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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品扬怀着沉重的心情,独自黯然走下凤仪峰。
师妹龙女投入师母冷面仙子的怀抱,这将使天龙堡和五凤帮之间,又进入另一层更为复杂的水火状态了。
师父天龙堡主,在今天武林中的声誉,虽是如日中天,然而,有一件事却是无可否认的,在人生旅途上,他已进入老年。
师父膝下,唯此爱女,师妹可说是他老人家渐人晚年唯一的慰藉,而现在,连这一点也失去了。
师父天龙老人与师母冷面仙子在情感方面的误会与裂痕,显然地,只有日益加深而无弥补完复之望。同时,师妹又为双方所必争。私怨与公仇交集,今后,一堡一帮之间会演变成何等结局,真令人不堪想象。
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适才他自参其境,目睹祸因形成,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母女间的天性一旦激发,是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的;所以,当冷面仙子晕厥,师妹悲呼着扑上的那一刹那,他除了叹息,什么表示也没有。
接着,他被冷落了。
闻讯奔出的红凤,指挥九、十两婢,以及那名白发丑老妇将母女俩拥持入内。冷面仙子虽然醒转,但却没有再望葛品扬一眼,甚至曾经为他奔走天涯海角的师妹龙女,也没有再望他一眼,转眼之间,他葛品扬成了陌路人。
出了王屋山,他唯一的泄郁方法,便是全力狂奔。
他忘了饥饿,忘了劳累,不避风雨,不计日夜,仅凭对路途的模糊记忆,归心似箭地奔向了天龙堡去。
他知道,不论师父多疼爱自己,在师父面前,他终不能代替师妹的空位,然而,他并不奢望那些。他只希望赶回去时,师父已经回堡,在师父闻讯哀痛之余,希望因他之依侍身边而稍感慰藉。
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天,他忽然发觉,他已经到达云梦。
同时,更巧的是,不远的前面,便是已故之云梦二老的风雨茅芦。
人在失意之时,每易缅怀过去。遥望风雨茅庐,使他想起前年来此时的情景。那时,他一身武功虽然遭废,但是他除了自苦,毫无怨尤,因为误会终会有澄清的一天。误会一朝澄清,师父即无遗憾,只要师父没有任何遗憾,再吃多少苦他也不在乎:而今,一身武功不但恢复,且另有不凡际遇,然而在情感方面,他的负荷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形加重了。
云梦二老丧于五凤帮,五凤帮系由冷面仙子主持,冷面仙子是师父天龙堡主的发妻,他的师母;二老是天龙堡主的至友,有一天,人们纵然惩处了师母冷面仙子,也将不会原谅师父天龙堡主的;更何况云梦二老仅属无数冤死者之一,而师父天龙堡主于事件连续发生后,直至今天尚且迟迟不出呢!
葛品扬怔怔发了一会呆,终于忍不住向风雨茅庐走去。
前年来此时,雪霜满地,而现在,时值春夏之交,放目四眺,柳绿花红,一片晴和向阳景象。人事与天时,竟是恰成对比。
他走了几步,稍稍迟疑,忽然斜斜绕去一排竹篱后面,因为他看到那后面正盛开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村野无香纸,采点野花致祭也好。他选择了一小束野花,转回来继续往前走去。
不一会,到达了,庄院前曲水修竹,景物依然,只是往日的雪地,如今已代以一片繁茂的杂草。
庄门紧闭着,生满绿苔,显然自二老物故后,此处即未再有人居住过。
葛品扬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跃登院墙,入院以后的路,他十分熟悉,二老遗体不会仍在,但少不了会有个灵位的。于是他二径向最后的大厅走去,为了表示尊敬,他不敢以轻身功夫跃进,而改以一步一步地缓行。
经过假山,经过水池,也经过那座风雨亭。
葛品扬来至亭中,正待穿亭而过时,目光偶扫,不禁微微十呆,亭中一碑挺立,原来二老就葬在亭下。
然而,此尚不足为异,更令他惊讶的是,那方墓碑面前此刻正安放着一束鲜花,花种与他手上所持者一般无二,而从花茎断痕的新鲜程度看来,前此致祭者,离去最多也不会超过一顿饭光景。
先他而至的这位致祭者会是谁呢?
