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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松令家人上前敲门,问明了果然正是这里时。就见从里面一齐走出来好几个家人,其中一个身穿青马褂的中年人,笑吟吟地一路嘴里呵呵笑着,一路小碎步地下了台阶迎上来,满脸喜色地一面道着辛苦,一面交待家人:"快去后庭通知老太太、太太、大少爷和众位少爷小姐、姨太太们知道,老爷的外甥女已经到家!"
众人随管家走进院子,一路观望院中的景致布局:进了大门,迎面是格外敞亮的一个大院落。院子正中是一条三尺宽的青砖小径,小径两畔散栽着一色的海棠树。满树海棠正值新蕾乍放时,星星红红的甚是娇艳。两边的厢房前面是长方形的花圃,里面种着各样的草花。迎面是五开门的卷棚式建筑。廊下挂着几只鸟笼,有红嘴绿毛的鹦鹉,有啼声婉啭的百灵。廊前的青石台阶上也摆着各式的盆景,有月季、迎春、十样锦和凤仙花等。
穿过一片紫藤架子,绕过殿堂,走在傍边的青砖小径时,管家指着两边的厢房对众人说:这边是老爷和大爷的书房,那边是跟随住的地方。如茵留心观看,见舅舅和大表哥的书房窗子上,皆糊着半旧的淡绿色珠罗纱。门外的花圃里种着各样的奇花异卉。
众人过了一处月亮门,刚跨过东侧院,迎面撞见一个丫头。一见如茵等人,赶忙转脸叫着:"太太,表小姐到了!"如茵就看见一位青年公子搀扶着妗子迎了过来。那个青年公子,虽说好些年没见,如茵依然一眼就认出那是大表哥记儿!
过去,她听娘说过,这个表哥只比自己大一两岁。小时候,娘的奶不好,妗子的奶却是好得很。每次回娘家,都会让如茵饱吃一顿妗子的奶水。舅舅到朝鲜以后,留下妗子在家孝奉服侍姑姥娘。后来,唯一的儿子也被舅舅接到朝鲜去了。婆媳二人长年相依为命,孤独寂寞的妗子每见如茵,总当成自己闺女,搂着抱着,心爱的不得了。那时,妗子就和娘商量:一是算认了干闺女;二是求如茵的娘再生一个闺女时,就把如茵过继给她做女儿。
妗子是老家方圆百里首富之家的女儿。听说嫁到舅舅家时,光陪嫁的东西就用了两三辆马车,八九个大箱笼里装得满满腾腾的。如茵记得,年轻时的妗子生得明眸皓齿,圆圆的脸儿粉嫩如三月的桃花。且性情喜俏,说话也好听。平时总爱穿一身月白云绸、镶了韭菜襟的袄裙,系一条红绫子的绣花腰带。粽子大小的一双脚,总爱穿一双墨绿缎子、上绣着喜鹊闹梅的粉底小鞋。想不到,转眼竟成了眼下这已见老态的半老妇人了!妗子喜眉笑眼地走过来,一把搂住如茵,叫了一句:"好闺女!娘想着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哩!"
话未落音,早已满脸的珠泪迸溅了!如茵心里也一酸。妗子见跟着一群青年男子,忙擦了擦泪说:"昨儿你记哥哥从恁舅那儿回来,恁舅在天津还问起你,说路上老不太平,也不知走到哪一站了?怎么过了五六天还没有见影子!"一边就拉过来身后的那位青年公子道:"茵儿,你还认不认得你记哥?"
如茵笑道:"咋不认得?小时候老驮着我爬墙头、掏小雀儿蛋。那年过中秋节我和娘一齐去姥娘家,他跟我抢篓子里那个最大个的红石榴时,把我推到地上摔了一跤!末了,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挨了我舅一巴掌。那个最大的石榴,乖乖地还是归了我!"
大表哥和众人听了,全都笑了起来。大表哥一张儒雅的脸儿也笑得飞起晕红来!
