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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魂授,难道还不知足?”一席话说得众人都发愣:这不像是撇清,又不像是推辞,纪昀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晓岚兄和我来这一套!”傅恒大笑道“——不过也得问问明当的意思。”他转过脸来,见明当羞得满脸飞红,笑问:“你心里怎么想?可乐意跟了纪先生?”

    明当当着这么多客人,越发情怯羞涩,晕赦满颊,一双皓腕不停地搓弄着衣带,嘤嘤数声,不知说了句什么。傅恒笑问:“说的什么,好歹叫我们听清楚呀?你素来不是这个秉性嘛!”明当低声道:“我左不过一个奴婢,听主子的吩咐呗有什么说的?”她低着头趾着脚尖,又小声咕哝了几句。傅恒看着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也不枉了我素日教导——知礼!才子配佳人,这是天成之偶——小七子!”

    “哎——奴才侍候着呢!”

    “按照前头发送芳卿的例,加一倍妆奁给纪先生。”傅恒笑着吩咐“从明儿起,明当不再在园子里侍候,挪了太太正房东厢去,这里就是她娘家,你们以姑奶奶的礼待她,纪先生下聘后,拣个好日子给他们办喜事儿。”

    傅恒说一句,小七子答应一声,又转过来给明当磕头贺喜,说道:“当初姑娘从苏州买来,前头喜旺子还想求我给主子说话,说他选出来要作外官,想讨了姑娘去作太太。我当时就给他个没趣——我说,‘庄亲王世子来要明当,一声不愿意,老爷就辞了出去。你也没撤泡尿照照你那鳖形,就想吃天鹅屁!’”突然想起用“天鹅屁”比明当大不相宜,忙“啪”地自打一下嘴巴,改口道:“想吃天鹅肉!——‘明当姑娘不是爷买来的,是爷从苏州织造府歌舞教司请来的,您瞧人家走路那份贵重,那份仪态,脸盘儿身材带出来的体尊!——叫我去说话,不是狗戴嚼子相勒么?’今个儿可好了,纪先生呢是羊车投瓜砸得脆的大才子,姑娘又是个弄玉吹萧的活观音,配到一处,那可叫怎么说?”他怔着脸眨着眼想了想,突然冒出一句唐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他尽可能搜罗着自己的“学问”一口京白,说得绘形绘色,口吐白沫。顿时笑倒了众人。敦敏先还忍着,想想越发耐不住“噗”的一口酒喷了敦诚一身,敦诚笑着踢了小七子一脚“小蛋黄子忒煞伶俐的了!什么叫羊车投瓜砸得响?又是什么弄玉吹萧的活观音?好好的掌故都叫你搅得稀烂!”傅恒咳嗽着笑道:“快侍候着姑娘下去。滚你的蛋去吧!”众仆人簇拥着明当下去。席上几个人又乱哄哄说笑一阵,听着自鸣钟连敲十一声,已入子时,见傅恒面带倦意,知道他乏透了,且知他明天还要忙,便都纷纷起身告辞。傅恒一径送了出来,握着纪昀的手,诚挚地说道:“明儿又要办正经差使了。同在一处,诸多事务,还要请多关照。”

    “大人放心。”纪昀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听出他话中双关之意,点头说道:“纪昀如此身受国恩,岂敢怠忽公务,恃宠取祸?”