庄门紧闭苔封,毫无近日开启过的迹象,而院墙又是那么高,可见来而复去的也是一位武林中的人物。
那么,这人会是谁呢?
关于这一点,除了存疑,说什么也无法凭空想象;于是,他将自己带来的那束野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原先那束野花之上,然后纳拜,起立,默祷,注目缓退,返身再由原路怅然走出庄外,继续往南行去。
云梦向南,江河纵横,赶路的人,以坐船走水路为宜,于是葛品扬在孝感搭上一条下行江船。
在登船之际,葛品扬心念一动,暗想:我一路行来,都是官塘大道,那位去过风雨茅庐致祭的人,如向北走,我不会碰不上。他既系武林人物,迎面相错绝不会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他人十九是与我同方向而行,也是向南。又他先我不过一顿饭之久,如南行,很可能也会在此搭船,我何不顺便打听一下?
于是,他向船家问道:“船老大,今天这儿有没有船往下水开去?”
“噢,走过去好几条啦。”
葛品扬又问道:“从这儿上船的客人多不多?”
“不多。”
“几位?”
“唔,好像只有四五位吧。”
葛品扬脱口道:“其中”
其中什么呢?他一时无法接下去。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一无所知。如果问其中有无江湖人物,船家或许并不见怪,但江湖人物有老少男女和各式各样的长相呀!
船家见他满身风尘,人品虽俊,眉宇间却充满惶惑沉郁之色,加之话到口边留住半句,出门人善观气色,暗底下不禁大为起疑,因而反问道:“其中什么?”
葛品扬蓦地想及:会不会是龙门棋士从蒿山下来顺路过此呢?
这种猜测虽然绝无把握,但却颇有可能,横竖他得向船家交代出一个人来,于是故作不知怎么形容才好似地比了比手势道:“有没有这么一位老人家?”
船家稍稍释怀,但仍追问了一句道:“那位老人家生做什么样子?有是有一位,不过,不晓得是不是相公所问的人。”
葛品扬连忙接口道:“好认得很。”
船家“哦”了一下,没有开口,注目等待他再说下去,葛品扬见无法拖延,只好笑了笑说道:“因为这位老人家无论衣着和长相都很特别。”
龙门棋土不一定会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在以前,他很可能举出一部白胡须来描述一下,因为龙门棋士在任何情形下都不肯改变他那部垂胸美髯的;然而,如今不同了,在岳阳,龙门棋士为替他恢复一身功力,已不惜将美髯糟蹋了,此例一开,后来的情形就很难说了。
不过,他现在的这种想法,也相当圆滑。
龙门棋士鹤发童颜,袍不覆膝,如不改装,本来就很特别;要是改装,为掩饰本来面目,一定也很特别;所以,他这样问,可说是万无一失。
果然,那名船家连连点头道:“那么就对了,那位老人家,无论面貌和衣着,都的确是有点与众不同,蚕眉、凤眼、高高的鼻梁、黑黑的肤色,神态极为威严,眉宇间似有着重重心事,尤其那袭天蓝长袍,显属上好质地,然而却沾满尘土”
葛品扬心头猛地一震,暗骇道:这不是师父吗?
船家眨眨眼问道:“相公说的是这位老人家么?”
葛品扬定神点头道:“是的,坐的哪班船?下去多久了?”
船家想了想说道:“坐哪班船记不清了,不过,开船还没有多久,这一路下去,碰巧会在前面赶上也不一定。”
葛品扬含笑请托道:“赶上时请老大招呼一声好吗?”
船家点头道:“没问题。”
现在,葛品扬只有耐心等候这一途了。这一带,水道纷歧,起旱追,很可能欲速不达,而且他也不知道那是条什么样的船,纵能追及,也很可能当面错过。
江船行速,本来就不快,葛品扬由于心中焦急,感觉上也就更慢了。
船至黄岗,船家没有表示,船到九江,船家仍然没有过来打招呼,葛品扬再也无法忍耐,终于在九江离船登了岸。
他上岸后,暗暗思忖道:九江地面,不会没有丐帮弟子,而丐帮弟子消息灵通,绝不致对师父的过境一无所悉,我何不请这儿的丐帮分舵助我一臂之力呢?
