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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瑄紧紧揪住她,不敢让她浮出水面,又折了一根苇管让她衔着,以此换气。季如蓝攥住沈瑄的胳臂,总算平定下来。过了一会儿,听见水面上声音渐渐远去了,两人才湿漉漉地上船。季如蓝远远望着楼荻飞和蒋灵骞追赶夜来夫人朝着远离黄梅山庄的太湖岸上过去了,欢喜道:“大恶人被赶走了,太好了!” 沈瑄焦虑道:“不是太好,而是太坏!夜来夫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战败离开了,只怕多半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季如蓝瞪大眼睛道:“那怎么办呢?我们要不要回去告诉二师伯?” 沈瑄道:“不行。你赶快划着船自己找一个地方藏起来,我潜水回去看看。” 季如蓝见他要走,大惊失色。沈瑄看见她哀婉忧惧的样子,忙道:“别怕,我送你上岸就是。” 季如蓝全身湿透,沈瑄担心她的哮喘病只怕又要发作了,快快将小船摇到鼋头渚,找到一家不曾打烊的小店,要了一间过夜的房,又问店家找来些干净衣裳,命季如蓝进去换了,又看着她吃下药。只怕客店并不安全,他又悄悄把季如蓝带回船上,把小船摇到一处茂密的水草丛中藏起来。一通安置完毕,自己才一头扎进水中,向黄梅山庄游去。 沈瑄悄悄绕进山庄的大门,前厅里一片漆黑,悄无一人。他跃上厅前一株巨大的腊梅树顶,四下里望了望,不觉骇然。整个山庄黑乎乎一片,难道他们走光了,还是已遭不测?更不知道离离在哪里。他在山庄上待了几日,并不知道还有什么隐蔽的所在,只除了大庄主黄云在的住所,不知藏在什么地方。他想起蒋灵骞曾说过内功深厚的人可以听见远处细微的声音,于是屏住气,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一阵刀剑之声,却并不很远,只是又沉又闷,是从山庄背后的一座小土山的山腹里面发出的。 他绕到后院,察看了一圈,只见季如蓝的小屋里一个书架被人用掌力震开,露出一条密道,向下延伸,正是朝山腹里通去。他点了一盏油灯,沿着密道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到了一个洞口,却又从山腹中穿了出来。原来这是一个山中密道,通向一座小小的山谷。四面皆山,围一小片平地,中有一间大屋。屋里灯火通明,正是杀气横生。只听见夜来夫人甜甜的声音:“黄云在,你藏在这么个地方做缩头乌龟,以为我找不到吗?” 沈瑄走到窗下往里窥视,只见夜来夫人正和一个黄衣老者拆招。周围地下却横七竖八地倒着梅雪坪、黄潮、周采薇和季如绿几个人,只不见蒋灵骞和楼荻飞。沈瑄心想:果然是计!周采薇和季如绿显然是被点中了穴道,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梅雪坪似乎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黄潮却是晕倒在地,右手持一把滴血的长剑,左臂已经齐肩截下,落在一边黑血淋淋。 沈瑄看不下去,又瞧那黄衣老者。黄云在从未露面,此时看来是个清矍老人,武技颇为精湛。只是他与夜来夫人过招,已是节节败退。沈瑄才看了四五招就发觉,夜来夫人之所以迟迟不下杀手,不过是猫捉老鼠,多折磨他一阵罢了。又过了几招,黄云在终于颓然倒下,夜来夫人一声冷笑,左掌拍到他的胸前,偏偏又蓄力不发。 黄云在一声长叹:“这么多年,你仍旧如此记恨我们。难道你真的……你一定要斩尽杀绝吗?” “我为什么不能记恨?”夜来夫人颤声道,“当年你们几个做下那见不得人的事,可曾想过今天会向我讨饶?你……你的心肠早就烂透了,死有余辜!” 黄云在柔声道:“是我对你不住,并不敢为自己讨饶,但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怪不到这几个后辈身上。我求你看在师父的分儿上,放过天台宗第三代的弟子。”