    众人都去了,傅恒站在二门口,望着初升的一弯眉月只是出神;六十五万军饷被劫,已经和刘统勋谈过几次,直隶总督、巡抚已派员前往,会同高恒破案。因为皇后重病,刘统勋的钦差大臣诏书还没有下,这事明天一早就必须请旨办下来。西南金川的军务,现在庆复、张广泗还是一味调兵遣将、索饷要粮。说是攻下了几十个堡子,可连班滚、莎罗奔的影儿也没摸到。阿桂来信言语含糊,说自己“身在庐山”又说“将熊熊一窝”似乎在指摘庆复和张广泗,却又不明说,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又重蹈了上下瞻对的故事,打成了烂仗?这件事其实乾隆更关心,也得抓紧接见几个云贵川过来的人,盘问盘问底细还有去云南开铜矿的钱度,上次奏报说杀了四十多个在矿中传教的“天理教”教首“井矿安宁”是他折子里的话,但云贵总督葛洛来奏,却弹劾他“残忍成性,滥杀无辜,矿工群情汹汹,或将激成大变,”——这“天理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白莲教一党呢?皇帝不久要出巡直隶,他离京之前,这些事都要搞清楚,请示方略,不然出了事,都是自己的责任。张廷玉和鄂尔泰都老病了,他们在朝几十年为相,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不结党也有党,无门派也有派,还在明争暗斗。讷亲和鄂尔泰过从得近,自问感情又和张廷玉相投,门派之争看来还要延续下去。他又想起‘一技花’,这么一个小妖婆子,怎么就擒制不住呢?由‘一技花’又转思到娟娟,那月夜舞剑,那夜宿马坊镇,还有那驮驮峰上落红成阵的桃林

    不知受了什么东西惊扰,隔院花园里的宿鸟扑喇喇扇着翅膀呱呱大叫着从头顶飞过。傅恒从千头万绪的遐思中清醒过来,但见月如细钩,悬在疏朗的星汉之间,蓝得发紫的天穹上一丝云彩也没,浅淡的月光洒落下来,给花园女墙和那丛丛的月季、牡丹花,玉兰、海棠树镶上了一层银灰色的霜,由近及远愈看愈模糊,似乎一层层一叠叠在不住地变幻它们的姿势和色泽,给人一种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觉。夜半清风带着花香——那花香很杂,有月季的清香,有时还杂有石榴香、丁香、玉兰香吹来又有些想不出名目的香,在微风中轮番袭来,凉凉的,淡浓不一地递送着,直透人心脾——这样的夜间,独自赏花步月,真真是莫大的享受。

    傅恒适意地将发辫甩到脑后,徐徐下阶,遥望着星瀚浩渺的天空,久久凝视着,心里打点腹稿,草拟一篇步月诗,但连着拟了几首都不满意。心里一阵失落,更觉诗思謇滞,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小七子因主人、主母都没睡,吩咐了家人都不许睡,又叫妻子进里院招呼上房婆子丫头都小心侍候。这才出来,见傅恒苦苦沉吟,正要上前请他回房歇息。忽然听见二门外院西配房隐隐传来哭声,忙叫过二院管家喜旺低声训斥道:“日你妈的,越侍候侍候出新样儿了!没见主子正在想诗?那院里洗澡水我都不许他们泼,别人都安静,倒是你老婆房里鬼叫丧儿!”傅恒这才细听,果然西配房里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是个女人的声气,似乎在竭力地压抑着,嘤嘤声若断若续传来,不用心根本听不出来。傅恒想回到里院,想了想,招手儿叫道:“你们过来——喜旺家的是怎么了,半夜里哭得凄惶?”

    小七子和喜旺见惊动了傅恒,一溜小跑过来,趴在地上就磕头请罪。喜旺说道:“爷,是这么档子事。我妈原在热河皇庄给内务府管领的戚家当奶妈子。侍候的就是现今庄王爷门下魏清泰的大老婆。魏清泰今年七十多的人了,小姨太太黄氏又添了个丫头,黄氏没过门的时候在咱们府西下院当过粗使丫头。和我们家的相与得好——她添了丫头,魏家大太太恼了,说不信七十多岁的人还能行房,这丫头是野种的,逼着问是和谁睡出来的,打了撵出来,这事已经过去十好几年了。黄氏前头还生了个小子留在魏爷府里。黄氏想得没法,今儿偷偷进去看儿子,儿子送了她四五两银子还有一袋子面,叫人告了大太大。东西没得着,还当她的脸罚小少爷跪,晒得晕了过去,黄氏又叫赶了出来。她心里气苦,想寻自尽,来我家给我妈诉诉苦情,想把孩子托到我妈这里得便儿给大太太说个情儿,还收留闺女回魏家——为这档子小事哭哭啼啼的,实在太不成话。奴才正拾掇这些婆娘,小七哥听见了”傅恒仰脸想了半日,才想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遂笑道:“有难过的事,还不叫人家哭,难道憋死不成?她不过是穷,你资助点银子,好生宽慰宽慰,就不想寻死了。银子要短缺,回太太一声,从公帐里支一点。”他说完抬脚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自己处置得太随意了些,又站住了,说道:“你带她们到上房来一趟。”说罢径自进了内院。