于是,他入城,很快地便找着一名丐帮弟子,同时开门见山地向那名丐帮弟子显示了自己身份,要求立即带去会见他们会舵舵主。
丐帮九江分舵是在南门外杨湖中的一处小岛上,当葛品扬乘坐的小船向岛上驶去的时候,另一个方向,也正有着一只同型小船往小岛方面疾驰,两只小船渐靠渐近,终于,立在船头上的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葛品扬惊喜交集地喊道:“日前在云梦,向云梦二老致祭的就是老前辈么?老前辈为什么要化装成家师的模样呢?”
来船船头上站的,正是龙门棋士古今同。
但是,龙门棋士一副本来面目,一点也没有改动,然而脸上的神色却很怪异,这时听了葛品扬的话后,全不似往日那种嬉戏之态,既不意外,也无欣喜表示,仅点了一下头,意思似说:上了岸再谈吧。
不一会,两船同时拢岸,一老一小相继登岛后,葛品扬走过去,注目迟疑地道:“老前辈您是怎么了?”
龙门棋士神色阴沉地道:“你来了正好,老夫来这里,正为了请这儿分舵分头派人找你来。”
葛品扬吃了一惊道:“找晚辈什么事?”
龙门棋士沉重地道:“现在,你小子听清楚:在江都县北五里,隋炀帝旧日行宫附近,住着一名五十年前武林中的风云人物,外传此人早已物故,老夫近日方获实讯,此人仍然活得好好的,如今命你前去,是要你去偷取一样东西!”
葛品扬脱口道:“偷?”
龙门棋士微怒道:“是的,偷!不择手段!因为此人对这样东西爱如性命,就是他老子向他要也不一定要得到!”
“一样怎么样的东西?”
“一座玉琢弥勒佛。”
“要来何用?”
“这个你不用问,你所要做的便是半年之内将它弄到手。”
“那人经常将这座玉佛放在什么地方?”
“无人知道。”
“那,那晚辈如何下手?”
“如何下手那是你自己的事,老夫只告诉你期限是半年,超过一天,就别来见老夫,同时今后也就别再回天龙堡去了!”
龙门棋士说时,声色俱厉,葛品扬如蒙一头雾水,但是,他不敢问,他只略略猜测到,这座玉佛,一定关系着一件严重的大事,不然以此老之身份,说什么也不会出此下策,而要自己去偷的。
于是,他暂时改换话题问道:“好的,晚辈遵命,但是,日前去风雨茅庐的究竟是不是您老呢?”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葛品扬益发迷惑了,今天的龙门棋士,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但是,对于此老,他没有话说。龙门棋士无论命他做什么,他只有唯命是从一途,他相信此老性情变异定有原因,龙门棋士不肯解释,多问也属徒然。
葛品扬转身欲去,想了想,又忍不住回过身来道:“关于五凤帮召聘五派的事,武当平安渡过了,其他四派结果如何,老前辈有没有听到讯息?”
龙门棋士冷冷说道:“终南有弄月老儿,对方系知难而退;黄山水云老儿与首鹰两败俱伤;王屋驼叟去了天龙堡,仙老峰被放了一把火;少林寺系由老夫强行出头,那名蓝鹰很有骨气,所以老夫也没有要他小命,仅于薄惩。不过这一来,该帮定然会老羞成怒,势必集中全部力量,改向天龙堡泄忿了,因为该帮一定会误以为是你师父暗中主持”
葛品扬眉峰微蹙,暗忖道:是呀,我去王屋时,幸亏冷面仙子尚未接获另外四处的消息,若是已知悉五路人马没有一处占到便宜,她说什么也忍不下这口气而放过我的。该帮这次分向各派下手虽然失利,但如果五凤五鹰集中,再加上天山胖瘦两巨魔,以及天目无情翁、天衣秀士等一代巨煞,师门将拿什么应付?这种危急情势,龙门老儿又不是不清楚,他为什么却还要在这个时候将我支使去偷一座身外之物的玉佛呢?
葛品扬愈想愈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于是绕着弯子问道:“那位玉佛持有者的武功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呢?”
“你小子想用强夺取是不是?”
“这不比行窃来得妥当些吗?”
“很好,你小子如果活得不耐烦,就不妨试试吧!”
