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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騒动--尉迟涟漪
阳春三月,虽说是春寒料峭,却也挡不住万物复苏的繁华景象。
积得厚厚的冬雪,融化后挟带著强大的水量淙淙而下,将层层叠叠峥嵘傲出的山群,刷洗得焕然一新:嫩嫩的绿芽儿,纷纷剥去雪亮的银衣,一个个挣出娘亲温暖的怀抱,抢夺似的撷取著清洌甘甜的春风味;繁花盛开,万紫千红,自足美不胜收,不在话下;其中更少不了粉蝶三两只,悠然翱翔。
窗棂外热闹强强滚,隔著八角窗,却是回然不同的风情。
若有似无、微弱的喘息声,在雕梁华屋内苟延残喘,和屋外瑰丽的景色相较,略有不协调之感。此刻,沈闷气压正伴随著病杨上的妇人,走完她人生最后的旅程。
相仿的脸,就著黄昏余晕在纵横交错的窗杆子下高低辉映。病杨边袅袅娜娜的倩影和躺在木板床上的病人,无庸置疑是极为亲近的至亲;也唯有最亲近的骨血,才会有如此相似的容貌,让人惊艳吧!
坐在床边的少女,淡淡浅浅的笑意,在绝美的脸蛋上,若有似无的展现著;激不起半点涟漪的心湖,数不清有几分属于亲人将去的哀戚,反倒几缕来不及拭去的幸灾乐祸,让人错愕她的无动于衷、冷酷无情。冷漠与疏离,是她和亲人间相处的惯有模式。她就是这样生性淡薄的女子--尉迟涟漪。
冷血无情的大美人,生得真是俊美无俦,眩目耀眼。与天俱来的精致脸蛋,足以让每个见过她的人,将她绝世的容貌雕镂在心版上,铭肌镂骨;燕语莺啼般嫩柔的嗓音,更让闻者余音绕耳,久滞不散。
如此典雅绰约的女子,美中不足的,是她经年一张不带七情六欲的脸,永远欠缺一股少女应有的活力,但也因为生性淡然冷漠的个性,吸引住人们的目光,让人忍不住将视线投注在她身上,流连不已。
至于躺在床上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到阴曹地府报到的人,她的长相也好。就一个患有肺痨的人来看,她的脸色红润得出奇。
薄薄粉粉的红唇、细细长长的瓜子脸,俏丽的柳叶眉,弹指可破的水嫩肌肤,五十出头的年纪,若不是凹陷的颊骨,折损掉她的青春容颜,她算得上是世间最美丽的病人。而这位病入膏肓、已届葯石罔效之境,却依然得不到充分休息、必须一直忍受旁边的母麻雀叽叽呱呱,聒噪凌虐她耳朵的待死病患,即是当年名满天下,响当当的凤翔--凤大美人。
“老姐姐,俗话说的好,十五娇、十六俏,十七拉警报,过了十八就没人要。您这闺女儿,如今也二十有一啦!还挑三捡四的做啥咧?东村王老爹的独子不错,涟漪嫁过去,定然不会吃亏。您还是趁著一息尚存,早早将这门亲事订下,也好了去一桩心事才是。”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亲事的,是西村家喻户晓的媒婆--元圆圆。
大前年东村卖豆腐的王老爹,在大门口和买豆腐的尉迟涟漪惊鸿一瞥后,顿时惊为天人,当下决定将地娶进门给痴傻老实的儿子做媳妇。委托元媒婆前来说亲。元婆自持天下无说不成的亲事,王老爹也答应以八大轿厚礼前来迎娶新娘,聘金妆奁五牛车,花钿珠宝一样不缺,还附赠两间豆腐铺给涟漪的娘(当然,当时王老爹还不知尉迟涟漪是当朝赫赫有名、凤家航运的千金),让她在女儿婚嫁后,不会顿失所依,少了个“衣食父母”至于大功臣--元媒婆,则可按纳聘的数量、金额酌收十分之一的彩金。订金则是一锭簇斩的金元宝。
做这笔生意,可以让元媒婆凉凉吃一年,她子诩快笑裂了。
生眼睛没见过比王老爹更大方的人,扭著葫芦腰的元圆圆拍胸脯外带保证,二话不说就接下两家亲事。
来到涟漪她家,话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脱口,就被涟漪的娘拿扫把轰出门--凤翔是一代侠女,拳脚功夫自然了得,掌风所至,正好让元圆圆不偏不倚的栽到一坨马粪上。
灰头土脸的元圆圆,面对四周一箩筐的嘲笑,也只有尴尬的抬起脸,一笑置之。
“天下无不是的顾客”秉持信念的元圆圆换上皮笑肉不笑的僵尸脸,力持镇定的从马粪堆里奋战出来。
手上的黄腻湿黏拍不掉,她强忍恶心恶臭,半垮著嘴道:“凤夫人有话好说,何必伸手推人呢?再怎么说,您老到底是凤家航运的龙头,有声有势的,以暴力取胜,真的很难看!下次不要这样了。”
“嫌难看就滚!”冷硬清脆的声音,无情到让元圆圆碰一鼻子灰。可是煮熟的鸭子焉有让它飞了的道理?
