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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端坐在太师椅上,捧起茶碗,抿了一口。
苏旷笑道:“徒儿还真是学会不少,若是有机会,还要好生回禀给师父。”
铁敖又呷了口茶水:“苏旷,你来,要杀我么?”
苏旷连忙摇头:“徒儿不敢!这回是真的不敢。”
他做梦也没有梦到过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为,他并不是大义灭亲的正人君子,铁敖真要杀了他,算来算去,他还是亏欠良多。
铁敖一喜:“那你就来帮帮师父,我们师徒齐心协力,何事不可为?为师没有子嗣,只有你一个徒儿,打下的江山还不是你的?”
苏旷换了苦笑:“这个,我也不敢。”
铁敖不耐烦:“那你究竟要怎么样?你来找我叙旧聊天?”
苏旷自己都没法说服自己:“我我本来是想请师父放弃借刀堂”
铁敖笑了:“如今呢?”
苏旷抬起头,又一次恭恭敬敬拜倒:“师父,您老人家如果执意如此就请师父告老还乡,放手杀入江湖,不必再借捕快的名头,行暗杀之事。”
铁敖冷笑:“哦?”苏旷急道:“师父!您一心申张正义,只是这非常的手段行得久了,难免坠入魔道。师父,你屡次杀人灭口,不过是怕人识破身份,既然如此,不如放手江湖,替天行道那个,马马虎虎,也就算了。”
铁敖哈哈大笑,忍不住仔细打量自己怎么调教出这么个活宝来。
苏旷却正色等待师父的回答,他是捕快出身,知道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纯粹的对与错,是与非,知黑守白,实在需要太大的定力。能在两种极端间竭力找出一条调和的道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铁敖开始动容了,从头到尾,苏旷的确在替他打算——铁敖深知这个弟子是如何坚守原则的一个人。苏旷已经把底线放到了最低,他迫切地渴望,渴望铁敖给自己一条出路,也给他一条出路。
铁敖沉吟:“如果,不呢?”
苏旷惨笑:“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他重重叩首到地:“徒儿打死不敢和师父动手,师父若真是心意已绝,就请成全徒儿吧。”
铁敖只见苏旷恭敬行礼,却看不见他一双眼睛埋在后面,骨碌碌转个不停,心里千万个主意反复思忖斟酌——什么?成全?笑话!莫名其妙死在这儿象什么样子,他大义凛然往地上一倒,师父自然节哀加顺变,该干嘛还是干嘛,没准变本加厉行事更为偏激。白白牺牲自己一个大好青年,外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阳光多么美好,人生何其丰富,江湖那么多不平事等着他苏大侠出头他必须扭转,束手待毙,是白痴的行径。
一个胆大包天得让自己都大吃一惊的计划忽然冒上心头。
铁敖点头,拍了拍徒儿的肩头:“旷儿,也罢,你胜得过我,我就依了你,如何?”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胜不了,那说不得就要成全你了。
苏旷抬起头,满脸诚惶诚恐:“是。”
象以往的无数次一样,苏旷站在下首,持弟子礼,缓缓先行送招。
苏旷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三年前,他的武功已非泛泛,左手断后,他痛定思痛,苦练轻功腿法,即使谦虚再谦虚,也已经跻身为一流高手,而师父自三年前大战重伤,功夫一直打了个折扣,他毕竟年岁已高,即使勤加苦练,也比不上年轻人的。
只是一动上手,就再也没有胡思乱想的余地。
铁敖的功夫极是狠厉,几乎没有一招多余,数次刀锋贴着肌肤掠过,依稀可以感到寒毛断裂的战栗。
苏旷手里那把胡同口买的长剑,既不合用又不敢用,索性远远掷开,展开奔日腿法,一路游走驰骋。奔日腿法一竟施展,身法带动风势,风势带动腿势,隐隐风雷,陡然间就占去场上大半局面。
苏旷凌空一转,双腿连环,铁敖一刀反撩,苏旷左腿微蜷闪过,又猛然斜踢,借着一冲之力,身形又是一拔,正待右腿横扫铁敖背部,忽地胸口一阵烦恶,四肢忽然无力,从半空中直挺挺摔了下来。
铁敖静静看着他,收刀,缓缓走来。
苏旷吃力道:“师父你何必如此呢”
铁敖多少有些抱歉:“旷儿,你性子太倔,就好生在师父这里休养一段日子,说不定就会想通。”
苏旷猛地明白:“师父,你——暗室里有毒!”