葛品扬听得一呆,心想这就怪了,当今武林中武功最高者,就数师父、龙门棋士、弄月老人、水云叟、冷面仙子、天山双魔、天目无情翁、天衣秀士、五台三魔,以及五凤帮等人,而自己,自习成先天太极玄功及一元指以后,已较上述诸人相去有限,自己今日的成就,龙门棋士想必也清楚,而现在他却说得这么严重,难道此人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龙门棋士哼了一声道:“你小子有点不服气是不是?”
“咳,咳,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难道老夫还看不出你在转什么念头么?”
“晚辈不过始终想不透武林中还有这么位厉害人物罢了。”
“听说过医圣毒王这个名号没有?”
“啊,医圣毒王?这人不是早就去世了吗?”
“谁说不是,老夫刚才不是这样说过了吗?”
葛品扬默然了,龙门棋士冷冷又接道:“半年时间说短不短,所以你无须操之过急,一切凭智取,不择手段。须知此人武功虽与老夫等人仅在伯仲之间,然一身毒功却无出其右,谈笑之间都能施毒制人死命,你行藏暴露之时,即你丧生之时!”
说到此处,手一挥,接道:“原船过去,马上走!”
葛品扬不敢再说什么,返身上船,仍由那名丐帮弟子送来这边岸上。
葛品扬于是又自九江搭上另一条开往仪征、江都方面的客船,在船上,他反复回味着几句话:“期限是半年,超出一天,就别来见老夫,同时也就别再回天龙堡去了医圣毒王,医圣毒王只要能得手,不择手段”他想着,蓦然骇忖道:去风雨茅庐致祭的明明是师父,我一再以此相询,龙门老前辈都是避而不答,难道他与师父已碰过面,而师父正受了严重内伤,非那座玉佛无救不成?
二十四桥千步柳,
春风十里卷珠帘
江都,即今之扬州。扬州之形胜,前人有“四六”颂之曰:
“禹别九州,斯为奥壤;唐分十道,是曰大邦。”
“俯江循之壮阔,瞰京口之穹崇;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当年,诗圣杜甫为了要来这个“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曾替自己制造了一个非常动人的借口:“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下扬州!”
杜甫的诗,十之八九都为忧国忧时而发,令人读之极为感动,然而,这里他说去扬州是为了“关心”淮南一带的“米价”多少有点值得存疑了。
不过,这还好,白乐天就伤情感了:
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夹流水。
东自黄河西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
南幸江都恣佚游,应将此柳系龙舟。
龙舟未过彭城阁,义旗已入长安宫。
土坟三尺何处是,吴公台下多悲风。
二百年来汴河路,沙草和烟朝复暮。
后王何以鉴前王,请看隋堤忘国树
这首江都行,当年题于扬州西城的摘星楼。
摘星楼原为隋炀游幸江都建以纳嫔妃者,如今“摘星”一名虽存楼,却早已改成一座酒楼了。
葛品扬登楼凭窗眺望,偶尔恩及这首江都行,不禁为之感慨万千。
这与年前在关外,虽同样登临一座酒楼,可是,无论景物与心情都不一样了。
那是风雪的严冬,现为花木向荣的初夏,那时是人影双双;现在则是人孤影只;那时仅有自怜,如今身肩武林命运重担,欲遁世已无可能。
店伙走过来,葛品扬一狠心,挥手吩咐道:“不必问了,酒菜搬好的来就是了!”
不一会,酒菜端上,葛品扬闷闷地喝着,不时自窗口向北望去,心中烦闷地不住盘算:
医圣毒工不但用毒为武林中空前一绝,就凭本身武功,也不在我之下,而那座玉弥勒既系无价之宝,收藏隐秘,自不待言。半年之期虽说不短,我现在连接近这名老毒魔的机会都没有,又从何下手呢?
这时约莫午初光景,随着时间的过去,楼上酒客也渐渐增多,呼酒叫菜,以及高谈阔论的嘈杂声,听了益发令人心烦,正所谓以酒浇愁愁更愁。葛品扬本来就不善酒,半壶广陵春下肚,陶陶然,已然微醉。
这时,忽听邻座一人大声问道:“那个卖镜子的,今天会不会再出现,蔡老夫子?”
“很难说。”
那人接着又问道:“蔡老夫子见多识广,依夫子之见,那人一面镜子索价纹银五百两,是他有疯疾呢,抑或他那面镜子真有什么神奇之处?”
“白乐天有首诗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诗?”
