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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残之陋,汇博学详说之资,先儒之精蕴赖以留,俗本讹文赖以正,实天地间不可无之书也。”(同治三年武昌崇文书局版)“博学详说”,不存家派偏见,确是经典释文的重要特色。该书既是解释经学的著作,同时也是文学著作,因为它释的是某经某字的音与义,同时也结合经文阐述一下义理,但主要的功夫花在文字上。与许慎的说文解字不同,它不是系统的字书,也不讲字形与结构,而是结合经文,释音释义,同一个字有不同的音和不同的义训,可以在不同的经文或章节里反复多次出现。在经字的音训方面,陆德明非常注意古今字音的变迁。他认为:“汉魏迄今,遗文可见,或专出己意,或祖述旧音,各师成心,制作如面,加以楚夏声异、甫北语殊,是非信其所闻,轻重因其所习,后学钻仰,罕逢指要。”(经典释文·序)经字的音训,由于古今的变迁,师传的不同,加上南北语音的差异,造成当时音读的混乱,使后学者无所遵循,这是他发奋著述该书的原因。陆德明系统地对古代经学进行了深入的研究,他“研精六籍,采摭九流,搜访异同,校之苍雅”(同上)。钻研经学而旁及九流百家诸子之学,比较其中字音字义的同异,并与苍颉篇、说文、尔雅等古代字书进行校对,然后逐个地给经书的文字正音。在正音中,他系统地采用了反切注音的方法,这是前此的经注所没有的。对于古今文字音训的不同,他根据具体情况,或者以古文字书的音训来正时俗的讹谬,同时也考虑到时下已经普遍流行的字音,互相斟酌。“若典籍常用,合理合时,使即遵承,标之于首。其音可互用,义可并行,或字有多音,众家别读,苟有所取,靡不毕书,各题姓氏,以相甄别”(同上)。这种尊重古注、又尊重当时语言习惯的指导思想,表现在经字的音训中,既引说文解字等古文字书进行正音,又不完全信从说文。甚而“有以俗字为正文、而以正体为附注者”。卢文 (弓召)解释说:“唐人经典,多不全用说文,陆氏意在随时,不取骇俗。” (重刻经典释文序)时代是变迁的,语言字音也随着时代变化,这是陆氏不完全采用古字正音的原因。他说:“余个所撰,务从易识,援引众训,读者但取其意义,亦不全写旧文。”(经典释文序)这种既遵规矩,又务实际的精神是可取的。经典释文的体例是先撰群经序录,把某经书传授的历史、各个时代治此经的代表人物和学派以及现存的经籍版本情况,作个简略的叙述,相当于一部简单的经学历史。然后分别撰写各经音义,为节约篇幅,并不把各经的经文引下来,而只是标出某一经某一篇某一章的目录,而后逐字注释音义。只有两本书把注释的原文引录下来了。其一是孝经,因为它是青少年发蒙就要习读的,录下原句是便于初学者查找。其一是老子,因为当时版本很多,而各种版本的章节次序又不相同,为避免混乱,也只好录下全句再注释。为了理解该书释注的风貌,我们以周易·乾卦为例来看它释经的特色。“周:代名也,周至也,通也,备也。今名书,义取周普。”“易:盈只反。此经名也。虞翻注参同契云:‘字从日月’,正从日勿。”“乾:竭然反说卦云:‘乾、健也。’此人纯卦,象天。”“元亨:许庚反。卦德也,训通也。”以上是对经名和卦名音义的释训,是以释字音字义为主,同时又兼顾经义。如易字,说文:“易:蜥易,囗蜒守官也。秘书说:日月为易,象阴阳也。”陆德明只取后一义,并采用虞翻的参同契注。当解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两句爻辞时,释文是:“潜:捷盐反。龙喻阳气及圣人。”“见龙:贤遍反。示也。”“利见,如字。大人:目肃云:‘圣人在位之目’。” 他说见应该读现,义为显示。他不仅对经文进行音义注释,对前人关于经的注解也同样进行注释。周易用的是王弼注,王弼对九二爻辞的注解说:“九二刚健中正,出潜离隐,泽及于物,物所利见,故其象为‘见龙在田’,其占为‘利见大人’。” 释文:“离隐:力智反。”