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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着笙笛萧琵琶等乐器,六名戏子水袖长摆长裙曳地,手挥目送,载舞载歌逶迤而出,唱道:

    莽莽乾坤岁又阑,萧萧白发老江干。

    布金地暖回春易,列戟门墙再拜难。

    庚信生涯最萧瑟,孟郊诗骨剧清寒。

    自嫌七字香无力,封上梅花阁下看。

    台上歌舞盈盈袅袅,台下却是觥筹交错笑语声欢。阿桂一杯不敢多饮,只陪着略呷一口酒,拣着清淡的菜夹一口。钱度因明日无事,却是举杯即干,几杯过后己是醺醺然。台上那十二名伶童文官、藕官、艾官、葵官、豆官、芳官、玉官、龄官、蕊官、药官、宝官、前官都可在十五六岁,只藕官、芳官、玉官三个是女孩子,秀发长曳,明眸皓齿,其余男伶也都粉妆玉琢面目姣好,一待乐止便下台来,引长袖舒纤手纷纷给客人斟酒。

    钱度见吴清臣醺醺的,手里扯着个娈童过来敬酒,素知他是个有断袖痹的,只是一笑。吴清臣手搭着那小厮俏肩,嗲声嗲气说道:“来,豆官,给几位大人敬酒!”说着便凑到豆官腮边要做嘴儿。那豆官佯羞诈臊一指头顶开了他,笑道:“爷还是一边凉快凉快去,您嘴里的气息儿叫人受不得呢!”因用手帕子托着酒送到钱度口边,娇声道:“钱爷钱爷纪大人桂大人不能用酒。您今个儿可得放开量,代两位老爷多饮几杯”钱度见他体态窈窕,风情万种,真比女人还女人,阵阵幽香扑来,他又被了酒,也是心中一荡,就着连饮三杯,说道:“好美酒!”

    “花不迷人人自迷。”阿桂看着满庭粉白黛绿罗襦绣裙,煌煌烛下尽是“男女人”搔首弄姿,由不得一阵恶心,见纪昀视若不见啜茶浅饮,因笑道:“想不到你我今晚被撮弄到这里看景致!”“你说的是。”纪昀微笑道:“我这是第三次了。既然到了梁孝王的兔儿园,就看兔子好了!”

    钱度笑道:“既然说兔子,我说个案例。河南内黄县令高少甫接了个案子,是个秀才住店,被同屋里福建商客鸡奸,半夜里闹起来揪到县衙里。原被告比长画短说个不休,无奈高少甫不懂‘鸡奸’是什么意思。秀才说‘断袖’,又说‘分桃’,高少甫越听越糊涂。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秀才啜嚅半日,又说‘他将男作女!’高少甫不禁大怒,响木‘啪’地一拍,大喝一声‘江南下雨与我河南什么相干?都给我滚!’”一席话说完,顿时满座哗然而笑。满园子翎顶辉煌簪缨官员,笑语喧天,有划拳拇战的,有调笑戏子的,有提耳罚酒的,有一等穷官儿一声不言语饕餐大吃大嚼的,红男绿女穿梭其间,媚笑奉迎撒娇劝酒,活似开了妓院道场,一众作风流法事。

    纪昀见这群人如此龌龊不堪,知道再坐下去,必定招来御史弹劾,见阿桂也是笑中带着愠怒,小声道:“沉住气。这里头也有开罪不得的人。”阿桂咬牙小声道:“我日他奶奶的们!这哪里是官?分明是群不要脸嫖客!”纪昀拉拉阿桂衣襟,自站起身来,举杯似笑不笑说道:“虽说都是同年同学同寅好友,大家毕竟都是有身分的人,仔细失了官体不好看相——戏子们统都回台上去,拣着雅点的——就比如方才的曲子低唱浅歌,大家行令猜谜儿作诗,这才是高雅情趣。如今治世繁华圣道昌明,百官应作移风易俗表率。大家尽自乐子,只不要出格儿,就是抬爱兄弟了。”

    阿桂见纪昀几句话不轻不重,既温馨又带着骨头,立时打发得人们安静了许多,他自知自己极有可能进军机大臣,心里佩服又要学这宰相器宇,因见气氛渐渐凝重,便调侃着笑道:“我们就照纪中堂的办,高乐一阵子尽欢而散——咱们这桌对戏名。嗯前头说那一折子的名儿,对仗要工整,后头要带上戏名,也就不必求全责备了。”他笑着浅呷一口酒“我先说个榜样儿。‘惊魂——风节误,对‘啼痴——八义记’惊魂哧痴要对上。对不上的,罚作诗一首,或说笑话,喝酒唱曲儿都成。这样可好?”略一沉吟,起首道:

    盗甲——雁翎甲!

