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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剑入鞘的伽罗,屏息凝神,独自禅坐于自家的小佛堂内。

    神龛上,释迦佛祖眉目静远而慈悲,神情玄秘而缄默。

    伽罗深深地阖目合十,默默祈祷许愿:佛祖!当年,武帝宇文邕为求兵取地,已在境内焚经毁像,断灭佛法。您老若能佑护您的佛子、伽罗的夫君渡过今日之危厄凶险,伽罗定当促成境内全面恢复佛法再兴,并资以重金刻经造像、修葺诸佛寺院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风急露冷,斜月沉沉。

    伽罗仍旧在潜心禅坐

    随着秋凉,随国府门前也显得车马冷落了。

    这情形也在伽罗的意料之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眼前,随公吉凶未卜,诸多势利之人自然会以各种借口暂避风头。

    然而,伽罗却没有料到,这些日子,竟连郑译、刘昉二人也不大到府上走动了。

    虽说相府诸务繁忙,然而,前些天,即使杨坚没有时间回府,郑译和刘昉二人每次回家路过随国府门前时,总要顺便进门来,或是喝一杯茶,或是和伽罗说几样相府和朝廷的新鲜事。见他们的面,倒比见夫君的面更稠些。

    伽罗未免感到疑惑。

    当伽罗来到宫中丞相府时,方知二人行事做派竟是如此令人不屑!当初,两人好说歹说,义正词严的一番撺掇,终将夫君置于火炉之上、风口浪尖。孰料,一遇风云变幻,天下动荡,竟然先自成了缩头乌龟——

    原来,尉迟迥联络诸州举兵起反后,杨坚先后派遣几路大军前往迎击叛兵,并以崔仲方的过人之略,与他商议,派他前往监军并节度诸军。

    这个崔仲方,儿时曾与杨坚同在随国府家学读书,一向又有武略之才。杨坚辅政之后,当即召他进入相府并视为左右心腹。当年,武帝总兵伐齐之时,仲方曾献二十策,令武帝高声赞奇。后来,王轨大败南朝大将吴明彻时,仲方以行军长史从王轨出兵,人人皆知王轨出兵大捷,却很少有人知道,当年以数千铁轮贯锁清水以阻断南陈兵船退路的计谋,原来竟是出自仲方!

    不想,崔仲方今天却面露为难之色。

    原来,崔仲方的父亲眼下正好居住在尉迟迥的相州属地,他担心自己担任监军之事被尉迟迥知道后,会捉拿老父以要挟。

    杨坚便思量诸位心腹中,当派谁去监军可靠?高颎和李德林二人虽有奇略,然而朝国万机又乱兵当前,相府中也是不可离少的。

    杨坚想到了郑译和刘昉。两人既为自己心腹左右,又才智过人,自辅政以来,便开始委二人为左右心膂。他召来两人“二公,社稷有难,诸将讨逆,帅帐之中,应有心膂统监大军,鼓舞士气。二公谁愿前往?”

    杨坚万没有料到,他们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吱唔半晌后,刘昉抢先答道:“相国,我一向从未做过武将,又不谙兵事。如何堪当监军重任?刘昉一人身死事小,只恐有负重托,毁了相国大计。”

    郑译见说,也忙上前禀道:“相国,我虽参与过战事,却也并非内行。乱兵势众,相国当遣派武略过人之人,方可胜任大事。加上我母亲年岁已高,近来又旧疾发作,每日煎药喂汤,不敢此时远离病榻。”

    杨坚见三位心腹都因各情私心不敢前往监军,感叹朝廷社稷危难之际,身边左右竟然无敢奋勇当先之士时,相府司录高颎闻知后,主动请缨:“相国,军事纷纭,人心危惧,监军阵前一旦遇有易变,性命率先无保。畏死之心,倒也情有可原。高颎虽不善武略,却不惧前往,请相国允准!”

    杨坚犹豫道:“可是,相府也离不开你啊。”

    高颎道:“相国,此时相府上有你和德林,下有诸多文武谋士,少我一人无妨。而前线军中,却是不可无人啊。”

    杨坚拍了拍高颎的肩膀:“独孤!危难之机方能得见真心啊!能得你前往监军,大事可定矣!”