“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
“扬州百炼铜?”
“是的,在唐代,我们扬州人常于五月五日端午在江山对日铸镜,谓取日之华,照之可使人青春不老。这面镜子,据那人说,便是唐代之宝镜。”
“真有这回事吗?”
“老朽没有五百两纹银,不敢妄断。”
这句话说得满楼俱为之哈哈大笑起来。
所谓照妖镜、摄魂镜,不过是说部中的神话,一面铜镜质地再好,也不过是面铜镜而已,如说一面铜镜要卖五百两纹银,当然是笑话了。
葛品扬于恍惚中为这阵突发的笑声所惊,扭头四望,一众酒客们却已改换话题,去谈其他方面了。他隐隐约约地,只听清什么镜子、五百两纹银等断句,这时不禁感到迷惑不已,暗想这些人刚才在笑什么?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人叫道:“来了,来了,又来啦!”
全楼酒窖,立即涌向窗外探首下望。
葛品扬随着将头伸出窗外,但见下面小河蜿蜒,两岸垂柳摇曳,景色极为幽雅。这时,柳堤上,由西边缓缓踱来一名三旬左右的落拓书生,身穿一袭旧青衣,衣着虽然寒酸,眉宇间却颇有一股俊逸的书卷气。
青衫书生缓缓踱至摘星楼下,在小石桥桥头盘膝端坐下来。
身后跟着的大群闲上立即一涌而上,将青衣书生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座石桥,为西门与北门通向城中的要道,这一阻塞,围看的人也就越来越多,但摘星楼上的酒客却不受影响,始终能够看得清清楚楚。
青衫书生于坐定后,左袖微提,右手探入,从袖中取出一只扁圆形青布小袋,平放在膝头上,开始闭目养起神来。
青布袋中所装,大概便是那面索价五百两纹银的宝镜了。
围看的闲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议,但却没人上前向书生索镜观看。葛品扬看了片刻,觉得也没有多大意思,于是便转过脸来,准备继续喝酒。
酒杯尚未端起,忽听有人低喊道:“喂,快瞧,老周,那顶神秘的小花轿又入城啦。”
“哦!在哪里?”
“已快到桥头了。”
“真怪,不多几天,这顶小花轿就出现一次,却始终不曾在人见到过轿中人面目。老张,你说这娘儿是不是那一路货色?”
“弄不清楚,我已经打听很久了。”
“就没有人钉梢,看她究竟来自什么地方吗?”
“当然有人钉过了。”
“结果如何呢?”
“结果知难而退。”
“怎么回事呢?”
“那几个轿夫太凶了,一个个全似练过把式,不管谁钉上,不出十步就给发觉。听说那些家伙只要向你瞪瞪眼,也就够你魂飞魄散的了。”
姓周的突然低低打断话头,叫道:“快看,大概有好戏可瞧了!”
这一叫,谈话之声立止,四周也忽然特别安静了下来,葛品扬感觉有异,便又扭头向下面桥下望去。
这时,闲人们纷纷旁退,一顶花呢凤角小软轿,在两名家丁模样的人物开道下,正由另外两名家丁模样的中年壮汉向桥上抬来。
行家看行家,一眼分明,葛品扬略加打量,便知这四名家丁模样的人物均非俗手;但是,尽管闲人退让,那位青衫书生却一点不知天高地厚,依然端坐原地,闭目不动。葛品扬不禁为那青衫书生暗暗担心。
可是,奇怪的是,轿至青衫书生面前,竟自动停了下来。
闲人们遂又试着慢慢聚拢,青衫书生始终不动一下。这时,小花轿中突然传出一阵娇滴滴的女子声音道:“这就是传说的那个人么?那面镜子拿来给奴家看看。”
语音婉转如莺啼燕呢,但却不是扬州本地口音,话说完,四名壮汉中已有一名俯下身子,准备去拿那只青布小袋。
青衫书生突以衣袖一遮,摇头拒绝道:“不行,按规矩行事,亮过银子再看货,不然你也看,他也看,就算宝镜看不坏,本人烦也就给烦死了。”
那名壮汉眼一翻,凶光毕露,哼道:“朋友说话最好睁开眼睛!”
