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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腊月,一个雪花纷飞的早晨,终南一品宫前,一名年约六旬开外、身穿青布长袍、须发如银的老人,带着一身雪花在门前阶石下停了下来。
老人脸上带着慈蔼的微笑,但在内心,却感到无比的不安和紧张。
葛品扬离开风月楼,将布包打开看了,布包里面有三样东西:一册“先天太极秘笈”一封密函,一纸明简。
明简系致他本人者,上面这样写着:“葛贤契:老朽冒昧,兹有一事相托,先天太极本为终南祖传秘学,易成,威伟,谅为贤契所知,恕老朽不赘。但这门武功,却必须天赋绝佳、秉性至厚者修习,方能收事半功倍之效。老朽仅有一女,资质亦仅中人而已,是以老朽原已存与此笈偕隐之心。唯近闻五凤帮兴,各派选遭惨变。老朽身闲心劳,日为终南血脉之存亡而不释于怀。复闻贤契为武林中百年仅见奇才,因托龙门古老儿转致区区之意,拟烦贤契先将此功练成,再投小女素华。往返之间费时约须三月,书能寓目,当知已为贤契应允。
此为终南一代大幸事,容他日面谢。弄月朽叟,白吟风敬具。”
尾注小字一行:
“又及:密函系致小女者,贤契精于易容,年前君山,曾令五派掌门当面相对不相识,可见造诣之深,因此,贤契请以老朽身份面目出现,将密函交小女面读可也。”
这使葛品扬万分意外,一时呆住,不知如何是好?
在今天五风五鹰已练就一身绝艺,尤其五凤及首鹰更练就一元指,这种近乎金刚不坏、且具有微妙反弹之力的先天太极神功,对于他,确是太重要了,也太需要了。
可是,无功不受禄,他凭什么受下人家这份重礼呢?
尤其得知了师父失踪的消息,更令他坐立不安,经过一夜焦思,仍然不得主意。为难的是弄月朽叟已走,龙门师徒也走了,要谢辞已晚了一步。
这是大前天的事、他易容去客栈探视,黄衣婢果已不知去向,满城踟蹰,终于在不知不觉下买了这身衣物,而于今晨上了终南。
宫内,走出两名佩剑女弟子,看清来人,双双“啊”了一声,扑地跪倒。
“恕弟子不知师祖鹤驾返山!”
葛品扬正待躬身答礼,闻言蓦地警觉目前自己的身份,这一来,他不但不能还礼,且连犹豫思考的机会也没有了。
依身份,他应该从容往里面走进去。
凌波仙子会不会识穿呢?父女相见,做父亲的应该摆出何种态度呢?以及如何应答女儿偶或提起的往事呢?
在时间上,他不能顾虑那么多了。
于是,他捋髯颔首,微笑着,缓步自两女身边走过。
缓步登阶,缓缓走向里院。两名女弟子拘谨地紧紧护随,一路走入,凡遇着的,无不就地纳拜,葛品扬心甚不安,但又不能不坦然受之。
尚幸这座一品宫他来过不止一次,门径还熟,不然一上来就要寸步难行了。不是么?此时此境,谁敢横身在他的面前带路呢?
最后一进的一品轩终于横在面前,他将步伐放得更缓,心头却扑通扑通的,跳得更加急速了。
“禀掌门,师祖驾还!”
刚进院门,一叠声的清脆传呼,递了进去。
第二声才喊出“禀掌门”三个字,迎面轩中白影一闪,葛品扬还没有来得及看清,凌波仙子白素华已像投林小鸟似的一扑入怀。
“爹爹”凌波仙子埋首喜呼,喊着,揉擦着,声调中充满颤动的欢悦,忽然间,她缩手抱住粉脸,抖声哭泣起来。
“爹不许您走了永远不女儿不当这个掌门人了。”
弟子们早已远远退出院外。葛品扬僵立片刻,伸手欲推,终于又轻轻改放在她那以薄绒笼束的一头秀发上,轻轻拍抚,两眼润湿。
不安忽然无形消失,他觉得凌波仙子还是幸福的,至少她还有个泣诉孺慕之情的亲人,自己呢?他止不住一阵心酸。
他知道自己是个孤儿,见背之双亲无法引起他思亲之情,因为,他找不着任何一丝足资想象的凭借了。
他的亲人,在现在就是恩师、黑白双姨、两位师兄、一位师妹。
本来,就这样,他也够幸福的了。
可是,五凤帮忽然兴起,五凤太上帮主竟是自己恩师的元配夫人,这事,是武林中的不幸,更是师门的不幸。
今后,恩师及黑白双姨的处境将是痛苦的,纵然人们会谅解师母冷面仙子是借死脱身天龙堡,与前三者无尤;但是,因家门之变而祸及武林,这在性烈如火的恩师以及善良纯朴的黑白两夫人来说,总是一种无情的打击。
这件事被人附会谣传,引起指摘,容易得很,而要加以澄清,却困难了。
他自怜,在凌波仙子纯真亲情的刺激之下,他真想大声倾诉,让对方知道谁才是这世上真正不幸的人。
不过,他克制了,正如他告诉黄衣首婢的一样:“我是男人。”
他同时发觉,先前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父女相处,彼此间只有安全感的信任,根本就不会注意对方的语音笑貌与昨日有无差异之处。
“华儿”他很费力地喊出第一声:“有,有件东西你拿去看看。”
凌波仙子仰起泪脸,粉脸上泪痕纵横,唇角却泛起涌自心底的笑意,微微引开娇躯,自葛品扬手中接过那封密函。
“谁写的?”