    旁边一个笔帖式不假思索,应声对出:

    共丁——桃花扇。

    又起对道:“访素——红叶记!”旁边却是方志学,仰脸想了想,对道:

    拷红——西厢记!

    又出对:

    扶头——绣襦记。

    下一个却轮到阿桂,他在外带兵,已几年不进戏园子,这种联对看似容易,其实要一折一折循各戏名想下去,一时哪里寻思得来?怔了半日,忽然双手一拍,笑道:“有了!——切脚——是翡翠园里的一出!”又出对道:“开眼——荆钗记!晓岚公,瞧你的了!”

    纪昀顿时愣住,他的诗、文、书都是最上乘的,记闻考古钩沉揖玄也是天下无敌,唯独是看戏极少,正品味“扶头——切脚”这一对工整诙谐,不防阿桂出了个“开眼”给自己对,只皱了眉头搜索枯肠,心里却甚是茫然。恰邻桌的翰林萧应安挟着一卷轴画过来敬酒,口说“请晓岚公品评真伪”装作俯身,在纪昀耳边叽弄了几个字,纪昀高兴得一拍桌子,叫道:“妙极!‘开眼’可对‘拔眉’——可不是鸾钗记里的?”

    “这个不能算!”阿桂笑道“——这是舞弊传带的,要罚酒——”他叫不出萧应安的名字,只说“——连你这位老兄,也要罚!”萧应安毫不犹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皱着眉撮着嘴又端一杯喝干了,大着舌头说道:“连,连晓岚相公的罚酒我也领了,这总成吧?”

    众人立时起哄,都说:“不成不成!各人是各人的帐,纪公不能吃酒,罚他作诗!”恰那位带“蒙恬虎符”的贾治军也过来敬酒,凑趣儿笑道“萧应安能酒会诗,是头号风流翰林。不要饶他!”钱度和阿桂便都起身,嚷嚷道:“贾治军说的是!我们一个也不要饶”此刻台上笙歌低回,台下官员串席敬酒:哄然叫闹,真个热闹非凡。萧应安尴尬着笑道:“当着晓岚公、桂军门和钱大人,我的诗怎么拿得出?唉,众意难违,我只好信口胡诌了”因摇头攒眉吟道:

    吾人从事于诗途,岂可苟焉而已乎?

    然而正未易言也,学者其知所勉夫!

    “好!”众人齐声喝彩,大发一笑,阿桂、贾治军、方志学、吴清臣、马二侉子,还有赶来凑热闹的许达邦,无不控背躬腰,笑得喘不过气来。钱度见纪昀笑得浑身乱颤,喘着笑道:“该你的了!必定更好!”纪昀笑道:“我哪里作得出更好的‘诗’?听人说军机处有红章京黑章京之说。我是做章京出来的,就以这个为题自嘲,讨个欢喜吧!”因念道:

    流水是车马是龙,主人如虎仆如狐。

    昂然直到军机处,笑问中堂到也无?

    阿桂笑问:“这是‘红章京’了,那‘黑章京’呢?”纪昀咏道:

    蔑篓作车驴作马,主人如鼠仆如猪。

    悄然溜到军机处,低问中堂到也无?

    马二侉子此刻酒酣兴放,已忘却形骸,抱手呵呵大笑,以箸击盂道:“我也不会对戏名,今儿场面杂烩汤一锅,不免也打油一首凑趣儿!”因亢声道:

    君不见世人生就妄想心,妄想心!黄金楼台地铺银,高车怒马奴如云,娇娃娈童锁春深——吟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失态露才,戛然止住,竟不知如何是好,众人素知他富商出身,手面阔绰好客豪爽而已,说出话来都着三不着两别字连篇,谬误百出,忽然见他咏出这好句子,也都愣住。纪昀至此已知马二侉子装傻,也不说破了,只问“这个妄想心不坏,只是哪里弄得这么多钱呢?——你似乎没有念完的”

    “作官。”马二侉子已恢复常态“官作得越大,离妄想心越近——中堂明鉴!”

    “作官!像作到我这地位,俸银、养廉银、冰炭敬加到一处,一年也就几千两,哪得那套富贵?”

    “那是因为您没生出妄想心。”马二侉子笑道“真要兑现这妄想心,非刮地皮不可!——我索性就念完它——”因大声道:

    蚂蚁骨里熬脂油,臭虫身上刮漆粉,咱家官场老光棍——你若吝啬不许刮——我我榨断伊的脊梁筋!