这时,大表哥也笑盈盈地问道:"表妹一路可好?姑妈和姑父二老的身子骨还铁实么?"
如茵一面回答大表哥的话,一面打量着这位儿时领着自己捉蚂蚱、掏小雀的大表哥。这些年里,因随舅舅又是出国、又是留洋地,竟修炼成了一副大家公子的儒雅气派!
如茵这时向逸之三人介绍道:"这位就是咱大表哥。"
见说,三人忙抱拳拜见,问了表兄好。如茵又对大表哥介绍说:"大表哥,这位是我大哥如松,这位是我两位哥哥的结拜弟兄梁逸之,这位是我二哥如桦。大哥、二哥这次都是进京应试贡生的,梁逸之哥哥是朝廷拔贡,今年也正赶上京城朝考。"
众人说了一番话客气话,大表哥便召呼如松、如桦和逸之三人到前面书房去叙谈。一边交待管家:好生关照从老家来的跟随的人和车把式。
三人随大表哥去后,妗子便带着如茵先来到正堂拜见了姑姥娘——姑姥娘这些年身子有病,自打从老家进京以来,平时大多都在病床上歪着。因知如茵到了,这才下了床,坐在一张软榻上等着呢。
如茵进了屋,见上首端端正正地坐着身穿枣儿红团花缎袍、慈眉善目的姑姥娘时,心里一热,未及说话,先跪在当门的一个蒲团上,端端正正地给姑姥娘磕了三个头。被丫头搀起后,依命紧偎着姑姥娘,在一个铺了红毡垫子的小杌子坐下了。姑姥娘便拉着手儿,问如茵的爹娘好,问如茵的大爷、二大爷和大娘们好。如茵这时把自己带来的一个花包袱抖来,把娘给姑姥娘亲手做的两件衣裳和鞋袜拿了出来。
姑姥娘抚着那些衣裳,一脸喜色地对左右夸奖道:"你们都瞧瞧,俺这个侄女的针线活怎样!当年在俺项城老家,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能比的!"
众人接过针线,一边传看,一边啧啧地夸赞起来。姑姥娘笑呵呵地对妗子和众人说:"我娘家只有这么一个亲侄女!打小没了亲娘,两岁抱到我身边,直养她到十三四才接回去。嗳!那闺女,打小儿不仅针线活儿好,人也勤谨有眼色,比家里的一大群闺女都懂得孝敬老人、谦让嫂子。从出门子到这会儿,年年都记着给我做件布衫子、鞋子和袜子;冬里夏里,每季给她凯哥做一双靴子!冬天的靴子,她会在靴子底上垫上苇毛缨子,靴脸子和靴腰子里缝上寒羊绒,穿着又暖又轻!夏天的靴子呢,她在鞋底子上垫上压瓷的丝瓜瓤子,穿着又抓脚,又不出脚汗!这些年,虽说她凯哥身边做鞋的一大群了,她哥最好穿的还是她妹子做的靴子!"
众人都跟着老太太夸赞了一番。又轮流传看那两双靴子:见不仅针脚纳得密实,活儿也做得精细,且绣着云朵水浪之类,果然是一流的女工!
姑姥娘一边又交待如茵的妗子:"记儿他娘!让记儿跟他姑和他姑父写一封信,说我说了,孩儿来一趟不容易,家里不要急着催她回去!京城热闹,地方又大,让孩儿多在我跟前住一阵子,也算是替她娘孝敬我了。再交待下去,多派人跟着,让记带着她妹子,各处都好好看看、好好逛逛。逛回来,过来和我说说老家和亲戚门子里的事儿。"
妗子忙答应了。
姑姥娘又交待说:"记他娘,先领她到你那屋,让她几个姨娘和兄弟妹子都见见!"