来夫人尖声叫道:“蒋听松那个老贼,比你们更坏!不是蒋老贼主使,你们怎敢下手!”
黄云在急忙道:“你别怪师父,师父并不知情……为了你的事,师父把我们兄弟几个都赶出了门墙……” “哈哈哈哈……”夜来夫人笑道,“你还以为蒋听松是为了这个,才把你们扫地出门的?”她忽然扭过头来,冲着沈瑄叫道,“既然赶回来了,怎么还不出来?” 沈瑄吓了一跳,正要出来,却见房梁上飘下来一个乌衣人,落到夜来夫人面前。蒋灵骞瞧着夜来夫人,一言不发。夜来夫人微微笑道:“婢子来晚了,要不然我们还来得及过几招。现在你要使蒋听松教你的那些劳什子剑法,可就碍手碍脚、投鼠忌器了吧?”说着踢了黄云在一脚,又对蒋灵骞道,“我今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和天台宗结怨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我劝你休管闲事,快快离开这里。不然,我收拾完这几个人,就该理论我们俩的事了。” 沈瑄这时才看见夜来夫人的正脸。他一直以为这样狠毒的贵妇人,纵然美貌,也一定是十分妖冶。不料夜来夫人却是素面朝天,双瞳湛湛,即使在这杀人流血的当口儿,眉间亦写着一缕轻愁。其实她在江南一带素有美名,当初钱塘王赐她“夜来”之号,便是因为她容貌之美、针技之绝,堪比传说中魏文帝的美人薛夜来。 蒋灵骞缓缓道:“我不怕你。天台宗弟子,是不可以对本门仇杀袖手旁观的。” “那好呀。”夜来夫人挑衅道,“梅雪坪心口上已中了尸香无影手,活不过一个时辰了。你倘若向我这边走一步,或者想找救兵什么的,我会让这一个死得更惨。” 夜来夫人已将黄云在牢牢地罩在掌力之中,其他的人伤的伤、倒的倒,根本帮不上忙。蒋灵骞无法可想,只有盯住夜来夫人,右手紧紧握住剑柄。夜来夫人瞧着蒋灵骞的右手,对黄云在说:“你猜猜我想怎么让你死?尸香无影手嘛,用得有点腻了。这样吧!”她忽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笑盈盈地朝黄云在晃了晃。那短剑像一片寒冰,薄得几乎是透明的,“黄云在,我想先切下你的左耳,然后剜出你的左眼珠子,然后剁了你的左腿,然后嘛,右边照此办理……对了,要先砍手,省得你疼得不行了想自己了断。你是罪魁祸首,我要你慢慢地疼死,好不好?” 梅雪坪在一边叫道:“你不能这样啊!他做下这些事,他……都是为……” 夜来夫人铁青了脸,厉声道:“不错,我知道你心存嫉妒,才会干出这种事来。但是,就凭你们师兄弟几个那三招两式的,料来也没有那个本事杀人!一定另有高手,是不是?” 黄梅二人不答。夜来夫人颤抖着说:“我要你说出另一个仇人的名字!” 黄云在淡淡道:“我不说。我自己无非一个死,何必说出来让你再去害人。” 嗤的一声,黄云在的左手飞了出来,鲜血喷了一地。夜来夫人道:“死到临头了,还顾及别人。你痛痛快快说出来,我不让你受零碎之苦。你的这些孩子,也可以死得舒服些。” 黄云在忍痛道:“我讲出来你也未必报得了仇,不如所有罪过我一人担当了吧!” 夜来夫人恨恨道:“好!”黄云在的右手也飞了出来。 梅雪坪道:“大师兄,说出来吧,说出来吧!” 黄云在声嘶力竭地喝道:“不,我们发过誓的,不能说……” 夜来夫人更不理会,抬起腕来向黄云在的左眼剜去。短剑的剑尖儿刚刚触及眼皮,忽然黄云在两眼一翻,闭过气去,死了。夜来夫人一愣,才看见黄云在颈中插上了三枚绣骨金针。蒋灵骞实在不忍看见黄云在再遭摧残,又救不了他,只得暗暗发针结束了他的生命,让他免受痛苦。 “你这贱婢!”夜来夫人怒骂道。她来不及跟蒋灵骞计较,甩开黄云在的尸身,奔到梅雪坪身边:“你来说,不然我一样炮制你!” 然而梅雪坪也不会说了,他早已咬断了舌头吐血而亡。 夜来夫人呆呆地立了一会儿,转过身去,用短剑指着倒在地上的几个年轻人。季如绿淡淡道:“你要杀就杀。这些陈年旧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你逼问也是无用。” 夜来夫人知道她所言不虚,禁不住一声惨呼。