狂喷,一会儿就晕厥过去。然而他终于听见了蒋灵骞的叫声,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来,拄着长剑一步一步下了楼。 王照希见他面色苍白,双眉紧锁,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该料到,蒋娘子在哪里,沈郎中也就在哪里。沈郎中最近身体还好吧?” 沈瑄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蒋灵骞身边,伸手想给她解穴,可他自己现在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双手只是颤抖着。蒋灵骞依旧闭紧了双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挂着泪水。沈瑄见状,心里千般滋味,难以描摹,只是握住她的手,想先把断腕接上。 王照希笑眯眯地瞧着他俩,并不打扰,反而退开几步。李素萍一干人有认得沈瑄的,纷纷叫他快退开。沈瑄心里茫然,他知道这两帮人都是蒋灵骞的死敌,而他自己现在真气奔突,正是发作到痛不欲生的时候,连站着都难,如何能够带她走呢!他虽然不顾一切地走了出来,却一点营救她的希望也没有。 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这时脑子里转过几个主意,蒋灵骞如若被王照希带走,投靠夜来夫人,岂不更加头疼!遂呼喝道:“沈君被这妖女迷惑了,先将妖女刺死再说!” 一干镜湖弟子呼的一下围了上来,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蒋灵骞扎来。王照希也不免大惊,正要掷出飞刀,忽然听见一阵叮当之声,那些镜湖派的长剑都掉到了地上。竟然是沈瑄,在这生死之际,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恍恍惚惚地横扫一圈,居然一招之内点中所有人的手腕。这一下顿时把包围消于无形,沈瑄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五湖烟霞引中“浩荡洞庭”里的一招。他自己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摇摇欲倾。 曹止萍又气又急:“沈君,你……你太不明事理了。我们还说是谁诱拐汤家的媳妇,居然是你!身为名门正派之后,和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对先人……将沈君一并拿下,带去给吴掌门教诲!” 只是镜湖弟子被沈瑄伤了一半多,一时却无人上前。曹止萍只得亲自去抓沈瑄。这时王照希突然发难,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时无防,被打得连退三步,嘴角流出血来。王照希笑道:“曹女侠,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看沈郎中和蒋娘子郎才女貌、情深意重,正是一对好鸳鸯。你非要说这些话煞风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过去,要给你一点教训。来来来,沈郎中,这一回你和蒋娘子双双回宫,夫人一定高兴得很,比之从前更会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干弟子已然受伤,镜湖宗虽不愿蒋灵骞和沈瑄被王照希带走,也只好干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要落入夜来夫人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时油尽灯枯,胸中似有万把尖刀在攒刺,缓缓道:“你放了蒋娘子,我才跟你走。否则我进了宫,也绝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这些条件,你跟我说没有用。”忽然,他啊了一声,明明方才还在身边的沈瑄,转眼间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是隐约觉得白光一闪而已,而自己的半边身体几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场那么多人,没人看清白衣人的来去踪迹。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里追,害怕镜湖派看出自己受了伤,只得带了蒋灵骞匆匆离去。 “我知道你是桐庐一带有名的郎中,不想你被恶人擒去。我问你话,你要一一从实回答。” 白衣女郎声音清婉,年纪不甚老,头戴莲花冠子,披着长长的面幕,一点也看不见容貌。沈瑄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很像蒋灵骞。 “方才被捉走的那个小娘子,名唤蒋灵骞,是吗?” 沈瑄点点头。 “她在黄鹤楼上说她是沉香社的人,此事当真?”白衣女郎追问。 沈瑄愣住了,叹道:“她不是,然而她曾被沉香社的卢琼仙下毒胁迫。” “金盔银甲?”白衣女郎问。 沈瑄道:“正是此毒,所幸已经解了。” 白衣女郎点点头,似乎叹了一声,半日道:“你内伤很重,我治不了,但可为你缓解一下病痛。”言毕将两股真力输入沈瑄体内。这白衣女子的内功极为深湛,沈瑄体内的逆流顿时平息下来,几乎恢复如常。