陆德明的目的是要使读者读懂经书本文及其注笺,所以把他认为有疑难的字一一作了音义训释。这个工作是他的前人还未做过的。如郑玄驳许慎的驳五经异义,只是就某一段、某一句的经文义理进行论辩,少及字的音义,也不覆盖全部经书。陆氏这个着眼基础的释音训义工作,为后人解读经书提供了重要的参考。汉代经学有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分别,两个学派在学术思想上进行了长期的斗争。西汉以今文经学占主导,东汉以古文经学占优势,东汉末的郑玄把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混一起来,成为遍注群经的大师,但他的基本立场仍然是古文经学的家法。古文经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在研讨经学时,以文字训诂、名物考证为根本,因此古文经学的核心是文字学。陆德明经典释文的基本立场是遵照古文经学的方法,重点放在经字的音义训诂,但他在释经的过程中并没有表现出古文经学的宗派性。因为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师承不同,二家尊崇的经书的本子也有不同。如诗经,古文经尊的是毛诗,今文经则尊齐、鲁、韩三家的诗注。又如春秋,古文经尊的是左传,今文经尊的是公羊传。再如礼学,古文经尊的是周礼,今文经则重视礼记,特别是礼记中的王制一篇。东汉古文经学家以研究文字训诂见长,在他们的文字学中,往往也贯彻了古文经的这种门派家法。许慎著说文解字,是清代汉学家眼中最权威的古字书,他遵循的就是古文经学的家法。清代段玉裁作说文序说:“其称易费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春秋左氏、论语、孝经,皆古文也。”所以今文经学家康有为在他的新学伪经考第九附有一篇说文序纠谬,指责许慎、郑玄都是刘歆伪经的传布者:“欲伪经之光大,则赖郑玄之功,伪字之光大,则赖许慎之力篡孔子之圣统,慎之罪亦何可末减哉!”康氏的批评是从今文经学的宗派立场出发的,所以也未免偏激和武断。文字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不应该纠缠在经学的派别纷争中而影响其科学性。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则摆脱了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的派别之争。他像古文经学家那样注重经书的文字训诂,但不局限于古文经学家尊崇的经注,因为他不是古文经学家,也不是今文经学家,而是隋唐统一之后,儒释道兼容并包的新的文化氛围中新的形式的儒家经学。他有对前代人的继承,但带上了自己不拘一家的时代特色。经典释文一直成为后代儒学家研究经学和文字学不可或缺的工具书。前人论经学,往往只把儒学分为汉学、宋学以及清代重新复兴的汉学,而认为唐人经疏没有什么创新,没有什么特色。从经学的角度说,唐人经疏虽然继承的是汉晋的注笺,但是不再讲今文古文的门派,更注重义理的辩析,为宋代新儒家讲哲理埋下了伏笔。从儒学的角度说,唐人也以儒术为经邦治国的纲领,但不像汉人那样“独尊儒术”,也不像宋儒那样吸取道释思想再来排斥异端。唐人的经疏,兼采众说,辩析名物,受玄学影响,编讲疏和义疏,又是受佛教的影响。尊儒学而又兼收并蓄,重文教而又讲求实在,正是唐初学术的最大特色。这种学术方针使唐代文化能得以繁荣,也是唐初政治、经济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四、儒道兼修 不拘一曲陆德明精通经学,可以说是正统的儒学家,但他同时接受了魏晋以来的玄学和佛学的熏陶,不像汉儒那样注重儒家门户,壁垒森严。