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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这样的遥远,这样的空蒙。
想想困难地睁开眼睛,多么奇怪的房子!四周都是松香水和颜料的怪气味,而糟糕的是在她面前,还坐着个皮肤黑黑的大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大吃一惊,吓得坐了起来。
“不要怕,他就是我的朋友卡地亚,刚才你从单车上摔下昏过去了,是他帮忙我把你抬到他的房子来的,你还好吧?真高兴你醒了。”海穆赶紧跳过来,担心地瞧着她。
怎么回事?想想摇了摇脑袋。
卡地亚对她微微一笑:“你坐一下,咖啡好了,我去端过来。”
的确,松香水的气味全被一屋子弥漫开来的咖啡香气给压下了,她贪婪地嗅着这香气,觉得十分温馨。
“我看你的眼睛!”海穆紧张地说。
她把面孔正对他,莫名其妙的让他用根小手电筒往瞳孔照。
“还好!瞳孔没有放大。”海穆松了一口气。
“放大会怎么样?”她眨着被剌痛的眼球。
“那就糟了,如果再呕吐的话,八成是脑震荡。对了,你站起来走走看。”
她下了床,还好,除了有些酸痛,并无大碍。
蒙古大夫般的海穆这才松了口气。
“你实在不该带她在雪地骑单车的,又是晚上!”二十岁左右的卡地亚端着托盘,责备地走进来。他并不很高也并不很壮,可是全身充满着活力,那张俊秀的意大利脸孔,生得十分罗曼蒂克,就像是罗马神话中的特洛伊王子派里斯,突然在人间复活似的。
他在民族性的英俊中,还洋溢着艺术家的气质与个性,使他看起来十分出众。
“好些了吗?”他放下托盘,对想想说“喝点东西会好过一些,等一下你们两个都别再骑车了,把车放在车后的行李箱,我开车送你们,好吗?”
海穆耸耸肩“芙罗拉,你觉得如何?”
“嗯!”她点点头,刚才那一摔把她摔得七荤八素,再也不想逞英雄了,毕竟没骑惯,如果再摔一次,那可是不好玩的。
她抱着滚烫的咖啡杯,浏览着四处挂着的画。
“你是画家吗?”她问卡地亚。
“还不能算是,但总有一天我会是的!”卡地亚借着说话,好好把她打量个够。不知为何,这个来自东方的女孩,竟令他怦然心动,她短短的黑发,美丽的黑眼睛,象牙般的富于弹性的皮肤,纯白的羊毛衫都使她的四周漾着淡淡的神秘气氛,仿佛是自童话中走出的东方女郎,那样令人充满遐想东方,地球之极!多么不可思议的地方!
尤其是她方才昏睡时,他简直有着见到白雪公主的错觉。
“你是意大利人?”
“是!我来自翡冷翠。”
“名字真美!听说那是个充满艺术气息的城市!”
“不然怎么会诞生我这样的天才呢?”卡地亚自负又幽默地摊了摊手。
大家全笑了。
“希望有一天你能够去拜访我的家乡”卡地亚一提起翡冷翠就兴奋起来,一草一木都郑重地介绍着,而在他又急又快的介绍中,只念过一年法语的想想只有吃力地听着,一句也插不进去。
倾听中,她想起了小老虎。
幼年的那个早晨,他曾对她提起过屏东,屏东只是在台南的最南端,她却从未去过。那时,小老虎曾经保证:“反正你总有一天会去的,你一定会长大,对不对?等你长大了,你妈妈就不会管你了!”
她现在算是长大了吗?
巴黎和屏东究竟哪一个远?
而此刻,卡地亚向她提起翡冷翠。
她终有一日会到那儿去吗?
