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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发了大财。
在睡梦中,电话把我吵醒,文莉哭着说:“你岳母不行了,你快点来。”
我惊得一身冷汗,打电话叫了车子,赶到医院去,老人家已在弥留状态。
怎么回事,昨天分手时还好好的,她应该可以平安活到80岁。
“老太太早上起来要洗澡,在浴室摔了一跤,我们都没听到就给耽误了!”小女佣吓得什么似的。
“秉同”老太太在医师的急救下睁开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并没发出声音,我连忙赶过去,她的唇又动了动,像是在笑,我的泪不自觉滑了出来。
“妈!我在这里。”我握住了她老人家冰凉的手。
她的眼睛看了看文莉,文莉也握住她的手。
她的唇边出现了涟漪,愈来愈大,然后中止在那儿,护士发现不对,急急又叫了医生来,就在那时候,老太太闭上了眼睛。
文莉大哭着扑了上去。
护士把她劝开,在老太太脸上覆了白布。
文莉哭得歇斯底里,精神整个崩溃,我半扶半拉地把她拖开,任她眼泪鼻涕揉得我一身。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她大哭还不算,不停地用拳头捶我。
我不懂她是什么意思,但肩膀上觉得一沉,老太太这一去,顿时使我没了主张。
文莉这时才显出她的能干来,大哭过一顿后,开始办丧事,办得有条有理,上上下下全听她一人指挥,精神十分抖擞,偶尔想起老太太,伤起心来眼圈一阵红,但擦掉了泪又是一条英雄。
我就更显得无用武之地,若非她不断问我的意见这样好不好那样妥不妥当,笨手笨脚地夹在当中简直是碍事。
照她的意思,如果老太太的后事办得不够风光体面,我们这一辈子都别拾起头来做人。
她成了亲族代表,尽可以站出来说话,但也有她力有不及的地方,比如成立治丧委员会时,非我出面不可;委员们全是老太太在立法院中的同事,要不然就是政府重要官员,得有个男人去酬应才成,不过那些老先生们也不难应付,只要礼节合仪:也就混得过去,没人会真跟遗属计较。
乱糟糟地忙了好多天,才正式发丧,场面隆重盛大,撑足了面子。
只不过我怀疑老太太早已驾返瑶池,这一切风光她能不能领受?
“这是她老人家最后的一件事,”文莉吸着鼻子说:“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为了她口中的面子,我得在场面上向所有吊唁的来宾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我知道你为难,可是千看万看,看在安兰的份上,委屈一点,让人家知道老太太没有白疼你。”她说。
我这一生没向谁屈过膝,但这一天却跪得两腿发酸,在儒家的大旗下,谁敢不两腿发酸。
漫长的车队占住了整条公路,一路吹吹打打把老太太送到了老家,我也去了半条命。
回到白石居,沈嫂不肯做西餐,硬是照乡下人的老法子,杀鸡宰羊的,炖了许多中葯给我进补,我不肯吃,文莉在旁帮腔。长篇大论晓以大义演说得人更加心烦。
碧随跑来看热闹,满屋子飘得中葯香,幸灾乐祸地问:谁做月子?
律师出现时,麻烦也跟着来,老太太把所有家当都留了给我,光是代表新村的土地就得交一百多万的增值税,更何况还有其它的。
我本就没有意思继承,再加上啰哩八嗦的遗产税,简直要把人逼疯。
老太太在郊区还有大堆房产,会计师把所有的项目念给我听,我嫌麻烦,教她报上总数,乖乖不得了,这两年土地狂飚,遗产税又大得惊人,我什么都没看见,就得缴七八千万的税。
这是什么年头!简直连死个人都死不起。
“我如果有七八千万,还卖什么画!”我对文莉说:“拜托行行好,帮我找律师申请抛弃继承权。”
“你胡思乱想对不起老太太。”她拿手帕擦眼泪,这阵子她特别爱哭,动不动就眼泪汪汪,圣人看了她都得演练奇门遁甲。
“我如果对得起她,就得坐牢。”听说国税局在这方面查得十分严密,一有个风吹草动,就有很多人得受诛连,我拿不出遗产税,自然还是别充英雄的好。
“老太太的土地全都没有办过担保借贷,非常容易脱手,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到财团处理掉一些,扣掉增值税,你可以剩下大部分。”文莉的算盘比电脑还来得精刮,她打算卖掉新庄的那一块。地原先是别人抵押给老太太的,后来还不出钱来就办了过户,本来是农田不值什么钱,不料去年开放,划成了重划区,一夜之间身价暴增,周边早给大财团吃下了,他们当然对这块地倍感兴趣。
小小一千坪地怎么卖得出七千万,亏她想得出来。
她听我顶她也不生气,连说只要我肯托给她自然垫得出好价钱,第二天回话来了;某财团肯出个整数。
“一亿!”我被她用手指头比那个整数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如果你嫌少,价钱还可以商量。”她补充道。
这是个笑话!