铁敖笑了:“你虽然学会提防,只是我要下毒,未必非要你进门的。”
铁敖的机关之术,本就天下无双。
他伸手,准备封住苏旷穴道。
苏旷却是大急,铁敖想必也是不忍杀他,又怕他一怒之下自尽了事,故而选了这个折中的办法,刚才动手也不过是要他毒气扩散而已。不过问题是苏旷本来一点自尽的诚意也无,如果真的就这么被师父制住,恐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慢着。”苏旷一急之下,忽然道:“师父,我来之前,已将此间事情写在风筝上,这个时候恐怕已经到了沈东篱手上了。”
铁敖先是一惊,又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嘴里就没几句实话的。旷儿,你放心,师父不会废你功夫,你只要好好呆着,别给我惹麻烦就好。”
只是这片刻之间,苏旷已经将腰间金丝袋解开,抽出一条细细金丝,忽然向铁敖胸前一扬。
铁敖大惊,一个硬生生铁板桥翻下,一刀斩在金丝上,这才发现不过真的是一条细细金色丝线而已。
苏旷已经咬牙站起身,向外冲去。
“臭小子想走?”铁敖伸手扣住苏旷肩头。
只是刹那间,苏旷腰间袋中金光一闪,正牌的金壳线虫已怒气冲冲护主而来,一口便向铁敖手上咬去!
“师父当心!”苏旷见来不及,横身一撞,那金壳线虫竟然已经咬在他的臂上,转眼已是不见。
铁敖又是心痛,又是吃惊,叫道:“旷儿!”
苏旷用力抱住脑袋,身子已经缩成一团,浑身肌肉都在颤抖,口中喃喃:“师父闪开快走!”
那金壳线虫见了血肉,哪里还分主人敌人?
铁敖一把将苏旷抱在怀里,伸手将内力直送过去,适才嚣张跋扈烟消云散,老泪几乎纵横:“旷儿你忍忍,一定有法子,那个女人一定有什么药——”
苏旷右手食指闪电般弹出,拼尽全身力气,点在了铁敖膻中穴上。
这是他的独门封穴手法,十二个时辰之内,铁敖连手指也动不得的。
苏旷微微一笑,撩起右臂袖子,那只金壳线虫老老实实趴在手臂上,正把刚才咬下的一小块布条吐出,显然很是不合它的胃口。
“你!”铁敖急怒攻心。
“一路无聊,和小金玩得惯了。”苏旷笑得一脸灿烂,踉跄着走到桌边,端起铁敖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略略运转内息,才道:“师父你还是老习惯,总是把解药下在茶里。”
铁敖脸色铁青,转过眼不理他。
苏旷跪下,抱起师父身子,歉声道:“师父,徒儿出此下策,将来要杀要剐,师父随意就是。”
铁敖看着他将自己抱进书房,放在长椅之上,轻车熟路研墨,不知提笔写些什么。
苏旷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师父您老人家旧伤发作,又染了风寒,这段日子自有弟子伏其劳,请师父好生休息。”
仗着二十年贴身服侍,苏旷这辞呈的奏折写得惟妙惟肖,便是铁敖自己也分不清真伪。他拿着铁敖的片子,一壁送去当值衙门,一壁又“顺便”让九门提督慕大人不小心听说了此事。
于是铁敖只怕是当朝隐退速度最快的一人。
很快旧日知交都知道铁敖病了,病得很重,来往寒暄一律由弟子招呼,苏旷一边听着别人大赞徒弟孝顺,一边心里渐渐寒战不停。
七日之后,苏旷颇有自知之明,去抓了一堆活血化淤的伤药,又先找了几丸护心补药服下。然后这才回了小院,解开铁敖的穴道,顺手奉上藤条,跪下道:“弟子该死,要打要罚,请师父处置。”
铁敖这回当真是“冷面”铁先生,他冷冷一笑:“要打要罚?当日是谁说的要杀要剐?”
苏旷不再多言,只低下头去——他没什么可解释,这样的行为,放在江湖随意什么门派,一概杀无赦。
铁敖一手抽下,鲜血溅了一墙,藤条竟已折断,铁敖怒道:“还敢运功抵抗!”
苏旷挨了一记,反而大喜:“谢师父,打死无怨。”
铁敖愿意打他,那是还把他当徒儿看待。
铁敖着实暴怒,随手拎起根皮鞭,劈头盖脸抽了过去,皮鞭断了,换成木棍,木棍又断了,又换上新的鞭子,但是直抽到苏旷几度昏死几度醒转,铁敖终究没有拔刀。
他长叹一声,跌坐在交椅上,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苏旷,也不知是死是活,脸上的肌肉因为剧痛已经痉挛,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铁敖终于扔下手中皮鞭,走了下去,看了看苏旷,实在不知哪里有完整的皮肉可以伸手,终于一掌抚在他头顶上,将一股真力送去,护住他的心脉。
真气入体,苏旷醒转过来,又立即痛得晕死过去。
只是很快,他再度醒来,微微睁开双眼,目中一派平和喜悦——铁敖还是未曾动用内力打他,不然,两三下就足以毙命。
“嘶”苏旷用力开口,但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铁敖心里也是一酸,附耳过去,只听苏旷断断续续道:“师父书柜上有伤药”
铁敖只气得一个耳光又扇过去,苏旷顿时又一次晕倒。
书柜上有抓好的伤药,苏旷知道师父的怒火,药配得恰到好处,是保命的那一种。
金丝袋牢牢绑了十几道,竟是生怕那金壳线虫再度跳出来。
铁敖忽然想,这个徒儿,真是可以出师了——他确实还是不忍下手,这个孩子,是他从坟堆里刨出来,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杀了苏旷,后半生那漫长的数十年,就要孤独终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