青衣书生未及答话,轿中传出娇音道:“不,赵老大,就依了他吧。”
那名被喊作赵老大的壮汉怔了怔,忙垂手应了声。“是的,夫人!”然后自怀中取出一只小拜盒,连盒往青衫书生面前一放,冷笑着,脾睨不语。
青衫书生打开拜盒看了看,连连点头,甚表满意,接着放下拜盒,双手捧起那只青布小袋送往轿边道:“宝镜在此,夫人请过目。”
那名赵老大伸手代接,青衫书生手一缩道:“宝镜仅可由买主查看,本人几天前就声明过了。”
轿中人娇滴滴道:“好,交给奴吧!”
那名赵老大有火不便发作。怒目退去一边,接着,一只润如春葱、白如凝脂的纤纤玉手,自轿帘中伸了出来。
看到这只手,每个人都止不住心头一荡,目光发直。
青衫书生眼光所至,也为之微微一楞,忽将镜袋交去自己左手,右手一翻,竟将轿内伸出的那只玉手紧紧握住,旁若无人地啧啧赞叹道:“呵呵,又白又嫩,好美的一只小手儿呵,唉唉,要是能睹芳容一面,区区五百两银子又算什么”
真个是色不迷人人自迷,青衫书生这种失常举动使每个人都看呆了,一时间,四下里竟静得一点声息也听不到了。
那只玉手挣扎了一下,惊呼道:“赵,赵老大!”
叫的虽然只是赵老大一个人,但四名家丁于二声惊“啊”之下,已自不分先后地同时向青衫书生扬掌劈去。
闲人们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呼。葛品扬轻轻一叹,仅摇了一下头,并不动心,这种人虽说死得冤枉,但是,一点也不能引起人的同情。
然而,怪事却出现了。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一刹那,但见青衫书生一声“唉哟哟”双肩微晃,平地向轿边挪近尺许,竟以毫厘之差一下闪过四人的合击。
葛品扬双目一亮,充满讶异,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看走了眼!
四周闲人纷纷后退,这时葛品扬注目之下,又是一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四名家丁正待攻出第二招之际,轿帘一扬,另一只玉手已然闪电般伸出,食中两指紧并,疾点青衣书生两眉之间眉冲大穴,虽有轿帘遮住,然其认穴之准,竟然不减明眼人分毫!
原来轿中佳人也是一位大行家!
葛品扬从轿中人出手招式上估量,此女功力与成就,当不在五凤帮五凤之下,武林中哪还有这等武功的年轻女子呢?
四名家丁见女主人已经自行出手,知道帮忙无益,便都蓄势而止。
青衫书生显非弱者,容得另一只玉手点出,左手镜袋一松,斜腕一抄,竟又以一招神妙手法将玉手握住,哈哈一笑道:“广陵城中饶花光,广陵城外花为墙,高楼重重宿云雨,野水滟滟飞鸳鸯娇人儿,下轿吧!”
大笑声中,双腕加劲,眼看轿中人即将被他拖出轿外,就在这时,石桥通向城中的一端,突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厉喝道:“狂贼放手!”
青衫书生循声回头,一点红星,已正对面门疾射而至。
青衫书生一见之下,似颇感意外地口一张,闪避不及,红星直射入口,接着,便见青衫书生脸色微变,双手一阵抖颤,突然松手向后倒去。
轿中人玉手一缩,金莲同时飞出,青衫书生立被踢滚桥下,身横水边,半边脸浸在河水中,一动不动,竟告气绝。
“啊啊,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出人命啦!”
一阵惊呼,闲人刹时奔散得一个不剩,摘星楼上酒客也都变颜变色地纷纷归座,似乎谁也不愿被牵连到一件人命案子中。
葛品扬当然不在乎这些;相反地,他对桥上更加注意起来。以一点红星取青衫书生之命的,是个长方脸,双目如电,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的灰髯老人,此刻,灰髯老人正自桥中央向小轿走去。
四名家丁一致低目垂手,似对灰髯老人既敬且畏。
灰髯老人走至轿旁,毫不为意地朝桥下青衫书生尸体望了一眼,然后俯身拾起那只镜袋,打开看了看,一抖腕,将镜袋扔得不知去向。
轿中人这时娇声问道:“你刚才用的是一颗五毒丹?”
灰髯老人点点头,没有表情,也没有开口,葛品扬心头一动,讶忖道:五毒丹?难道此老即医圣毒王不成?