白衣女郎又问道:“你还会去救她吗?” 沈瑄点点头。 “劝你慎重。”白衣女郎冷冷道,“你这是送死。” 当沈瑄出现在钱世骏面前时,钱世骏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刚刚听曹止萍数落完洞庭医仙这个不肖儿子的种种罪孽,不想此人这就潜入会稽山,偷偷见他来了。钱世骏想了想,将左右支开。 沈瑄开门见山道:“九殿下,蒋娘子给你画的那张地图,请借我一观。” 钱世骏奇道:“什么地图啊?” 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宫去纠缠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为了夜来夫人地下迷宫的地图吗?蒋娘子已将真本失落了,凭着记忆画了一张给你。九殿下,蒋娘子和夜来夫人结仇,大半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她落在夜来夫人手里定然无幸,你纵不管也罢了,难道还要吝惜这张地图?” 钱世骏默然半日,道:“她可是什么也不瞒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画来,递给沈瑄。 沈瑄看见蒋灵骞的笔迹,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地记着图上标记的路径关卡。看毕还给钱世骏,钱世骏道:“这只是一张草图,蒋娘子说许多细节她也记不清了,只怕不足为凭。” 沈瑄道:“这个我明白。九殿下,明天夜来夫人的人会上山搜捕你,你要连夜离开是吗?” 钱世骏皱眉不答。 沈瑄道:“九殿下若不想被捕,还是留在这里的好。” 钱世骏一愣,这才明白过来沈瑄说得很不错。他不禁点点头,又道:“你从我的院子后面出去,不会被人看见。” 沈瑄谢过,翻窗欲去。钱世骏瞧着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险了?” 沈瑄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问心有愧?” 钱世骏独自坐在灯下,摆弄着那张地图,心不在焉,惘然若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当头棒喝:“殿下做大事业的人,何必挂怀于些些小事?” 钱世骏猛然回头,奇道:“咦,又是你?” 来人微微一笑,道:“殿下也知道蒋灵骞的地图不足为凭,想不想看真本呢?” 沈瑄来到钱塘府,得知世子钱丹长久下落不明,心里暗暗诧异。他颇费了几番辗转,找到了徐栊。徐栊这时因为钱丹走脱,贬黜在家,还是夜来夫人格外开恩才没有丢掉性命。他从旧僚那里打听来,蒋灵骞的确关在玉皇山的地下迷宫里。 钱塘王宫建在凤凰山脚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风景尤为秀丽。钱塘王历代笃信佛教,曾大兴土木,修建梵天、灵隐诸寺。夜来夫人尤觉不足,入宫后又在王宫后面的慈云岭上开凿了一处壮丽的佛像石窟,百姓俗称观音洞。“天台的剑术武技源自道家一脉,她却信佛,倒也奇怪。”沈瑄立在观音洞里,对着大大小小的神佛发呆。 迷宫本来有四个入口,一个在王宫里,直通夜来夫人的卧室,一个在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一个在钱塘江畔白玉塔中,还有一个则是蒋灵骞也未记住,似乎远远的在东边。沈瑄查探了宫外那两个入口,皆有人把守,难以进入。他细细地回想那张地图,记得王宫到迷宫的那条地道走型奇特,似乎特意绕了个弯子。而拐弯之处的地形,恰好与慈云岭观音洞左近相同。 沈瑄白日里做了整天的吐纳功夫,将体内流窜的气息安抚得平稳了些,料想一天之内当不会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这观音洞里来查探。这石窟里佛像甚多,主龛内一座弥陀、一座观音,两旁又有菩萨、天王、飞天,看不出机关在什么地方。 月光渐渐透进石窟里来,照见洞穴深处主龛的北面,还有一龛地藏王菩萨像,上端刻有“六道轮回”。在地藏像的两旁雕刻着供养人,一色的云鬓高耸,宫妆打扮。这些宫人雕刻得面目如生,情态各异,竟比佛像更为精致。沈瑄就着月光一一打量过去,忽然发现左首第一个宫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谁呢?她的裙裾上绣着艳若桃花的云霞,竟然正是夜来夫人蒋明珠闺房里那张画上的“霞姑仙子”! 