如茵见说,便辞了姑姥娘来到妗子的院落。
娘儿俩说了会儿话,妗子令丫头们去后面叫大姨奶奶和几位姨奶奶并少爷小姐们,都过来见见表小姐。
早几年,舅舅曾出任大清国任驻朝公使。丫头去后,妗子一面拉着如茵的手,一面低声交待:"待会儿,你也别露出什么惊奇才是。除了恁大姨妈是恁舅从窑子里赎出来的,恁舅从朝鲜回来时,又带回了一堆的朝鲜国的小老婆儿。一会儿过来,你叫她们一声大姨妈、二姨妈、三和四姨妈就可以了。你是小姐,她们是小婆。所以,你见了她们,虽不用太冷淡,却也不用太亲热,大面上过得去就中。"
如茵听了,忙点点头。其实,舅舅娶了好几房姨太太的事,早在老家时,她就曾听娘说过。未及细问时,早已听见外面传来一片的说笑之声。虽说妗子是那样交待的,如茵仍旧按晚辈和做客之礼,赶忙出门迎了出去。
一时,就见一大群花团锦簇的年轻女子,接踵而至地先后来到院子、涌进屋来。后面另还有三四个奶妈和丫头们,领着四五个孩子,有抱着的、也有扯着的。那些孩子大的也不过十来岁,小的还在襁褓中的。众人都亲亲热热围了上来问长问短。
妗子端端正在地坐在那里,倒也压得住阵脚。这些姨娘们,都是由妗子的一位大丫头介绍。每介绍一位,如茵就喊一声姨妈。
如茵看得出来,这些妻妾们的等级和规矩是很严格的。而且,除了大姨妈,那三个朝鲜来的姨妈,因汉语说得不大流利。加上自己问的又是家乡话,所以,她们是点头笑的多、说话的少。因她们说的话如茵听不大懂,她们说一句,大姨妈便笑着再给如茵学上一遍。如茵暗暗观察,除了妗子,二、三、四姨妈的神情顾盼之间,对大姨妈也是很敬畏的。
其中三姨妈很是引如茵的注意。她长得很好看,像是如茵想像中传说中的那个洛神:一头长而浓密黑发,梳着很别致的发式,长长地垂在腰间。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色羽缎长袍,皮肤白净如玉,举止看上去卓尔不俗,眼神也时含忧郁。后来在舅舅家住得日子久了,如茵才知道,原来三姨妈竟是朝鲜国闵王妃的表妹!当时。王妃为了拢络大清驻朝公使的舅舅,竟把自己的表妹当做礼物送给了舅舅!
见过一群姨娘后,一群小表弟、小表妹们这才在各自娘的教导下,赶过来叫着"表姐"。如茵记起自己应该送他们些什么做纪念的,于是便从箱子里把自己带来的各种绣活、绒花儿、手帕和香袋之类,分别送给了这些小弟和小妹们。
大家说了会儿闲话,妗子便对众人说:"表小姐也不是什么外客,你们也不必拘礼了。改天再到你们屋里去拜见罢。"
妗子的话倒有威严,众位姨妈听了,都点头笑道:"表小姐明儿有空儿,请到后面各院儿去坐坐。"如茵一一答应了,她们就一面微笑着,一面相继退出门去。
见众人去了,妗子又交待大丫头:"吃罢饭,在浴室为小姐准备澡水。床铺就铺在我这院里。这几天,我得好好儿跟俺闺女说说话儿!"
妗子拉着如茵的手说:"你比你记哥小两岁。小时候,恁舅所有的侄子外甥里,我最喜欢的就你一个人。一大群的大小姑子和堂表姑子里,也就数你娘和我最贴心、最说心里话儿。早先,我和你娘商量过,要你做闺女的。你娘说等再生一个,立马就把你给了我。可惜,让我空等了好些年。我一辈子只有你记哥这么一个儿子,还让恁舅带走多年,叫俺母子常年不得见面!这会儿,娶了媳妇,越发没有在娘跟前的时候啦!嗳!儿子不胜闺女跟娘近啊!闺女是娘的贴身小布衫!我跟前,若能有你这么个闺女,常来陪陪我,娘儿俩说说话心里儿,我也不孤单了!"