    “吃酒吃得多了吧?”棠儿没睡,在灯下开着纸牌等他,见他进来,丢了手中的牌起身,撇着嘴笑他“方才叫人去看,说是在月亮底下转悠呢,可作出什么好诗了?——荷香,给老爷把参汤进上来——别是月下想美人,想入非非了,只顾从脖子往下想起,哪里还作得出诗呢!”傅恒笑道:“你这人!胡说些什么,丫头们听了要笑的!你还不是个美人?就像戏上说的,有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容。恐怕你在想别的男人,由彼及此疑我也未可知。”说着便喝参汤。棠儿是有心事的人,登时脸一红,忙用话遮饰:“别说这些谎话遮掩了,家花再好也没野花香!天杀的,别以为我有了康儿就不留心了——上回高恒家婆娘来,你那两只眼,直勾勾的——那婆娘也不是个好东西,骚样儿,浪八圈儿!”

    “罢罢罢,越说越上劲了。我不过站了一会月亮地儿,你就这么抢白我!你要是皇上,还有臣子们过的么?”傅恒笑了一阵,又道:“也真是的,我如今竟作不出诗了。心里只是有,口里手里却说不出,写不来。才三十一岁,就老了不成?”棠儿也换了正容,说道:“那是忙公务,看折子看的了,作诗弄词的得有闲功夫。上回娘娘跟我说的衙役和秀才作诗故事儿怪有趣的,秀才的诗说‘清光一片照姑苏’,这是说月亮。衙役说‘月亮不止单照姑苏,应该是“清光一片照到姑苏等处”才对’——没的不是叫什么来着——公牍害文。这几年你在军机处,看的都是‘等因奉此’。再过几年“两个黄鹏鸣在翠柳枝上,四个白鹭排队飞到天上’都写得出呢!”还要往下说时,丫头彩卉进来禀说:“喜旺家媳妇带着个女人进来,说是老爷叫进的。”棠儿便问:“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傅恒便将方才的事约略讲了,又道:“魏家是常来家走动的人,他那些家务我也搅不清。不过,听起来满凄惨的。佛心无处不慈悲,听听怎么回事,能帮就帮她们一把。”棠儿听了无话,那女人已带着个小女孩儿进来。傅恒定睛看那妇人,只在三十岁上下,身着一件靛青市布褂子,已洗得发白。裤脚处缀了补丁,只是修饰得好。肘下襟上的补丁都用绣花滚边儿,两边对称缀上,不留心还以为是专门加上去的花饰。瓜子脸儿、水杏眼,嘴角若隐若现还有个酒窝儿,细眉如画几乎绵延到鬓边,朱唇樱口,胭脂不施,天生风韵。棠儿却在看那女孩,约莫在十二三岁,和妈妈穿的一样,靛青市布大褂儿,只是像是重新染过,连补丁都是一样的颜色,眉字宛然如画,很像母亲。黑黑的两个眼睛却和魏清泰的大儿子魏华一模似样,蝌蚪一样漆黑,流盼之间颇生精神。只是脸色苍白些。在这样华贵的屋子里也不习惯,低着头躲在母亲身后不言语。棠儿见傅恒注目那女人,无声一笑,正要说话,傅恒已经开口:

    “吃饭了么?”