    高颎被赐姓独孤,自入相府后,杨坚和伽罗越发视为心膂亲近,竟直呼其“独孤”了。

    杨坚当即委命高颎率部前往监军。高颎得令后,竟然连返回府上与母亲当面辞别一番都没有,只是令相府属僚转告一声:“忠孝不可两兼,请母亲保重”即刻率左右,纵马奔赴前线

    杨坚望着率部纵马而去的高颎,眼睛一热:此人,果然靖难济危之臣啊!

    郑译和刘昉沮丧之至。他们开始后悔自己犯了个最大的错误:悔不该由他们之手,把杨坚推上辅相之位

    他们万没有料到:尉迟迥竟有如此的号令威力。

    看眼前之势,社稷摇摇欲坠,朝廷手忙脚乱

    一旦兵败山倒,杨坚身家必灭,必将连累他们也难逃身亡族灭之祸

    没想到,富贵功位未曾享用几日,灾难便突然降临了!这一次,恐怕不比当年吐谷浑一战后被免官那么简单了。以后,漫说什么仕途经济、功名爵位了,只怕连活命保家的机会也没有了。

    两人颓唐之极,也恐惧之极。于是,每天在痛苦惊忧中借酒浇愁醉生梦死,权且享受着眼前暂时的荣华富贵,活一天是一天。哪里还有心思管他什么江山之重,朝国万机的?

    郑译、刘昉二人临危退缩之事,为人宽厚的杨坚起初倒也没有太在意。然而,当高颎奔往前线监军之后,及至王谦、司马消难等各州也相继拥兵作反,整个江山社稷岌岌可危之际,之际,杨坚每日在相府中忧思如煎,废寝忘食,数月下来竟是头发半白,形神俱悴。

    此时,相府内外诸务自然要比往日越发繁忙了。没有料到的是,郑译和刘昉身兼相府重职,两人每天却是酒意醺醺,半昏半醒,根本不知谨奉职司,以致所属的公案诸务,不时出现重大疏忽和遗漏。

    杨坚看透了二人的本性:忠勇二字原本是不配的。仁义一词如今也说不上了。既非社稷栋梁之才,也不足以委大任。怪道,往日王轨、宇文宪、宇文孝伯对他们一直轻蔑不敬,处处以“小人”之称冠之。

    看来,齐王他们比自己更有识人之才啊。

    再看德林和高颎二人:大敌当前,危急关头,或是自告奋勇,因公忘私;或是不负重望,谨奉公务。高颎离开相府后,德林一人,烽檄交驰,军书羽檄,一日之内动辄百数,指授兵略,措置军事,口授数人,机速竞发;或是急拟诏命,文意百端,举手即成。或是署理诸务,夜以继日,通宵达旦

    果然是路遥知马力,危难见本性啊。

    伽罗得知真情后,也是感慨万端:“夫君,其实刘昉、郑译二人才智也只可用为内史幕僚诸职,即使勉强从命,前线监军,因其既无雄韬伟略,也无匹夫之勇,一遇动静必然惊皇失措,使诸多武将视夫君不知用人事小,若或贻误战事,使天下动荡,社稷倾覆,那才是大罪过呢!书生之辈,面临压顶之灾,危难骤临下胆魂俱飞,或是退缩奔命,或是无所适从,借酒浇愁,得过且过,也不足为奇。其实,若以伽罗之见,此事,根本不能怨怪二人,原是夫君自己看错了人。不过,能借此动乱之际,辨别良驽忠奸,长远处看,却是好事!夫君不足以此烦恼。”

    杨坚点头道:“嗯,说得好!果然是我用人不当。也怪我当时有些乱了方寸,一心只想着危急时刻,用自家亲腹放心,竟没有顾及到,节度诸军之职,必得有扭转乾坤雄图大略者,方能不负重望。”