元圆圆不畏艰难,锲而不舍。洗掉一身马騒味,她掉转过头,依然是眉开眼笑的登门游说,哀求尉迟涟漪跟她娘答应亲事。
“我们家涟漪今生不论婚嫁,元媒婆毋需多费唇舌,还是趁早回绝王老板,以免误人误己。”精明的凤氏,声音大如雷鸣。
僵硬的睑部肌肉,因凤氏强而有力的拒绝抽动了下。忍不骂人的冲动,她吐气缓和情绪,强迫脸颊松动,笑脸盈然道:“世上哪有女孩儿家不论婚嫁的呢?虽说咱们大唐万民景仰、太平盛世,文治武功第一,四夷朝拜,女人终究还是要靠男人才能出头咧”
“凤家航运今日的成就,可不是靠臭男人打出来的。元媒婆,没当众撵你出门,给你难堪,并不代表我容忍你在此放肆!你若是再不识相,别怪我对你不客气,撒盐轰你出门。”她都没想到,把好好的一个女人推到马粪堆上有多残忍,洒盐算什么呢?
纤纤素手往茶几上一拍,凤氏霍然起身,撇下不知何处得罪到她的元媒婆,走进内屋。
“这这”指住毫无转圜于余、拂袖而去的背影,元圆圆里外不是人的低语:“这老婆娘是吃过男人什么亏,让她如此憎恨男人?”
“元媒婆果然人巧心也巧,知道我们夫人讨厌男人。”她的自言自语不小心被旁边端茶水的小丫环听了去,噗哧一笑,赞赏元圆圆“识人”的眼光,也奇怪她既知夫人的脾性,干嘛还来提亲?
“不过你既然知晓夫人痛恨世间男人,干嘛还来说亲,自讨没趣?”顾不得元圆圆讶然的眼光,丫环嫣然巧笑“您想要这门亲事谈成,唯有期待天公做美,要不就是保佑小姐突然开窍,舍得扔下夫人离家出走。不然,你这媒婆礼--恐怕得等上一辈子罗!说完,她柳腰款摆,也不理会元媒婆若有所思的表情,转头做洒扫工作去了。
要她放弃,除非天塌下来。元媒婆愈挫愈勇,摆明绝不轻易放弃的决心,一面跟富甲一方的凤氏斡旋,一面朝尉迟涟漪下手,倒也其乐融融。
女生外向。她就不信哪个少女个怀春。多在尉迟涟漪身上下工夫,还怕她不缠著凤氏,吵著要嫁人吗?媒婆对亲事乐观,偏偏凤家母女不买她的帐。
尉迟涟漪的心,如果不是石头砌的,就是中她娘“弃妇”的毒太深。
冰山美人从不曾在人前露过一丝笑容。
每回媒婆上门,她总是客客气气的招待,至于成亲一事,她的推托之词,永远都是“涟漪年幼,婚姻大事但求长辈做主”也因此元媒婆一碗闭门羹从头吃到尾。好在王老爹从不嫌弃凤氏的刁钻难缠,聘礼水涨舱高,让她舍不得罢手,足足纠缠母女两年多,好不容易盼到凤氏只剩下一口气,吐血吐到可以直接躺进棺材,让人抬去埋,却还是得不到回应,让她真想买块豆腐直接回家一头撞死。
“你出去。”吃力的挥手,凤氏赶开元媒婆,示意女儿向前,她气若游丝道:“漪儿,你还记得为娘的教诲吗?”
“娘,您累了,多歇息。漪儿不吵您。”飘渺的神情,充满虚应。尉迟涟漪不认为在地听够娘亲诸多教诲之后,还要在她临走之前接受娘亲的茶毒。
不爱男人是她自个儿的事,将来是否接受陌生男子涉足她的生命,也是她自个儿的事,娘亲适时的关爱可以,管得太多,就显得多余也伤和气了。
“不,娘还有话要告诉你”攫住她的手力道之大,实在不像是个病人所能拥有的。尉迟涟漪蹙眉,心里则暗暗揣测娘亲的徵兆是否为回光返照;还是她有意装死,藉此探测她的真心?