轿中人娇声又说道:“此人身手不凡,在武林中定非无名之辈,怎不下去瞧个清楚,查查他究竟是什么来路呢?”
灰髯老人低低嘿了一声道:“有什么好瞧的?他发难,不过是乘你不备,连一颗毒丹都躲不了,纵有名,谅也有限!”
“尸首要不要叫赵老大他们处理一下?”
“不必了,三个时辰之后,不过剩下血水一滩,衙里捕快见了,自不难知道系老夫所为,谁还敢拿老夫怎么样?”
灰髯老人说着,袍袖一挥。两名家丁立将花轿抬起,循来路出城而去。
直到花轿与灰髯老人全部消失不见,四周闲人这才又尝试着往桥边拢来。葛品扬正待下楼看看青衫书生究为何许人以及中毒后尸体如何化血之际,闲人们忽听楼下发出一阵惊叫,急急转头看去,怪事又发生了。
原来那名青衫书生竟是佯死!
这时,但见他缓缓欠身站起,笑容满面,俯脸一张口,向掌中谨慎地吐出一颗红色药丸,药丸外面包着一层透明皮膜,吐在掌中,看着,摇头一笑,一面小心地将药丸收入一只锦盒中,一面喃喃说:“得来不易,嘿嘿,得来不易,皮膜要给震破,沾上一点唾液,我姓柳的可就要重投娘胎了。”
说罢,眼膘众闲人,微微一笑,返身扬长而去。
姓柳的?葛品扬注目凝思着:这种神态!这份身手?尤其是最后离去的这份飘逸身法?
呵呵,难道此人竟是天衣秀士所伪装的不成?
愈想愈像,除了天衣秀士,换了任何人,也将不会有如此胆量的。葛品扬想着,对天衣秀士这种谋丹手段,不禁大为钦佩,心想此人要不是步入邪途,真是何患功不立,名不扬?
天衣秀士谋取这颗五毒丹有何用处,固然不得而知,但是,以天衣秀士之名,都无法向医圣毒王明着讨取,龙门棋士说此人在丹药方面一向是六亲不认,看来是一点也不假的了。
葛品扬眼看天衣秀士得手,自己却不知哪一天才能成功,顿感酒菜无味,于是喊伙计结了账,出北城,向所谓隋炀行宫旧址行去。
一直走到邵伯湖边,仍无所见,这时已是黄昏时分,湖边漫步着不少士人,远处寺院中钟声悠悠,斯情斯景直如置身画中。
葛品扬尘虑尽涤,正感信然忘我之际,忽听一个士人轻吟道:
“远木连天水接空,
几年行乐旧隋宫”
此为昔人罗隐之名句,葛品扬听了,抬眼四望,立即发觉到,依周围景物判断,当年的隋炀行宫,一定就在这附近了。
于是,他背起手,漫步沿湖而行,表面从容,似在欣赏傍湖晚景,其实眼光四扫,方圆半里之内,无不在搜视之中。
走过上方禅智寺,他发现寺后有座小土山,山上修竹成林,竹林中隐有炊烟袅升,心念微动,暗忖道:怕不就在那竹林中吧?
可是,怎么个混入法呢?
那一带显非游赏之地,而他又非扬州本地口音,医圣毒王不但本人招惹不得,就是他手下那班下人们,也都一个个精悍异常,只要一照面,便没有不给看穿之理。易容吧?装什么身份的人好呢?而且方言是谁也无法在十天半月之中就能仿习得惟妙惟肖、足以乱真于当地人氏的。
葛品扬徘徊着,时而驻足,时而蹙额,此行任务,实在太重要了,如他没有猜错,月师一命,就等于悬在自己手中。是的,龙门棋士是对的,不择手段,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绝不能失败!
太阳下山了,湖边行人渐稀,葛品扬眼望湖天远处,一个意念突如火花般在他脑中闪过,于是他带着因狂喜而激动的心情,又向扬州城中奔来。
第二天,扬州城中,沸沸扬扬,到处都在谈说着昨日发生在摘星楼下,贵人桥上,那个卖镜子的怪人死而复活的奇闻。
正当奇闻传遍全城的时候,更古怪的事,接着发生。
时约巳末年初光景,由东门戏马台方面,缓缓踱来一人,此人年约三旬上下,身穿一袭旧青衫,双手背剪,面带冷傲笑意,随着此人的出现,街道上顿时暴发起一连串的惊呼:
“就是他!”