妗子一面说着,一面又眼泪汪汪起来。如茵赶忙掏出自己的绢子为妗子擦泪。一面握着她的手,一面说:"妗子,如今大表哥娶了媳妇儿,妗子和舅舅也夫妻团聚了,以后单等着抱孙子的好日子罢!"
妗子握着如茵的手道:"还是俺闺女会说话儿!嗳!这次你来了,这么远的路,可别急着回去!在京城只管住下去!你也别看我面上没什么,其实这心里,实在是空得很呢!你呢,在京城各处也好好儿地悠悠、看看,见识见识。"
如茵心里有数,拉着妗子的手笑道:"妗子这么疼我,我才不想回那穷山窝儿呢!我巴不得多在京城住些日子,巴不得一辈子也不回去。到老都跟在妗子身边,也能享享福、见见大世面,也能跟着妗子学些大家的规矩和礼数,也算不枉活一生了!我倒怕妗子喜欢清静、不肯多留我住哪!"
妗子笑了起来:"闺女!你既这般说,那赶明儿我可就让恁记哥跟你爹娘写信了:你干脆就在这里住下去!咱娘俩天天做伴说话儿多好!以后天也暖和了,让恁大表哥带着你,出去看看皇宫、看看热闹。回来,说说咱老家的人和事儿,多好!若依我,赶明儿,干脆让恁舅在京里给你寻门儿好女婿妥啦!不强似窝在山沟里做人?"
如茵一面和妗子说着闲话,一面已生出一计来
大表哥这些年一直跟在父亲身边,不管是为人还是做事,处处历练得贤达而洞明。此时在前庭院里,他一面陪着如松三人喝茶、说话儿,一面悄悄交待管事的,备好中午酒饭,安排三人和跟随的就在府中的西跨院住下,并交待派可靠的人侍候。
三人推说在前门已经订了客房,不用麻烦了。大表哥却说:"嗳!已经到家了,家里又不是没有房子,住客栈做什么?一边就问明了客栈的名字,派了两个家人,跟老家的家人一起,立即就去客栈退房并取了行李回来。
如松、如桦和逸之三人见大表哥如此执意,也不再谦让。说了会闲话,一时各自都有河南家乡的土特产奉了上来。大表哥一面道了客气,令下人接过礼物,一面道:"咱们既是同乡,又是亲戚。三位兄弟这次进京考试,无论需要帮什么忙,尽管讲来。能办的我亲自去办;不能办的,京里咱们也颇有几位朋友和老乡,我可以再转求他们帮助。"
如松乘势抱拳道:"表兄,兄弟们此番进京,倒还真的有事求表兄帮忙呢!"
"大哥请讲。"
"表兄,这次我们兄弟三人进京的初衷,原是要应贡生选考和贡士朝考的。可是,在路上,临时改定了主意。"
大表哥望着如松道:"哦?什么主意?"
"表兄,兄弟们这一路之上,但见盗匪猖獗,哀鸿遍野。又时闻夷狄外洋,恃强相欺。眼见我大清帝国权丧国辱,四邻窥伺。堂堂丈夫,热血男儿,报国之心益烈益坚,因此决意投笔从戎!听堂妹言说,舅舅刚被朝廷授命新军督练,现正在天津小站招蓦兵勇、操练新军。我们闻听后兴奋难抑,决定不再去应试什么贡生、贡士了。若能近水楼台,到得舅舅麾下做一名新制军士,全了报效国家的一片心志,岂非人生之大快?"
大表哥不住地点头夸道:"嗯!好!好!大哥此言甚是鼓舞人心!果然言志不俗!不过,众位哥哥已是有了功名的生员,荣华富贵亦属唾手可得之事!贡选之事,若京中无人举荐的话,我也可以为众位兄弟周旋一番!助众位得遂心志!"