沈瑄更不怀疑,绕到了“霞姑仙子”的背后,轻轻地推开塑像。像座下面果然露出一条通道来。 这条地道阴冷潮湿,不常有人走动。过了一会儿,就和王宫里的那条地道会合了。沈瑄照着地图上的标记向迷宫深处走去,一路上居然一个把守的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夜来夫人自恃没人能从这条通路找过来,就是另有圈套。沈瑄不免笑笑,同时觉得这里路径似乎很简单,蒋灵骞画的地图果然有谬误。有那么一两回他钻进了死胡同,但退出来后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隐约感到这只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连机关也没设置几个,称不上什么迷宫。看来江湖上的传闻并不尽实。前面拐角处,一盏鹿角形的松油灯闪闪烁烁,沈瑄心里颇有些激动,因为他自己也在那里待过,那是牢房。 牢房前面竟然也没有人把守。 沈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不由得紧张了一下,旋即朗声道:“有劳夫人久等了。” “咦?”监房里转出个人来,明眸皓齿,果然是夜来夫人,她淡淡笑道,“四处入口的卫兵都没有接到你,我还担心你今晚不来了呢。” 沈瑄笑而不答。 夜来夫人道:“你果然有办法。只是你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千辛万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个心上人儿,却是我这老太婆吧?沈郎中,你就是心地太好,连徐栊这样的人也要相信,你以为他真的对钱丹死心塌地,不会出卖你吗?” 沈瑄心念一转,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去找徐栊打听消息,正是委托他通知夫人。夫人果然屈尊下驾,竟在这种地方等候,真叫我受宠若惊。” 夜来夫人皱眉道:“你找我?不会吧。嗯,你出去这些日子,身上的内伤好像没什么好转。你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心回意转啦?” 沈瑄道:“心回意转,那也有可能。我的确是诚心诚意来找夫人的。不找到夫人你,谁带我去见蒋娘子呢?” 夜来夫人哈哈大笑:“笑话,你疯了吧!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见蒋灵骞?” 沈瑄道:“夫人希望蒋娘子交出地图,希望我配制尸毒的解药,这两件事情都不太容易办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会屈从。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她来胁迫我,拿我去胁迫她。要想这样,只好先让我和她见见面。” 夜来夫人顿时板起了脸:“哼,以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也想摆布我?乖乖躺在这里吧!”她反手一推,将沈瑄推入牢房,转身拂袖而去。沈瑄也累了,就躺在地上睡起觉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有一个侍卫过来把他叫醒,带着他往迷宫深处走去。 脚下的台阶级级向上,泥地和石墙也渐渐干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顶。沈瑄默默地记忆着行走路径,以备将来脱身。 穿过一扇石门,眼前陡然明亮起来。四顾一望,这一处石室虽然仍旧没有人看守,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着刺绣的帐幔,半人高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碧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装点着竹篱茅舍,还引来了活水作涓涓细流。沈瑄一眼瞥去,只觉得像极了天台山上那个桃源仙谷。 引路的侍卫揭开一处绣幔,露出一扇挂着大铜锁的铁门。侍卫取出钥匙开了门,十分客气地请沈瑄进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技绝对不弱,打是打不过他的,只得听命再说。 屋子里回荡着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闺房一般。绕过一扇美人屏风,室内红烛半明,熏笼里升起缕缕紫烟。丝织地毯上绣着红莲碧水,地毯尽头垂着一幅珠帘,珠帘后面隐隐是锦绣床帐。沈瑄已觉出帐中睡了个人,到此情景,十分尴尬。他低头听了一回那女子的呼吸声,心中大喜,急忙拨帘进去,掀开帐子一看,枕上一绺长发披下,果然是蒋灵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