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经死了,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将仇人的名字告诉她。“没想到我找了十多年,竟然还是功亏一篑……”她的脸上竟然落下一滴亮晶晶的泪珠,忽然厉声对蒋灵骞道,“都是你这个小妖女,害我报不了大仇。这些血债都落在你身上!”说着挺身而上,一双惨白的手掌雨点般地向蒋灵骞身上招呼过去。蒋灵骞轻轻闪过,长剑出鞘,与她过起招来。夜来夫人面如土灰,如癫如狂,蒋灵骞递过去的一招招杀式她闪都不闪,只是发疯般地将那可怕的尸香无影手密密麻麻地罩住蒋灵骞。沈瑄看她全然是拼命的打法,蒋灵骞不停地旋转闪避,渐渐招架不住。沈瑄心里一急,推开窗户跳了进去,大声道:“我知道!” 夜来夫人蓦地收手,瞪着沈瑄道:“什么?” 沈瑄擎着油灯,缓缓地向她走去,道:“你不是想知道你的仇家是谁吗?我知道。” 夜来夫人将信将疑:“我看你不过二十来岁,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沈瑄走到她面前道:“家父知道这些事情,他曾对我说起过。我今日可以告诉你,但要你放过这里活着的人。否则,反正总是一死,我也无所谓,你就……” 蒋灵骞看见沈瑄站着离夜来夫人不到一尺远,危险之至。她暗暗焦急,正想挺剑上去隔开两人,忽然觉得一阵心悸,只觉气喘吁吁、头晕目眩。夜来夫人含混道:“你在说些什么?”忽然翻着眼睛,脸上的皮肉奇怪地抽搐起来。沈瑄将油灯向夜来夫人身上一抛,拖着蒋灵骞跃到一边。夜来夫人还要挣扎,却浑身乱颤,倒在了地上渐渐昏迷过去。蒋灵骞也抖得厉害,跪在地上几欲惊厥。沈瑄俯身道:“离离,你暂且忍忍。” 他点遍了夜来夫人周身穴道,将她提了起来匆匆走出去。来到岸边,找到一条船,将夜来夫人放在里面。他游泳过来时,已知湖中正有一股向南的激流。看了看北风正刮得紧,他将小船撑到湖中,自己跃下水,将船向南一推,小船就飞一样地朝洞庭西山的方向漂去。 回到黄云在隐居的山谷里,蒋灵骞、季如绿和周采薇也晕了过去。沈瑄给她们每人嗅了嗅解药,一个个地醒了过来。黄潮失血已久,沈瑄赶快为他包扎断臂。季如绿高兴道:“沈君,多亏你神机妙算,料理了这个妖妇。可为天下人除害了。” 沈瑄道:“季娘子,我将她放走了。” 季如绿和周采薇都愣了。蒋灵骞却是意料之中,道:“你拂不过钱丹的面子,不肯杀他母亲,但将来季娘子她们可就惨啦。” 沈瑄说不出话来。他心里隐隐觉得夜来夫人辣手复仇,也是为了当年身遭奇冤惨祸。他也明白留她性命实在遗祸无穷,但要他杀死这个人他做不到,何况手段也殊不光明。他只道:“夜来夫人中了曼陀罗丹的毒,又被我点了穴,三天之内醒不过来。她向南边去了。我将季如蓝安置在鼋头渚一处隐秘的水边,你们快快离开这里,到北方去吧。” 季如绿悒悒不乐,却道:“曼陀罗丹不是你给季如蓝吃的药吗?” 沈瑄道:“我身边不带毒药的。情况紧急,只好用曼陀罗丹下毒了。”曼陀罗丹本是治疗哮喘的良药,但如过量服食,却有麻痹惊厥之险。沈瑄吸过解药,将身边所有的曼陀罗丹尽数捻碎了投入灯油之中,又托词将灯送到夜来夫人面前,让她中毒倒下。这一来也不免殃及了蒋灵骞她们。 周采薇道:“楼师兄在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蒋灵骞道:“他驾着小船回来,只怕还有一会儿。” 周采薇摇摇头,心想这次楼荻飞无功而返,定然不悦,道:“沈君,你快快走吧,待会儿我师兄回来知道你放了夜来夫人,一定要与你为难。表妹,此地绝不可久留,你快带着黄潮,去寻了季妹妹,急速北上吧。我留下来等楼师兄回来就走。” 大家草草掩埋了黄云在和梅雪坪的尸身,一起出来。季如绿叹道:“但愿将来有机会再回来安葬两位师伯。” 黄梅山庄依旧沉浸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劫后余生的人们解缆水边,匆匆道别。沈瑄细细地把季如蓝的藏身之处告诉了季如绿。季如绿记住了,又含泪向蒋灵骞拜别:“小师妹,下月你出阁之后,只怕我们再难会面了。” 蒋灵骞默默不言。 