“爹我。”
“写给华儿看的么?”
“不然怎会交给你?”
“什么话,人来了,面示不就得了?”
“你看完就明白了。”
凌波仙子亲昵地拧身撞了撞葛品扬,皱皱鼻尖,哼了哼,同时十分有趣地将皮封套撕了开来。
葛品扬想起老人信上的吩咐,笑说道:“读出来!”
凌波仙子念道:“爹明白,爹已为你尽了心了。”
葛品扬微怔,正不知这两句话用意何在,而在暗地反复咀嚼之际,凌波仙子不知怎的,玉容一红,突然一倒入怀,不依地埋脸娇呼道:“爹讨厌死了华儿不过,不过在请安之时,无意间提及最近武林中出了个后起之秀,姓葛,名品扬,是天龙门下第三徒”
葛品扬摇摇欲坠,也不知是对方在摇撼,还是自身心灵的震荡。
现今,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过来了。
他明白了老人口中的明白,他明白老人因何说怪不得,他明白了龙门棋士所说,老人也是受人之托的,托老人者,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如今,老人要他先习先天太极功,再传凌波仙子的做法,就不足为异了。
老人指明要凌波仙子面读,原来就是为了读给他听,煞费苦心的安排,爱意、亲情,他感到一阵陶陶然的眩晕。
“要你说!”凌波仙子仰起脸,喜与羞交织在一张明媚的艳靥中:“要你说说清楚,他怎怎么样的?”
葛品扬仰起脸,为了令声浪和心胸显得平静些,轻轻而缓慢地道:“他应该不会反对。”
“不行,不行!”
“为什么不行?”
“把应该两字换掉再说。”
“事实上他不可能反对。”
“不可能也不好。”
“他没有反对。”
“就这样,没有反对而已?”
“这是爹的表面观察所得,你应知道他是一位什么样的青年,他可能表现得太明显吗?
他有他的处境,他也许还有他的苦衷。假如你信任爹,爹可以告诉你。爹以为,在心底,他钦羡你,也许不让你钦羡他,只不过你比他幸运,有个亲爹可以私情透达罢了。”
“真的?爹,是真的么?”
这一刹那,葛品扬忽然想起一个人:巫云绢。
巫云绢在终南与凌波仙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与身份呢?巫云绢委终身与他葛品扬,系凌波仙子一手促成,凌波仙子与他葛品扬相见不过二三次,情愫暗生,不可能产生在将巫云绢托付于他之后,那么,她当初又何必多那一举呢?
男女间的情感就是这样的,他不是不爱巫云绢,正如他无法说不受师妹蓝家凤一样。
巫云绢柔情似水,在温驯中透着软弱,与师妹龙女,正成强烈对比。
因此,他对这二人,如说“爱”毋宁说是“关顾”为了她们,他可以牺牲一辈子的光阴和幸福的,不离开她俩,正如一位坚强的兄长之不能也不会为了自己的事业和前程抛开一群比自己柔弱幼稚的弟妹。
然对凌波仙子却又稍稍不同。
凌波仙子与他之间,没有像他与蓝家凤那样青梅竹马地相处过,也没有他与巫云绢那种报恩、怜悯等情感做媒介,纯粹是男与女的相对待,像酒一样,愈纯愈醇,愈醇愈易醉人。
俗一点,拿花比,龙女是朵茉莉,浓香逗人;巫云绢是枝杜鹃,薄红堪怜;而凌波仙子,则是一朵含露池荷,清香、色丽,出秀水,迎朝曦,映绿叶而摇曳生姿,欣赏、供奉、摹绘无不相宜。
葛品扬恍恍惚惚地想到此处,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不过这一来对云绢”
凌波仙子一怔,吃惊地仰起脸来道:“云绢的事爹已知道?爹自何处听来的?”
葛品扬凛然惊醒,暗骂自己“糊涂”不已。他此刻是对方的亲爹,一个退隐已久的长辈。葛品扬、巫云绢间的微妙关系,除了当事者,外人仅龙门师徒清楚。他此刻已不是原来的自己,怎能以这种语气提及这些呢?
幸亏他自对方第二句话里找得灵机,当下定神一笑道:“大家都已见过面,这是何等事,他敢瞒住老夫么?”