    相府上下正在调兵各处迎击叛军,突然再次惊闻军报——尉迟迥一党遣信使到国破兵败后甘愿臣伏于大周,并偏安江陵一隅多年的后梁国主萧岿,请他率部出兵声援。

    杨坚闻报,迅速联络梁国,也请他出兵增援大周朝廷。

    江北梁王得知中原内乱,因不知双方势力如何,一时不敢即刻决断。于是,便派属僚柳庄柳中书急奔京畿长安,察看虚实。

    柳中书没有料到,自己原本偏安一隅的一介附属小国的使者,远道来到长安帝宫时,杨坚竟以国之上礼亲自降阶而迎,昼夜亲陪听歌赏舞,并亲侍酒宴。又馈赠以奇珍异宝。两人独处时,杨坚握着柳中书的手悄声嘱托:“柳公,我曾从役江陵多年,当时,深蒙梁王殊恩眷顾而结为交好。并曾有约在先:遇有艰困,彼此相扶。今大周主幼,时局危艰,杨坚虽无才德,却因受先帝顾托,不可不勉力辅持幼主。今乱贼起反,望梁王勿忘旧约,助我渡过眼前危困,杨坚没齿不忘,还请柳公代我向梁主传达诚意。”

    临行前,柳中书又接到丞相夫人独孤伽罗的邀请:派人请柳庄到随国府享用家宴,赏花游园,品尝从夫人亲自栽种的北方鲜果。

    伽罗亲手沏茶布菜,嘘寒问暖。问过柳中书的父母妻儿,又问梁王的家事。当得知梁主膝下有好几位公主时,伽罗便请柳中书在梁王的女儿当中,为自家次子杨广求聘一位正妻。

    伽罗命杨广见过柳中书。

    柳中书见杨广少年才俊,不仅生得眉清目朗,且龙骧虎步,举止有度时,心下喜爱,欣然应命。

    临别,杨坚又率左右文武十里相送,柳中书心下越发感动。

    还国之后,柳中书把长安京城所见所闻,并杨坚夫妇的话原原本本奉上,又对梁王说:“主公,尉迟迥虽是旧将,却已昏老。司马消难和王谦才具庸劣,更不足道。周朝将相和宗室诸王,眼下俱已归服杨氏。尉迟迥反兵虽气焰嚣张,却是师出无门,假勤王之名,行篡逆之实,早晚注定覆灭。杨坚持朝廷之玺,行辅佐之重,居中而制外,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以臣冷眼旁观,中夏百官俊杰辈出,随国公乃众望所归。不仅可平定尉迟叛乱,而且,迟早必移周祚,兴而代之!主公不如保境息民,观望待时为上上策。”

    接着,又把受相国夫人独孤伽罗所托,欲为相国爱子杨广求聘之事述说了一番。

    梁王闻言,果然敛兵不动,作壁上之观。只待天下局势一定,再议联姻之事。

    大难当前,一向心智过人的伽罗,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和混沌困扰着——

    虽说从父亲遇难至今,二十多年来,险厄危困一个接一个,从未有过中断,藏韬晦略的夫君和自己,无论胆识应变,还是洞观事世的能力,早已练就的应付裕如且沉雄大气。

    可是,这一次的危机却是非同往日。它牵涉危及到的已不仅仅只是他们一人一姓,一家一族的存亡了!

    万一,再有三两个朝中重臣或是镇戍大将拥兵随应,朝廷大军只怕再无招架之力了!

    那时,自己一家一族死无葬身之地实不足惜,然而,因此将要酿成的社稷倾覆,国家沦陷,百姓潦倒,生灵涂炭的大祸,将是万劫不复的罪孽啊!

    一想到此,伽罗便全身发冷、心神俱摧!

    月高云淡,万籁俱寂。

    一连几个夜晚,伽罗都默默独坐于佛堂,跏趺禅悟。

    这天凌晨时分,随着一阵凉意森森的夜风,蓦地,伽罗犹如如明月照心一般,刹时,竟将天下之事悟了个透透澈澈——

    虽说眼下大周境内乱兵四起,尉迟迥联络诸州起反随应者众多,然而,细细论究,尉迟幕府中左右谋臣,乏有雄韬伟略之才,实属群小之变!

    数十州郡随应者中,或是因为在他的辖管之下,惧其势威不得不随从;或是急于借机攀附,以捞取富贵的势利之徒!