季如绿和黄潮往鼋头渚去了,沈瑄却和蒋灵骞划着小船,向太湖西岸去。已四更天了,斜月沉沉,烟波迷茫。蒋灵骞心事重重的,一句话也不讲。沈瑄忍不住道:“离离,我一时心软放走了夜来夫人……” 蒋灵骞翻了个白眼,道:“如今说也来不及了,你就是这样的人,做不了大事。” 沈瑄无语。 “原也是我不好,不该把你卷进来。”蒋灵骞又道,“你可知我为何带你来这里?” 沈瑄道:“是为了季家二娘的病吗?” 蒋灵骞哑然,低头半晌,道:“把船摇到那边岸上去吧,我……我有话对你说。” 沈瑄把船泊在了岸边,此处离宜兴城不远了。远远可见湖边几盏星星的渔火在北风中摇曳,早起捕鱼的太湖渔家已经出船了。将小船系在岸边一段树根上,两人找到一块大的湖石,并肩坐下。蒋灵骞望着粼粼的湖水,水中映出细细一钩清冷的残月,目光也如同寒潭烟水一般缥缈。过了一会儿,只听她悠悠道:“再过两日就是除夕了啊!” 她慢慢地伸出右臂,将袖子卷了起来。沈瑄不敢逼视,蒋灵骞却道:“你看看这个。”沈瑄看见她的右臂上紧紧地套着一只红玛瑙雕成的臂环,衬着雪一样的臂膀,显得分外夺目。“能看得见上面的字吗?”蒋灵骞问。 就着暗淡的月光,沈瑄看见臂环上雕刻着碧桃花,侧面隐隐地刻着八个娟秀的小字:戊子乙酉庚辰辛未。沈瑄有些不安,问道:“是你的生辰八字吗?” 蒋灵骞道:“可能是吧。我不知道自己生日是哪一天。但这只臂环是从小就套着的,取都取不下来,或许与我的父母有关。我用这八个天干地支算过生日,不知算得对不对。” 沈瑄掐着指头道:“戊子年是宝正三年。你今年十七岁,是吗?那就对了。”他掐指算了一阵子,道,“你是宝正三年二月十二日未时出生的,过了年,还有一个多月,就满十七岁了。” 蒋灵骞点点头:“与我自己算的一样。” 沈瑄道:“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你生得可巧。” 蒋灵骞不答,自己出了一会儿神,自言自语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沈瑄问道。 蒋灵骞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沈瑄认出是那天在梅雪坪的厅上她手里的那一封。只听她缓缓道:“阿翁隐居十多年,从不与人来往,他竟然会拉下面子,托付被他赶出门的弟子帮他传递书信,这我可万万没有想到。你……你看看这信吧。” 沈瑄迟疑片刻,就将信纸抽出,大略看了看,是催她回家和汤慕龙完婚。自从到了黄梅山庄,蒋灵骞便郁郁不乐,原来是因为这个。 沈瑄想宽慰她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记得在钟山上听到的消息,知道蒋灵骞是要嫁去汤家的。然而蒋灵骞本就是逃婚出来的,她对婚事闭口不谈,他也不便问起,只当不知道。她性情桀骜又天真,几乎还是个小孩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想到这个,沈瑄也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蒋灵骞道:“当初我与阿翁赌气,跑下山来,原是不肯嫁人,想着自由自在地闯荡江湖,岂不更快活?销声匿迹个几年,等阿翁消了气,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行踪不密,到底让阿翁知道了。” “不能和你阿翁好好说说吗?”沈瑄问。 “没有用,阿翁脾气很坏。”蒋灵骞嘀咕着,忽然抬头道,“沈郎,当初你答应我要带我回葫芦湾,住多久都可以,这话还作数不?” 她睁着一双湛湛的大眼睛,满脸恳切地瞪着他,宛如一只饥饿的小狸猫。 他莫名就乱了阵脚。作数吗?当然是作数的。她就是在葫芦湾住一辈子,他也没什么不乐意。可是,婚约不是闹着玩的,他带着她躲了这几个月,其实已经不对了。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绕开话题,却道:“你要是怕你阿翁,我陪你回家去,帮着你劝劝阿翁。