逸之接道:"表兄,弟等千里迢迢而来,若说没有功名之心,也系不实之辞。可是,目睹国破疆裂,热血男儿、堂堂丈夫,岂能无动于衷?弟等立定要报效家国的雄心了!从军行武,更是弟等一生可遇不可求之良机,万望表兄竭力引荐,以遂弟等从戎报国之志!"
大表哥望了望逸之,点头道:"若众位哥哥果然有意从军,彼此都是自家人,我也不妨直言罢——从军为伍,非同小可!不仅常年累月地抛家弃小、颠沛流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将来更有两军对垒、流血打仗的日子。生死伤残,注定是家常便饭的。再有,众位哥哥若是去年来京的话,也不大难办。如今恐怕也迟了一些。据我所知,这会儿新军各样操练功课,兵士们皆已练习一年有余。诸位哥哥就算能够到得营中,恐怕也要从普通兵士、从第一步做起,更要比别人吃大苦方能赶得上。且操练行军,兵法兵技,从无冬寒夏暑之说。
"另外,新军军律也极其严厉,除了事事处处皆有令律约束之外,另还定有十八条斩罪。一般体虚志弱之人,虽有高薪厚禄,末了仍有撑不住的后悔之人。虽说诸位出身少林功夫之乡,有武功的底子在那里撑着,可到底还是读书人啊!若是当了兵,以后训练、演兵的大苦头,只怕众位哥哥不一定能受得了。那时,军令如山,再想退身就非易事了!我看这样吧,众位哥哥一路辛苦,不如先歇息了,你们也再慎重合计一番,明天我带着哥哥们先逛逛京城各处。过几天再做定夺如何?"
三人相视一眼,逸之拱拳道:"表兄果然肝胆相照之人!弟等虽非表兄大江大海,却也知择明主而事,乃人生前程之大幸!贡选并朝考之事,弟等决意不再为之。大丈夫一言九鼎,还请表兄无论如何代为禀告大人,使弟等得处囊中脱颖而出!亦可让弟等在军中待察三四个月时日,若弟等确非可造之材,任凭大人开销!"
大表兄望了望逸之,察其情貌,度其心志,果然更在二刘之上!他清楚,其实,父亲眼下正有心广纳文韬武略之才,充实新军中坚。这样几位文经武纬之士,又系乡里亲戚之谊,真若立志到父亲的军营做事,还是很有用武之地的。于是便点头沉吟道:"既然三位决意如此,那好吧。明天一早我就动身到小站营中一趟,先禀报大爷*知道此事,回来再告知三位结果如何?"
三人同时站立起来,恭恭敬敬地揖了一恭:"多谢兄台提挈!"
小站。
新建陆军阅兵场。
新军督办袁大人,此时身板挺得像棵树,直直地站立在阅兵台正中央。
每天,站在这高高的阅兵台上,望着四处校场上的士兵上操、匍匐、射击、演习实在是他最大的享受了!