    众人哗然大笑,正待评说时,和珅匆匆走来,在阿桂身边悄悄说了几句话。阿桂小声在纪昀耳旁说道“傅六爷来了,在驿馆等着,有要紧事”纪昀便也起身。钱度也就站起身来。

    “感谢主人厚意!”纪昀对身边的马二侉子笑道:“凭你这首诗,回头我还席,诸位——盛筵必散。我们有事,要先走一步了。没有尽兴的尽管接着乐,都不要送。”说罢略一点头抽身出席,阿桂钱度也随着辞出。因纪昀说“不要送”阿桂和钱度又都一脸肃穆,众人都被禁住了,乱纷纷起身,有的打躬,有的作揖说着“大人们请便,中堂老爷好走”三个人也不理会,径自出来,只东道主马二侉子跟出门来相送。

    钱度跟着二人走了几步,忽然站住了脚。傅恒叫的是阿桂和纪昀,自己一个户部侍郎巴巴地跟了去,算是怎么回事?阿桂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轿还在驿馆里呢!六爷你们一向也过从得好,这么扔锨儿走了,反显得矫情。”纪昀也道:“见见面,看六爷的意思再说。”钱度这才又移步跟上。须臾间三人已回到驿站。

    此时大雨歇住,只是阴得很重,细得像雾一样的霰雨在驿站天井的灯影下荡来荡去,满院的水光。见傅恒背着手,立在天井当央仰脸看天,纪昀几个进门都站住了。纪昀笑道:“六爷,有点像清明看风筝呢!这个天气屋里还嫌热?”“你们回来了?”傅恒一转脸看见他们,说道:“我立等着你们呢——钱度不要走,一道儿说事——我不是取凉儿,是看这天,会不会再下雹子——”一边说,用手让着三人都进了正房。

    “金辉弹劾讷亲和张广泗的折子到了。”傅恒的语气铅一般沉重,脸色也阴沉得可怕“我军两万五千人阵亡,只有五千兵马困守松岗我有两条想不到:想不到讷亲如此无能,丧师辱君而且讳罪饰过;想不到莎罗奔一隅土司,竟如此凶顽难制”

    三个人都知金川消息不妙,一听“两万五千人阵亡”心头还是猛地往下一落,噤住了,一时都没有吱声。许久,纪昀才问道:“主上见到折子了没有?”

    “见到了。”傅恒目光忧郁,透了一口气“这种折子是不能耽误的。皇上正在生气,一件是张廷玉亲自进宫谢罪;一件为修圆明园,御使纠劾太监卜孝婪索贿赂,户部堂官——监修西海子飞放泊的那个桂清,合伙刁难来办,私抬木价;还有方才下雹子,传钦天监,钦天监正喝醉了酒不省人事,传顺天府尹,叫查看有没有伤毁人畜房屋的,也没有影儿。一院子漆黑!皇上恼得红头涨脸,亲诏立拿桂清,就地杖杀卜孝。我进去时,正往外抬卜孝尸身,太监宫女都吓得脸如死灰,偏偏我这时进去报丧”

    他不胜苦涩地咽口唾液,声气中带着颤音,说道:“我自幼跟主子,见过他多少次光火发怒,却从没看到他这样的面色神情。脸色暗得发绿,瞳仁里闪着萤光,钉子似的站在地下,一声不言语,一动也不动”

    “他的眼神教我觉得是自己犯了弥天大罪,老天!到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摇手颤”傅恒将两只手蒙住了自己的双眼,泪水已从指缝里淌了出来,头也不抬继续说道:“我怕他气晕昏过去,爬跪几步抱住他的双膝,哭着说‘主子主子,您别别这样儿奴才们有罪任罚任杀,您可是万金之体讷亲不是人,锁拿进京明正典刑,奴才忝在军机料理军务,不能为君分忧,也是罪大难赦但金川之败,早在圣鉴烛照之中,且三路大军,仅损一路,并未伤了元气,您别生气了奴才去,去金川,给主子把脸争回来’他听着,眼中的泪走珠儿似的滚落下来”傅恒仿佛不胜其寒,浑身痉挛着缩成一团,再也禁不住,竟自失声恸哭。

    三个人都惊愣了。他们和傅恒位分上虽有高下尊卑之分,平素私地交往过从却持的朋友之礼。傅恒才调高雅、徇徇儒家之风,举止向来都是从容不迫,论文论武脱帽兴谈,一副天璜贵胄气派,几时见过他如此失态形影儿?方才在禄庆楼灯红酒绿、呼卢喝雉拆烂污,一下子到这场景氛围里,也都有点惚惚如对梦寐的心景。

    外边的雨声在沉寂中渐渐大起来,被哨风斜侵了,袭在瓦片上、打在马棚上、击在窗根上,房檐瓦槽也决流如泻,这里沙沙,那里呼鸣、彼处簌簌、此处哗哗,远声近音乱成一片。大约驿站院墙老墙土泥皮剥脱,砸在泥水里“啪”地一声闷响,传进屋里,几个人心里都是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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