我给人看病,常和老人家打交道,知道他们喜欢听什么话……” “只管说大话。”蒋灵骞嗤了一声,别过脸去,“叫我阿翁看见你,只会把你打死。你……你什么也不懂。” 沈瑄无语,只得道:“你实在不愿嫁人,就跟我回葫芦湾去,愿住多久都可以。只是一味躲避终归不是办法。若还有别的路子,我一定尽力帮你。” 蒋灵骞呆了一会儿,叹道:“罢了。你的武技也就那样。我躲你家去,万一汤家或者我阿翁找上门,只怕白白连累你的性命。” 沈瑄羞愧至极,他同离离相识年余,内心也当她是过命的好友。如今看她烦难缠身,自己却伸不出手,实在是太无能了。 “其实,嫁人也不见得不好吧……”蒋灵骞像是在劝着自己,幽幽道,“我在江湖上玩了这几年,原是想图个快活自在。结果呢,快活是说不得了,江湖水深,惹得一身麻烦,不如及早收手的好,反正……反正总是逃不过的。” 听她这么说,沈瑄深深愧疚,这时候哪怕拍着胸脯说“离离你跟我走”,也不过是一句空话。 “将来远居岭南,大约也不能再回来了。”她似是自语,“只还有三件事情尚未了结,还剩一个多月的时间,想是也来不及了。” 沈瑄忙道:“是什么事情?你告诉我,我去替你完成了岂不好?” 蒋灵骞想了想道:“我将第一件事情告诉你,你也不必为这个刻意费心,倘若将来你有机缘替我完成,我就感激不尽了。这第一件事,就是钱九费尽心思要从我这里拿去的那件东西。那其实是张地图。江湖上的人都说,夜来夫人的武技秘籍和财宝都藏在了钱塘府凤凰山的一个地下迷宫里,只要毁了这个迷宫,夜来夫人就会倒台。但迷宫里机关重重,扑朔迷离,轻易进不去,所以钱九一心一意地想找到迷宫的地图。当初我和他结拜之后,也是一时好胜,就冒险进钱塘王宫中偷了地图出来。夜来夫人丢了这样要紧的东西,怎肯放过我?我被她几个手下追杀了半年,未能与钱九会合,却到了你那里。方才在黄梅山庄,夜来夫人若不是大仇在身,早就对付我了。” 沈瑄暗骂自己太蠢,就这么放了夜来夫人,问道:“你那地图在葫芦湾失却了?” “是啊,”蒋灵骞道,“那时我失去了记忆,想不起来有这一回事。我到葫芦湾之前,地图还藏在身上。想来或者是替我换衣时,秀阿姊和瑛娘收着了,要不然就是落到了水里。” 沈瑄道:“这个容易,我回去即刻替你找。” 蒋灵骞道:“嗯,那卷地图是画在羊皮上的,水浸不坏。要紧东西,还是找到的好。倘若落到旁人手里,谁知会有什么麻烦!我恼恨钱九虚伪不仁,但既然答应了,还是应当给他。夜来夫人的东西,我拿着也无益。将来你若找到了,也不必给我,设法交给钱九就是了。” 沈瑄点了点头:“第二件事情呢?你不是说有三件事吗?” 蒋灵骞道:“这第二件事情可就难了,关系到这把清绝剑的来历。” 她轻抚着那柄古朴雅致、寒气逼人的清绝宝剑道:“我从小就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在天台山国清寺里,有间瀑布泉屋。有一天天降惊雷,打在了泉屋顶上,将一根亭柱给劈了开来。和尚们发现柱子里露出来一青一白两道光芒,原来藏着两柄古剑。和尚们取出这两柄剑,天天拿到石梁瀑布下面,让激流代为打磨。天长日久,这两柄古剑终于锋芒毕现,成为驰名天下的宝剑‘青崖双刃’,白光的一柄叫作‘洗凡’,青光的一柄叫作‘清绝’。” 沈瑄默默念道:“洗凡、清绝……” 蒋灵骞道:“这两把剑削铁如泥,剑气冲霄。而且相传如果双剑由两人配合使用,则剑芒此呼彼应,光夺日月,有所向披靡之势。后来嘛,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两把剑到了我们天台宗的手里。只是我出生时,不知何故,洗凡、清绝都不在天台宗了。江湖上也没有人知道‘青崖双刃’究竟落到何方。所以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们,直到去年冬天在庐山。” 沈瑄问道:“是被庐山宗夺去了吗?” 蒋灵骞摇摇头道:“不是。说起来又是夜来夫人啦。那时我被她的手下追杀,一直逃到了庐山上。跑了整整一天,终于被他们逼到一个悬崖边上,再没有退路了,只好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沈瑄心想:这样脱身,原来是你的拿手好戏。 