“爹当时怎么表示?”凌波仙子大急“这全是华儿的主意,爹要是因此有介于怀,或者怎么样了那那就错怪了他啦。”
葛品扬已完全能够控制心神了,于是摇摇头,缓缓说道:“没什么,爹当然知道这事一定是由你做主,不过,爹所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早就那么将来在名份上,咳,咳”凌波仙子已听出她“爹”并未因此事非议于“他”一时芳心大慰,此刻明眸侧溜,脸微赤,低下头去轻轻笑着说道:“人家都说知子莫若父。看来这句话在爹身上是不适用的了。爹又不是不知道,云绢跟紫玉、碧佩她们一样,对外名义上虽说是终南弟子,但事实上,她们几个在终南,并非一般弟子的身份;她们几个,说起来是我们白家的使女,然而,她只比华儿小一二岁,从小跟华儿一块儿长大,无论气质和秉性,都不比华儿逊色多少,爹没有当她们是下人,华儿又何尝不是?”
葛品扬暗“噢”
凌波仙子接下去说道:“华儿早将她们当亲妹妹看待,尤其是云绢,华儿更是须臾难离,将来要是华儿能留她下来么所以,华儿早已打算好爹也真是,居然会为这个担心爹想想看,华儿的心事那丫头会不知道么?”
原来如此!这位年轻貌美的女掌门人当真蕙质兰心,聪明得可以,自己看上人家,矜于身份地位,不敢正面作何表示,却兜上这么一个大圈子。
同时也由此可见,年前当葛品扬对巫云绢的伤势束手无策,辞出一品轩时,她目送葛品扬洒脱的背影,自言自语所说的那两句话要是云绢这丫头将来能配给他,倒是因祸得福呢。也是她内心情感的隐含表示了。
在当时,骨子里,她的这两句话实际上所表示的意思是:要是我们主婢将来能配给他倒是因祸得福呢。
古代婢随主嫁,她这确是一个好办法,而且,她生性矜持,又加身为一派掌门人,除此而外也无他计可施。
不过,尚幸她有一位亲生父亲和一个知己的婢女,否则一片深情,岂不是要永远被埋藏在心底了么?
葛品扬经过与她一番对答,已明白了一切,一切明白之下,不禁暗自好笑:当初你硬把巫云绢往我身上推,装模作样,倒满像那么一回事,原来竟是为你自己铺路,做圈子往我头上套”
心里想着,甜甜的,口中却故意咳了一下,捋髯说道:“这样打算原无不可,不过,你们事先有没有明白谈过呢?须知男女间,尤其有关感情方面咳,咳将来万一”
“爹指谁而言?”
“不一定指谁。”
“云绢不会!”
“爹说过,这是男女间的事。”
“他也不会!”
“他?”
“爹,您,您怎么啦?”
“噢,他,是的,怎么说?他也不会?你凭什么这般自信?孩子!”
“华儿自信如此!”
“说说看?”
“华儿说不上来。”
“凭想象?”
“是的,凭想象,不过华儿以为不会料错。”
“荒唐啊!唉唉!”
“荒唐的是爹,不是华儿。”
“怎么说?爹荒唐?”
“爹根本就不该追问这些。”
“爹不关心谁关心?”
“爹关心应该关心爹能懂的部分。”
“爹不懂?”
“爹不懂!”
“爹不懂而你懂?”
“华儿懂。”
“他也懂?”
“他也懂。”
“就是爹不懂?”
“就是爹不懂。”
“为什么?”
“爹是爹,而他华儿和云绢总之,爹不会懂的,哦爹,歇歇去吧,您不是不懂,而是懂过又给您这部美髯”
窗外雪寒梅瘦,室内炉热酒暖
岁末冬残,天气虽然严寒,但在终南留云小筑内,却充满着一片春的温和。
葛品扬负着双手,在室中踱过来,又踱过去,仍是半月前来此时的那副面目,白须自发,一袭青布长袍。所不同的是,他现在已习成了一身玄功。
这半月来,他吩咐凌波仙子,说要参研一种上乘心诀,希望别让闲人进来打扰他,连凌波仙子本人的晨昏省候,也以不超过半盏茶时间为限。
依弄月老人之预期,学成这套先天太极玄功,再转授凌波仙子,约须三个月,学与授,时间如果相等,那么学成便需一个半月之久。
葛品扬虽然乐于留此,但是,三个月,在他,还是大久了点。所以,他希望能尽量地将时间缩短。凌波仙子是贤孝的,虽然她渴望着与老父朝夕相处,但仍不敢有违老父严命,早和晚欢然而来,黯然而去。
凌波仙子按照弄月老人的生活习惯,每天为葛品扬送来火炉,所备美酒、素点,虽然清淡了些,却别饶一番风味。
葛品扬心无二用,专意潜修,结果,超人之天赋在他身上发挥了惊人的威能。
半月过去,一部“先天太极秘笈”业已全部修毕,这种激奋的修练方式,火候上当然难望深厚,但是经他自审,如今的他,在这种绝世神功上虽无十成火候,然五七成火候已是足足的了。
另一方面他也知道,火候大成可假以时日,凭以转授已无问题,所以,这时的他闲踱着,便是决定如何召凌波仙子前来授业。
他走到窗前,望望天色,才不过午后光景,这时候是不会有人经过这里的,他想想,等不是办法,只有自己去找一品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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