他的神情肃穆而威严,黑呢戎装一丝不苟。
远远近近的校场上,不时传来一阵阵震天价响的号令和动地如鼓的脚步。
远处,隐隐有雷声滚过。
他举起望远镜,极目之处,只见一片尘烟直上云霄。
那震得脚下阅兵台不停抖动的,并非是天上的雷声,而是从远处的马场和炮台传来的群马的奔腾、火炮的爆响。
他放下望远镜,微微眯着眼。一眼望不到边的田野,是旧日淮军留下的大片屯田。这个季节,麦子正在拔节,秸秆儿的青气随风飘来,清新而熟悉。油菜花儿开得金黄灿烂,被天上的日头耀着,亮得令人不敢睁眼直看。大片的早稻摇摇曳曳着。校场四围,新发的杨树叶子油油亮亮、密密丛丛地,在枝头随风摇响。
这成片成行的树丛,把这支七千多人马的九个营队、四所军武学堂和营区、校场逐一分隔开来。营队的各色旌旗,在练兵督办公署前后左右的野风中,在各营队和校场上猎猎地飘扬着。
春日的阳光,明丽地洒在各个练兵场上,照在那些着了黑色洋式军服、队列整肃、扛着洋枪、朝气勃勃的年轻士兵们身上。也照在从德国请来的那些蓝眼睛、大鼻子的洋教官身上。
七千人马,静时,听不到一丝的喘息和咳嗽;动时,能够天地撼摇,云水激荡
挺立在阅兵台上的袁大人,忆起了十几年前的事情:当年,他也曾像许多读书人一样,原想凭藉着科举正途,正经取仕,实现人生抱负的。然而,几科乡试,连连失利。或是无故遭殃,或是考官无眼当年,那次秋闱的乡试再次失利时,他这个陈州府项城县名冠第一的秀才,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男儿愤怒,一把火烧掉了自己旧日的全部诗词文章。
火焰的力量,托举着羽毛似的纸灰,在半空弋弋轻扬。伴着他的几掬热泪、一觚浊酒,烧掉了满腔愤怨,倒也抛却了身心的重负
灰烬扬起了半页残稿,飘落在他面前。他展开那半页残纸,上面是自己十四岁时写的一首诗:
眼前龙虎斗不了,杀气直上干云霄。
我欲向天张巨口,一口吞尽胡天骄。
他抚着残片,对空长叹: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安能久困于笔砚之间,自误光阴?
从那天起,他决心弃文从武,毅然投身于军营,开始了驰骋沙场的生涯。最早是在盟叔吴长庆的营中效力,后随大军出征入朝。十几年来,练兵打仗,平定变乱,效命疆场,屡建奇功。自己的将兵天赋终得脱颖而出
朝廷先是任命他为驻朝总理交涉大臣,赏加从三品文职衔
然而,朝鲜事变、甲午败辱,给了国人兜头一盆冷水!这盆冷水,也使得在军中效命的他顿生惊悟——自清军入关,八旗渐生萎蘼,绿营亦已颓废。湘淮二军暮气横生,在与洋夷、倭寇的作战中,皆是不堪一击!
在洋夷窥伺、强邻四逼之时下,泱泱大清,几无可用之兵!甲午一战,除个别将领奋力拚杀却最终也难逃全军覆没的命运之外,大多的中国军队竟呈不堪一击、兵败山倒之势。
据说,甲午战中,有一位贪生怕死的将领,面对倭军逼临之际,竟然带兵狂奔出逃五百里不止
耻辱!莫大的耻辱啊!小小倭寇,敢欺我堂堂中国无武人!
甲午败辱之后,他在京师租了一处小房,在门楣上挂上书有"嵩云草堂"的小匾。召集了一帮子同仁志士,日夜发愤,研读中外兵书,分析甲辱之败因果,翻译了十二卷兵书
泱泱中国,堂堂男儿,将门之后,大清朝的一员武将,岂能容忍小小倭夷如此猖獗?他咬牙发誓:一定要操练一支充满朝气的中国新军!要效法祖师曾国藩和恩师李鸿章,实现自己报国扬名、杀贼御敌、光宗耀祖的雄图大志
他终于被朝廷委任为小站新军练兵督办,全权负责操练新军。
而这支眼下仅有几千人马的新军,便是他发誓要雪洗甲午败辱,实现自己治国平天下的雄图大志,从将兵走向将将的第一步!
四周,树丛的枝叶开始躁动不安了——
大风扬起,携着带有咸腥味道的海风,也卷来了炮台和射击场那带有硫磺味儿的气息。一个武将,一个天生的军人,满天之下所有的花草香气,也抵不过这炮药的芳香诱人
他站在高高的阅兵台上,从日出到日落,从黄昏到暗夜
大风扬起的尘烟,滚滚扬扬一如边陲的烽火狼烟,朝他扑面袭来
*大爷——豫东一带有些地方,儿女们有称父亲为"大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