蒋灵骞看出了他的想法,遂道:“庐山的那一个山谷没有钟山的那么凶险。但也是我运气好,那时积雪未消,后来我听山民们说,倘若我是春天去,一定出不来了。” 沈瑄道:“难道是锦绣谷吗?早听说庐山有这么一个山谷,谷中遍生瑞香,春季花开之时,香气郁积可以令人长醉不醒,所以又叫‘睡谷’。你一定是落到那里了。锦绣谷非但有瑞香花,地况也十分复杂,很难走得进去,你要出来也颇不容易吧?” 蒋灵骞道:“是呀。我那时累极了,先睡了大概有半日。到了正午,阳光照入谷中,一道明晃晃的青光刺在我脸上,我才醒过来。说来真奇,我看见一把剑悬在旁边的一棵松树顶上,折射出神异的清辉。我把剑取了下来一看,竟然是传说中的清绝宝剑。可是我开心了还没有半刻,却又被吓了一跳。松树底下,倒着一具白骨。” 沈瑄道:“是宝剑的主人吧。大约他当年身陷绝地,却不愿剑随人亡,于是将剑高高地挂了起来。” 蒋灵骞道:“我也是这般猜想,但对着一堆白骨终究害怕。我就提了剑,设法找路出山谷去。不料这锦绣谷竟然是一个天然的迷宫,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死路上,我转到天黑也没能走出去。那时夜来夫人的人还守在悬崖顶,我也不敢上去。天黑以后我继续找出路,走了半夜,终于到了一片空地上,以为出去了,可抬头一看还是那堆白骨,我竟然走回了原地。那时我绝望透顶,就坐了下来,守着那白骨过了一夜。第二日天亮后,我就向那白骨三跪九叩,许下心愿,倘若那死者在天之灵保佑我走出此谷,将来我一定安葬他的遗体。结果真的灵验了,不到半个时辰,我就平平安安出了锦绣谷,追兵也甩掉了。” 沈瑄道:“不知那白骨是谁?” 蒋灵骞道:“无论他是什么人,总之我欠他一个心愿,须得将他葬了。但我将来,只怕不会有机会再上庐山。” 沈瑄连连道:“我去替你还这个愿,到庐山锦绣谷去为他收个尸。” 蒋灵骞忙道:“这个事你不要急,慢慢找机会,做不成便罢了。那地方太凶险,万一你迷了路,岂不是我害了你!” 沈瑄道:“你放心,我省得的。既然答应了你,这事儿我定要完成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我一并也为你做了!” 蒋灵骞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柔声道:“这第三件事情,你不会答应我的,我也不想说了。我唯有这三个心愿难以了却,你已经应承两件,我已感激不尽。还有,这一架墨首琴,你带去吧。” 沈瑄茫然道:“为什么,你不要了吗?” 蒋灵骞抱过那架琴,轻轻地拨了几下,道:“不是我不要啊。但还是你带着它吧,有了这架琴,你将来终归会把那《五湖烟霞引》弹出来的。 沈瑄摇头道:“没事,我自己还能再做一个琴。” 蒋灵骞瞪大眼睛,似是恨恨的。沈瑄被她看不过去,只好收过琴囊。 “我的话讲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瑄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你要走了,我再为你奏一曲吧。” 他把墨首琴横在膝上,调了调弦,凉风乍起,湖面上荡过一串清冷忧伤的乐音,是蒋灵骞从前跟他学的那曲《离鸿操》。 蒋灵骞并不看他,只是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映出的月影。听了一会儿,她戴上一顶斗笠,将长长的面幕垂了下来,然后转身就向大道上走去。 沈瑄抬起头来,望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融入天边的流云之中,却是连头也不曾回一下。湖影霜天,晓风残月,远远的村落里传来一两声鸡鸣。岁暮短景,人隔天涯,万般惆怅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他并不知道,那幅长长的面幕下面,曾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