“娘将凤家航运的令牌、营运报告全搁在密室的暗格里,等娘百年后,你就继承娘的事业,将凤氏发扬光大。”
死爱钱的娘亲,没有将她一手创立的事业带进棺材里,实在是出人意表。尉迟涟漪波澜不起的睑,终于换上不同的表情。
“不用奇怪,咳!娘死守著钱,也是怕你乱花,将来年华老去,无依无靠,沦落上街乞讨的命运。虽说咱们与你爹大房家老死不相往来,你也不能失了千金小姐身分!用不著拿这种眼光看娘,好像娘有多虐待你似的。”
胡说八道。
她从来不买胭脂--因为她天生丽质,毋需任何水粉为她掩饰青春流逝。
生活花费更是节省到一袭碎花罗裙打年头穿到年尾--保养得当再加上绣功一流,她自豪从未花过娘亲半毛钱裁剪新衣。
唯一出过大门动用到娘亲银两的一次,就是上街帮厨娘买豆腐,事后却引来元媒婆的纠缠不休,让老娘“御赐”一顿竹笋炒肉丝,并发下毒誓不再用她的媚眼勾引男人,才得以平息。
尉迟涟漪乖巧得不像是唐朝豪放女。
钱财对她既无用武之地,她要那么多钱做啥?又不用拿来梳妆打扮,让她美到最高点,勾引天下风流侠士对她粉妆玉琢的外貌直流口水。多无趣!
“你还是努力存钱,等你百年,找个人把你葬在娘的身边”
别开玩笑了。好不容易可以挣脱娘亲“温暖”的怀抱,她还要她死后跟她埋做一堆?天哪!饶了她吧!
尉迟涟漪木然地聆听娘亲的谆谆教诲,心里多的是不以为然。
“还有,娘要你发毒誓:今生今世不许你嫁给任何男人为妻,若有违誓言,将一辈子孤单凄苦、不得好死”
这是什么娘,逼女儿发此等毒誓?
元媒婆听得昨舌,心想尉迟涟漪要是答应凤氏的要求,她的媒人礼岂不定要泡汤了?拜托,她努力了三年之久吔!
“涟漪姑娘,你可别答应啊!”元圆圆情急之下,竟然冲口而出要她拒绝死人(将死之人)的要求,直到她接收到凤氏怨毒的警告眼神,她才意识到自己僭越了。
听说带有怨气的鬼魂,死后会变成孤魂野鬼,万一凤氏阴魂不散,跑来纠缠可怎么得了?可不能媒人金飞掉,还平白无故惹来一身騒,让凤氏有事没事跑到家里来,修理她的多子卩舌。
祸从口出,病从门入,懂得依时依地说话的人,才能活得长命。她还是当个哑巴来的安全。
“娘!您别胡思乱想,女儿无意婚嫁,您好好歇息,其他的我们以后再谈。”拍拍她的手,尉迟涟漪蹲踞床榻,试著安抚。至于承诺?她一直未有婚约,并不代表她不想结婚啊!娘亲抚养她长大很辛苦没错,但她也没必要为她的偏激,断送自己的终身幸福。毕竟行将就木的人,是叱咤商场的女强人凤翔,她尉迟涟漪可还有一段大好青春要过,犯不著跟她立下“不平等条约”
“不,你要是不答应娘,娘死不瞑目--”
真是拿她没有办法。尉迟涟漪盯著娘亲吃惊的表情,不禁有些同情她。
见她骤然发咳,咳得像是要把心跟肺都掏出来似的,尉迟涟漪叹息“如果是爹爹作主呢?难道娘也要我拒绝?”凤翔颔首,尉迟涟漪笑容惨淡。
“以往娘不是教导女儿,为人子女者,务必孝顺?孝乃事必躬亲,顺乃顺从父母心意,勿忤逆不从。娘要我违背父亲,不是摆明要女儿做个不忠不孝的不肖女?”
一双冷眼看世人,尉迟涟漪也许冷傲,也许孤寂成性,蕴发其内的幽默,偶尔还是会在适当的时机窜出。
看着凤翔气黑一张脸,她显得有些病态的开心。
“他不是你爹,他也没有权力要你嫁给你不喜欢的人”情绪激动的凤翔,因涟漪“有心”的试探,将病情进发得淋漓尽致。
惨白著一张脸,凤翔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紧涟漪的手,就著她随时揑在掌心的手绢,咳出一堆浓郁的血水来“涟漪,娘要你发下毒誓,今生今世不嫁他人,你若是不听话,娘就是做鬼也不会轻饶你。”
恨一个男人,真的会恨到要自己的女儿发毒誓,毁掉女儿终生幸福的地步吗?
尉迟涟漪攒紧的眉缩得更紧,在娘亲执拗的眼神下,不经意的透露出来。静静地凝视她一眼,然后,尉迟涟漪投降了。
天大地大,将死之人最大,她就当日行一善,安抚安抚她吧!
久久之后,她在凤翔逐渐阖上双眼的同时,淡然启齿“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尉迟涟漪愿以身家性命为誓;今生今世,定将孤独以终,绝不轻易向任何男人付出感情。若有违誓言,愿一辈子受情苦、受情难,爱上我之人亦将死无葬身之地,永世无法超生,不得好死。”
说也奇怪!她话刚说完,窗外戴红帽冠带,全身通红、手持朱笔的黝黑男人,像记录完她所发的誓言,飘飘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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