    “回老爷的话,我不饿。”黄氏怯生生地看了傅恒和棠儿一眼,低声说道:“求老爷赐给睐妮子一碗饭吃。”

    棠儿这才知道姑娘小名儿叫“睐妮子”招手叫了过来,拉着她的手细细地看,冰凉润滑的,宛如象牙雕就,十指指甲饱满红润,手掌却略乏血色。她抚摸着睐妮子浓密的头发,端详着她的脸庞,口中道:“彩卉,端两碟子点心,一盘子给姨奶奶,一盘子给闺女——呀,啧啧,这么标致的丫头!怎么不生到我们家?老清泰我没见过,总快八十的人了吧,可不是老背晦了,这么玉雕儿似的母女俩儿,就忍心往外赶!他那儿子魏华,常来府里搅,满清楚的个人嘛。亏你在军机处管着他,怎就不管管这些事!”

    黄氏和睐妮子本来已经止住哭了的,听棠儿这一数落,哪里还能禁得住?黄氏蜷着身子,双手抱着点心盘子,哽咽得浑身直颤,只不敢放声儿。睐妮于盯着一脸慈祥的棠儿,双目闪烁了几下,泪像开闸了似的,一涌而出傅恒看了看表,已将到子牌时分,见她们哭得不可开交,抚慰道:“别哭了,这种事大家子里头多着呢!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孩子是老清泰的,错不了。你看看那双鼻翅儿,再看那眼,还有下巴儿,不是魏清泰的,能生出这模样了?这样,你们权住我府,回头我和魏家打打擂台,打谅他们还得买我的账!——记得魏家是正白旗的对吗?”黄氏已经哭得泪人儿一般,听见问,忙俯下身子,用哽咽的语调颤声答道:“是汉军镶白旗的”

    “这么着更好,我和他们旗主说话。”傅恒站起身来,略微伸欠了一下,说道:“还叫喜旺家的侍候着,不能当奴才对待。魏清泰是跟圣祖爷征讨过准葛尔的,带着侍卫身份呢!我看睐妮子这身条儿这体格儿,可以入宫去侍候。娘娘病重,宫里放出去几百宫女,眼见又要选秀女了,撞一撞运气,总比这么苦捱着好。去吧,好生歇息着,几天里头准有好信儿。喜旺家的再给她们换点点心,看揉搓成碎未儿了。这屋里她们也吃不好,她们是客,好歹别委屈了——听着了?”

    喜旺媳妇忙答应着,又道:“看看我们主子,这为人,这心田——和我常跟你说的一样吧!天上地下打灯笼,哪里找去呢?你这一来,就是福星高照灾星退,由我们主子荐进宫去,几年选出来个女官,才叫他们羞得没地缝儿钻呢”她连奉承带数落还夹着劝慰,哄得傅恒和棠儿都笑了,黄氏母女也破涕为笑,千恩万谢着辞了出去。

    “你今晚真奇怪。”棠儿等外人都退了出去,一边帮着傅恒脱换衣裳,一边说道:“军机大臣拉皮条,送出去一个明当,又帮助一个黄氏!天下这么大,还不够你操心的?你是嫌弃了明当,看中了黄氏?不然,怎么变得跟菩萨似的?”

    傅恒解着腰带,深长透了一口气,说道:“官做大了,容易变成石头人。该做的平常事不去做,不给自己种福田,对景儿时候就有祸一一张廷玉多聪明的人,礼部报上来一个请旌表的,说一个烈妇被贼绑在树上欲施兽行,她护贞不屈骂贼而死。张廷玉说她是受辱而后死,不足为范,不准表彰!这太苛了嘛。我到老了要也做出这种事,你一定得提醒我今日这话!”说着便将手向棠儿胸前伸去,棠儿一把打落了他的手,嗔笑道:“你这人真是,说着正经话还不老成!”傅恒笑道:“我精神远不及过去了,那老清泰不知吃了什么药,倒得问问。”

    棠儿啐了一口,红了脸没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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