    再看自家夫君杨坚——数十年来,礼贤下士,重义轻财,广结善缘。所结交的朝中文武诸将,如于翼父子叔侄,李穆父子叔侄,王谊,韦孝宽,宇文述,窦毅,长孙览、豆卢绩等,个个俱是国家朝廷文经武纬之才,且俱为三朝元老,百战武勋。他们,或与自家有着各种姻戚联系,或系那罗延少时同窗儿时好友

    夫君既为皇后之父,又系幼主外祖,受先帝之遗托,掌管社稷之神器,他若不足辅佐大周幼主,掌理朝国的话,尉迟迥又有什么资格,又凭什么能让天下人信服?别人辅政便为操莽,他来辅政就必定是忠义节臣?更何况,他手中甚至连操莽那份可“挟令”的天子都没有。

    甚至,他手中连一个宗室皇亲的成员也没有。

    说穿了,尉迟迥叔侄之辈,据一州之地而号令天下,最终,岂是这一群国之精英的对手?

    不死不生,

    不晦不明。

    不发不收,

    不毁不兴。

    唯有禅悟千日,方得开悟一瞬!

    伽罗觉得面前明明灭灭,乌云遮月。

    久久,蓦觉面前云破月出、大地骤然清朗明净

    禅悟明澈之后,伽罗精心为夫君熬了一砂锅去火清热的药膳,乘车来到相府。

    夫君正和左右属佐商议兵事,见夫人到来,佐僚们暂时告辞片刻。

    伽罗亲自为夫君更上浆洗干净的衣袜。净了手,盛上汤,双手捧到杨坚面前:“那罗延,这两天喝了这汤,牙疼好些了么?”

    杨坚摸了摸脸腮“嗯?果然,刚才喝水时,也没有太感到疼。”

    一面接过汤,心不在焉地喝了小半碗。

    伽罗一笑,又拿出刚刚剪下枝的葡萄,托在掌心,举在杨坚面前:“那罗延,你看,这串葡萄晶莹透明的,像不像紫玛瑙?来,尝尝甜不甜?”

    杨坚一半心思仍在调兵遣将上,眼望着伽罗和她手中的葡萄,摘下一个放在口中:“嗯,好!”伽罗一笑:“就是嘛!光是眼看着,就挺诱人谗涎的,再吃几颗。”

    杨坚苦笑了一下。

    值此天下动荡,泰山压顶,家国前程风雨飘摇,正不知福祸吉凶之际,伽罗竟能如此恬淡自在!让杨坚感到诧异的是,这可不大像她平素的为人。

    伽罗见夫君一脸不解的望着自己,嫣然一笑,望着夫君的眼睛,收拢了俏笑,一字一句地说:“夫君!我知道夫君为天下纷乱而忧虑烦躁。可是,夫君当初既肯受命于危难,自当料定必有今日之挫折动荡。虽说眼下风起云涌,将士劳损,亦不过纯是尉迟之孽!尉迟自不量力,犯上作乱,师出无名!诸州随应者,或是反复之徒,或为赚捞富贵,或是迫于淫威。不过一群乌命之众罢了!”

    杨坚默默点头。

    伽罗又说“而夫君之相府内,遍集天下俊杰,文武贤才;朝廷之中,皆为忠勇骁将,威望世族。夫君摄政,上弼社稷幼主,下安黎民苍生,手持朝廷之玺,兼理朝国之重,居中而制外,号令于天下,调发义勇之师,指挥讨伐之事!伽罗以为,时下之变,实为天赐良遇,正好可使夫君乘势而起,一显辅弼之才、平敌伟略!以匡危靖难而最终膺服天下,使诸公无不归心,何烦之有?何忧之有?”

    杨坚听着,蓦地,竟如醍醐灌顶一般,内外畅快、遍体轻爽!

    杨坚一把握紧伽罗的手:“啊!伽罗,我现在才记起,从早上到这会,只喝了你刚刚送来的半碗汤,这会儿,倒越发感到饿了!”

    伽罗忙命人端上饭菜来,亲手盛了、捧到杨坚手中。

    杨坚一边吃,一边夸:“嗯,好香!再来一碗米饭!”

    独孤伽罗离开相府时,杨坚已然恢复了以往那种镇静稳练的风韵。

    他一面召集诸僚,调度指挥英威电发,运帱帷幄决胜千里。见杨坚如此精神勃发,朝中文武百官渐渐心安,越加齐心协力应对动变,也越发敬而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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