他的思想,既推崇儒家的礼治仁政,也推崇道家的清虚自守。这种政治理想和人生哲学,既表现在他的著作中,也体现在他整个的学术生涯中。他一生经历了陈、隋、唐三个朝代,因为学术上的名声而受到当权者的礼遇,但他没有参与过什么政治活动,始终是一个学者淳儒的面目。他两次隐居,不随政治形势的变化而俯仰,对于名利进退看得很平淡。进入唐朝以后,由于唐初统治者以一种博大的气势弘扬文教、重视文治,陆德明的思想也在这一个时期得到了恰当的表现。旧唐书·儒林传说:“近代重文轻儒,儒道既丧,淳风大衰。自隋氏道消,海内版荡,彝伦攸囗,戎马生郊,先代之旧章,往圣之遗训,扫地尽矣。及高祖建立太原,初定京邑,虽得之马上,而颇好儒道。”唐朝立国之初,争夺天下的烽烟刚息,李渊就重立国子学,建立周公和孔子庙堂进行祭祀,以示对儒学的尊崇。李渊发布祭祀周公的诏书说:“四科之教,历代不刊,三千之文,风流无歇。唯兹二圣,道著群生。”(同上)李世民在登位以前,就注意广罗天下德士文才。即位以后,进一步贯彻实行弘扬儒学,文治经邦的方针。陆德明适应唐初这种政治文化统一的需要,在他的经学注疏中,阐述了崇礼重教的儒家德治思想。在经典释文的序录中,陆德明评论儒家的礼治说:“安上治定,莫善于礼。子大叔云:‘夫礼,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左传云:‘礼所以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礼者之设,其源远哉。”儒家的礼,既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级秩序,又是与这种等级秩序相联系的君主专制政治体制,同时还与忠孝仁义的政治伦理密切配合。如果说礼相当于计算机的硬件,仁就是这个系统的软件。二者结合,核心是维护封建等级制的有序与和谐,这在自然经济时代,也是维护国家统一的政治保障。所以说是“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是社会和自然的基本原则。一方面是上下有礼、等级不可逾越;一方面是君敬臣忠,仁民爱物,万邦协和。所以礼不只是礼仪和制度,而是整个的政治文化。这种政治文化是儒家思想的主干,儒家思想之、所以在中国社会起主导作用达二千年,就是因为这种文化起到长期稳定社会的作用。礼是儒家政治的核心,其余诗书乐的文化是围绕这个核心而共生的。周易用以讲哲学,诗经是文学,尚书、春秋是历史,在儒学看来,都是论述和阐扬先王治道的。陆德明评诗经说:“王者巡守则陈涛以观民风、知得失,自考正也。动天地,感鬼神,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莫近乎诗”。诗是艺术,他把儒家的道德伦理和社会理想通过笺注的形式加以发挥,让人们在一种审美感受中达到“厚人伦、美教化”的目的。儒家重进取,他推动知识分子献身社会,为王者的治国平天下而建功立业。儒家也重理想,他为人们描绘了一个君圣臣贤的尧舜之治的美好的理想社会,使一代一代的儒学家为之沤歌,为之信仰。而现实的封建社会和君主专制,却一再暴露出私天下的君主政治的黑暗和卑污。于是儒家又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的可进可退的策略。作为不得志于仕途或者不满于现实政治的士人的退隐哲学,则有道家老庄的返归自然、清静无为。魏晋玄学家所谓息隐林泉,是在自然和艺术的审美中,寻找人生的寄托,他们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号,既是对现实政治的逃避,也是对现实政治的批判。在整个封建社会中,进则儒、退则道,是士人的基本特征,儒道二家,都是士大夫的精神支柱,人们称这种文化现象为儒道互补。从统治者的立场来说,道家的清静无为又可以演化成“无为而无不为”的君人南面之术,也与儒家的治道可以互补。