果然是笑话,当天下午就有另一个财团派了不动产部的经理来,告诉我那块地如今是新商业区,又在中央位置一坪值上20万,如果只卖一亿,是人肉大贱卖。
我一夜之间糊里糊涂的成了暴发户,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笑当然是为了发财,没有人不爱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的方式落在我身上,老实说真是消受不起。
“你难道还怕人家笑你有钱不成?”文莉老气横秋地说:“这些是老太大留给你的,是多是少都是她的一番心意。”
这番心意惹出许多麻烦来,每天我都要接到许多莫名其妙的电话,还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攀上一大堆关系,要同我借钱。
我干脆要门房替我挡驾,任何人来寻找在下,一概谎称不在。
只有文莉不被挡驾,这些日子她等于住在此地,只可惜房子不是她的,否则她兴趣来了,会做大翻修。
我决定跟她好好谈一谈。
这天我教沈嫂做了苏格兰蛋卷肉,文莉无蛋不欢,让她开心,我可以促进我们谈话顺利。
我原预备得好好的,但碧随在黄昏时闯了进来,破坏我所有的计划。
她带来木炭和大烤网,就在湖边架设起来,奇的是傅小泉跟在旁边帮她弄,俯首贴耳的十分听话。
“太热天的吃什么烤肉。”我过去说。她好像听到又似充耳未闻,无所谓地点燃了火种,等火升好了,她交待傅小泉看着火,自顾地脱了衣服,露出一身比基尼,扑通一声跳下水。
她在那里表演出水芙蓉,我自不好站在湖边跟她理论,只有进屋。
沈嫂问:“老爷,蛋卷肉还做不做?”
我打电话给文莉,邀她在外头见面,她奇道,为什么不在家中晚餐,我告诉她,后院给小朋友闹翻天,烤barbecue兼在湖里洗澡,斯情斯景老年人不宜。
她听了嗤嗤地笑“今天不行呢!”最后她说:“我今天特别忙,要加班。”
币了电话,我没别的好法子,望着缭绕了一院子的烟气,只有去散步。
山村小筑的风景美,夕阳更美,彩霞把周围点缀得如诗如画,在买白石居时,我曾暗下决心,要忘了纽约,忘了安兰,一切从头开始,但我总是做不到,心海中无时无刻不浮起安兰的影子。
我对她的依恋似乎并不因死亡而终止,我开始怀疑我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是否已经成了一种无可救葯的病症。
也许,时间是最好的医生,它能帮助我爬出痛苦的深渊。
我没办法忘掉安兰,但我相信,如果她有知,一定是更希望我能够好好地活下去,替代她享受生命。享受这个世界。
我叹了口气,旁边突然发生一个声音把我吓了一大跳“好端端地叹什么气?”是碧随,只在湿漉漉的泳装外面套了件裙子就跟在我后面。
“你不是跟傅小泉在烤肉吗!”我皱眉。
“我怕你想不开。”她突然冒出一句“其实你是很可怜的。”
我有什么地方可怜?
“你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她说。
哦?何以见得!
“除了吃以外,”她用只穿了拖鞋的脚踢地上的石子:“你再这样吃下去,会变成胖子。”
可不是,沈嫂做得中西餐都道地,每天又忙忙给我进补,我不好意思扫她的兴,今天早上我发现皮带又得松一格。
“人到中年千万胖不得。”她认真地说。、
我被她的口气逗笑了,小丫头居然板起面孔来教训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葯!
“你太胖的话,会得各种老人病。”
“碧随,你要说什么直说,用不着转弯抹角。”
“哦?我真的有那么奸诈吗?”她睁圆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你这样莫名其妙地说话,自己有什么感觉?”
“我是为你好!”她又扬起脚,踢起一块石子。
“你怎么不替自己打算打算?”我刚要讽刺她,她就马上阻止我“别跟我说耶稣,我就算做错什么,至少也能增长见识,你做错就不一样了。”
“哦?那我该做什么?”
“这还用得着问我?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她冷笑。
我没有回答她,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早已死了,做什么都不会有劲。
“我要回去烤肉了。”她往后转。“听不听在你,将来后不后悔也在你。”
当然,斯情斯景只是凑合着过,算不得理想人生,可是,世界上真有理想人生吗?如果有地方卖理想人生的入门券,我也要赶着去买一张。
可是,她所说的,也并不是全无道理。我终于找到时间和文莉谈话。
苞她约在日本料理店见面,她现在是吃的专家,选的地方绝不会错。
“你要开画展?”她大吃一惊,刚喝下的日本清酒差点儿没呛出来,脸咳得通红,又忙忙地道:“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算迟。”
“你有合适的画廊了?”她急咻咻地问。“是哪一家?”
我如果能保持沉默,一定不会多嘴,但我今天不讲,明天她仍是会知道的。
文莉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女大学生了,这点可以从她闻知真相后看出来,她表现得太好。态度自然风度绝佳,完全掩饰了内心的真正感受。
“恭喜你终于跨出第一步。”她为我斟上酒“我敬你。相信安兰也会为你高兴。你早该这么做了。”
她方才失态,是因为把我当自己人,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不过是个误会而已。
第二天,她像当初搬进来时一样,不动声色地慢慢把东西往车里装,不同的是这回把家当搬走,也许她开始了解“欲擒故纵”的道理,一个女人太心急,会把事情弄糟。
文莉走了,碧随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喜欢撒野,她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谁也不了解她.前些日子捉弄得要我发狂,这些天又没事人似的,连招呼都不过来打一个,像是压根就忘了我这个人。只有月随维持着她的老习惯,每天的天才亮,我躺在床上就能听到湖里的水声,不知道为什么,知道她在那里游泳,我就觉得一阵安心,然后我会马上起床,到我的玻璃书室去,在那里,有我最心爱的工作在等着我。
通常我都很能进入情况,但有几次,我的第六感告诉我有人在偷窥,每回我都能在玻璃上找到湿漉漉的印痕,外面敷水泥的路面也看得到刚走过去的脚印,这当然是月随。
我对她最大的兴趣不仅是她秘密的通道我不只在这附近寻找过百次,可是我总找不着蛛丝马迹。我对她神秘的性格,也很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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