“就是他!”
“就是他昨天贵人桥上那个卖镜子的!”
转眼之间,万人空巷,青衫书生视若无睹,在分分合合的人群中向前走去,步履依然从容如故。
走没多远,叫嚣声一静,人群在维扬镖局门口停顿下来。
青衫书生一声轻咳,挤在镖局门口的闲人,立即向两边纷纷后退,自动让出一条通道。
青衫书生正待举步而入,镖局内人影一闪,那位有维扬豹鞭之称的维扬镖局局主申百通,已然带着满脸错愕神情,自局内大步奔出。
豹鞭中百通身形一定,抱拳注目道:“小可申百通,这位兄台枉驾敝局,莫非有所指教不成?”
青衫书生淡淡地说道:“是的,有件小事相烦。”
衣袖一抖,一封书函平平稳稳地向豹鞭申百通迎面飞去。
豹鞭申百通亦非弱者,当下不愿示弱,单手一招一带,便将那封书函接在手中,可是,看封皮上的几个字,却止不住神色一变!
青衫书生脸色一沉,缓缓说道:“请面交老毒物本人,并请于一个时辰内送达。”
豹鞭申百通抬起头,迟疑地道:“朋友的称呼可否见示?”
青衫书生目射神光,冷冷地道:“里面写得明明白白,收件人自会清楚。”
另一只衣袖一抖,一只银锞子“夺”的一声轻响,嵌入迎面那块大书着维扬缥局四个字的横匾正中,不偏不倚,深浅与匾面齐平,有如平面上铸就的元宝记号,青衣人冷冷接下去道:“请局内兄弟买酒喝,不成敬意。”
语毕,身躯一转,悠然举步,沿来路向东门而去。
豹鞭申百通双手紧握,怒形于色,但是,当他回头朝上面那块横匾打量了一眼之后,轻轻一叹,手臂废然放落。
就在这时候,人群中一阵骚动,忽有一名身穿长衣、目光如电的中年汉子横冲直撞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所过之处,闲人为之披靡。
豹鞭申百通头抬处,慌忙抱拳道:“啊啊,赵老大”
来的,正是昨日随那顶小花轿出现在贵人桥头的赵老大。这时,豹鞭申百通话尚未完,赵老大手一伸,已将豹鞭申百通手上那封书函夺到手中。
豹鞭申百通不但不以为意,反而打拱赔笑道:“赵老大,你来得好极了!”
赵老大理也不理,眼光向手上书函封皮上匆匆一掠,随即塞入怀内,身躯一转,大踏步地穿过人群而去。
扬州北门五里外,上方智禅寺寺后,越过一座土山是一片广布数里的竹林,竹林深处楼台俨然,这儿正是五十年前,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精于医术却吝于济世,用毒与医术齐名的医圣毒王司徒求的道世洞府:避尘小洞天!
这时,约莫午末未初光景,小洞天第三进深院内,一名年约七旬左右、长方脸、双目精光如电、脸上毫无表情的灰髯老人,正在细心调制着一钵黑色药末,耳闻脚步声响,头一抬沉脸喝道:“赵老大,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
赵老大喘息着,额际微现汗意,本是鼓勇奔入,经这一喝气势顿消,当下惶恐地垂下手,低下了目光,嗫懦地道:“小小的该死。”
医圣毒王电目一扫,已看出端倪,又喝道:“拿过来给老夫瞧瞧!”
赵老大躬身上前,平举过顶,将那封书函递上,医圣毒王接过撕开,抽出了一张纸片,但见上面写道:“司徒兄丰采不减当年,且获绝代艳娃为伴,白发红颜,相映成趣,诚属可喜可贺。五毒丹一颗拜领,小弟因有急用,不敢面求,不得不出此下策,有暇过乌牙山、灵峰院,当尽东道之谊。弟柳迎风百拜。”
医圣毒王牙一挫,脸色铁青,匆匆进入厢房,不一会,又匆匆走出,向赵老大厉声交代道:“你们娘娘后山采药回来,就说老夫去了乌牙山,两月之内返转,这期间,门户小心,不管谁上门,一律不留活口!”
赵老大俯身低应道:“小的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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