陆德明继东晋南朝玄学流行之后,又经历了几个朝代变迁的人事沧桑,对于道家思想这些方面的作用是有深刻认识的。他在经典释文序录中评论老子思想说:“班回云:‘道家者流,清应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人君南面之术’。” 因为释儒家经典,主要是为治国平天下服务的,所以他首先阐述了老子思想对 “南面之术”的治道的功用。同时,他也赞扬庄子独立特行的高尚人格:“时人皆尚游说,庄生独高尚其事,优游自得。依老子之旨,著书十余万言。以逍遥自然,无为齐物而已庄生宏才命世,词趣华深,正言若反,故莫能畅其玄,故后人增足、渐失其真惟子玄所著,特会庄生之旨”。他认为郭象(子玄)对庄子的注解“特会庄生之旨”。因为郭象注把庄子的齐物、逍遥、返归自然,与儒家的礼乐刑政纲和起来,提出“名教即自然”的口号。这表明陆德明自己的思想,也有儒道兼综的倾向。在宇宙观上,陆德明接受了道家的“道生天地”的观念。他在老子道德经音义中注释说:“道,生天地之先。德:道之用也”。道家的道是宇宙本体,不同先秦儒家讲的道,只是道德伦理的文化根本。到了宋代理学家那里,儒家引入了与道相关的理的概念,才使道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和老子的道相关联的是“无” 的概念,因为道是不可见、不可名的,所以道又是无。魏晋玄学中,王弼从其中发挥出了“无能生有”的哲学思想。陆德明对玄学家发挥老庄的“谈无贵辩”,采取既有肯定也有否定的态度。首先,他对豪门世族不学无术的清谈表示反感。在庄子·天下篇注中他发挥说:“郭生前叹豪梁之涂说,余亦晚睹贵游之妄谈,斯所谓异代同风,何可复言也。”“贵游之妄谈”,指那些豪门贵族的附庸风雅的清谈,既无学术,又无思想,不能不“妄”。然而,他对庄子书中的“谈无贵辩”,却采取肯定的态度。认为在他的貌似玄虚的言辩中,蕴涵着深刻的哲理。“庄生振徽音于七篇,列斯文于后世。重言尽涉玄之路,从事展有辞之叙,虽谈无贵辩,而教无虚唱。然其文易览,其趣难窥,造怀而未达者有过理之嫌,祛斯之弊,故大举惠子之玄辩也”。(同上) “虽谈无贵辩而教无虚唱”,这里的“教”应该是魏晋玄学常指的名教。也就是说,庄子的虚无和儒家的政治伦理——名教,并不矛盾。实际上,庄子的哲学讲的是人生哲学,探讨人生的终极价值和意义。他之所以能“齐物”、“逍遥”,是因为 “自道观之,物无贵贱”(齐物论)。指出了孜孜于名位利禄的世俗之人的愚妄。如果说他也可以和儒家思想配合,那只是当儒士“穷则独善其身”时精神上有一个寄托。陆德明在人生哲学上依违于儒道之间,因为他是没有进入政治的淳儒,不能不有这样的两种心理准备。他在庄子·骄拇“而侈于性”一句的注释时说:“王云:性者受生之质,德者全生之本。骄枝受生而有,不可多于德;赘疣形后而生,不可多于性,此四者以况才智德行”。庄子·骄拇的原文说:“骄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悬疣,当乎形哉?而侈于性。”意思是说:并生的足趾和歧生的手指是出于本性吗?却超过了应得。附生的肉瘤是出于形体吗?却超过了本性。庄子以此批评儒家的标榜仁义,墨家讲兼爱,名家讲坚白同异,是在道德方面或才智方面超越了人的本性和自然,就象骄指、赘疣一样。陆德明认为这里是用以比喻人的才智德行,如果不是出乎自然,发自真诚,就会走向虚矫与做作,也就成了骄指赘疣。在这一点上,他与庄子的思想是相通的。陆德明是儒学家,但他不排斥异端,没有“独尊儒术”的偏见。他是经学家,但不讲汉代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所谓家法,也不拘守当时的南学或北学。这正是唐代文化兼容并包的博大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