想想的心中浮起奇妙而又苦涩的情味。
“巴黎的大雪纷飞,处处洋溢着耶诞节的气息,今天我和海穆骑自行车出去,在路上摔了一跤”
想想叹了口气,把刚写了两行的信纸又给揉了,丢进纸蒌中去。
她很想把今天的所见所闻告诉小老虎,可是,他那别扭劲儿,说不定又以为她在炫耀了。
教她信上写些什么好呢?
一本信纸几乎给她撕完了,总之,左也不对,右也不对,每一个想得好好的句子,一写到纸上就会出纰漏她真是怕触怒他
有人说,情书是天底下最自由的文学,只要两心相知,海阔天空,什么都能写,什么都能说,也什么都写了说了不会脸红
可是小老虎这个有多心病的家伙
记得小时候打个这样的迷语什么是天底下最大的东西?又什么是天底下最小的东西?
那就是人的心啊!
雪仍然在窗外静静飞舞。
一阵困倦袭了上来,手足也有些冰冷,想想去把暖气调得大些,然后摊开最后一张信纸。
无论如何,她都该上床了,这几天的飞行,使她没有机会好好休息,实在太累了。
她只写了四个字,没有上款,没有署名。那四个字使她觉他们是一体,不分彼此,不分时空。他的心和她的心紧紧相爱。她这样写着:“想想想你!”
写完了,甜蜜也随着升上无限的柔情,她折好信纸,写好信封,放到枕头下。
那是她的梦,少女之梦。
她要枕着这个梦慢慢地睡着。
她希望会梦见小老虎。
也希望小老虎同样能梦着她。
“在翡冷翠,有一条河,就是著名的阿娜河”讲起故乡时,卡地亚黑亮的眼中似有着一丝乡愁。
“为什么不回去过耶诞呢?”想想忍不住打了岔,这个下午,她又和海穆来拜访卡地亚,离耶诞节只有两天了。
“巴黎是全世界艺术家的集中地,没有成功之前,我不愿意回去!”
想想不明白他的想法,流浪的日子即使丰衣足食,也不见得会快活到哪儿去或者,这就是民族性,环境背景所导致的观念问题吧。
但,逃离了过去的生活,在异地就真能挖掘出真正的自我?期待着衣锦荣归?
她希望她有一天能够解答这个问题。
海穆正静静地在粘土台上炼土,炼完了,他开始踩动角落中的电动辘轳,拉一个花瓶的坯形。
他的动作很纯熟。想想和卡地亚的谈话告一段落后,就一面品尝着香浓的巧克力,一面看他工作。
海穆在这方面很有天才,也具有优越的技巧,想想十分有兴趣地注视着他每一个动作,在国内同龄的小朋友们,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得以发挥兴趣与才能。这真是可惜,因为,这往往是培养自信最良好的方法
卡地亚凝视着她的侧影,心里十分微妙地有了爱慕的意识。她那样的美,美得一丝折扣都不能打。巴黎的美女虽多,但她足以和任何一个抗衡。她清灵逸秀,四肢均衡亭匀,但眼中却有种非常奇怪的野性。
他敢断定,不出两年,她必蜕目前还幼嫩的蛹壳,成为绝色。
那不止因她皮相的官能美,而是她足以燃烧别人灵魂的性格美。
他很怀疑,自己在短短的三两天,是不是已经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
除了普湄湄和想想,卢塞尔先生还为了海穆的关系,邀请卡地亚来做客,一同过新年。
当卡地亚进屋时,想想发现了一件事,就是一向高傲冷淡的凯瑟琳,放弃了矜持和自负,十分亲切地去迎接他。他的臂下夹着包装得很好的礼物,想想有些想知道,他将送给她什么?
凯瑟琳凝视卡地亚的眼神实在异样,想想相信,不止是她,可能卢家的每个人都看出来了。凯瑟琳一反常态的娇气和做作,终于惹起海穆的不满。
在凯瑟琳还想要在卡地亚的面前表现一番时,海穆以孩子气的任性把卡地亚带走了,说是要给他看新买的一套飞机模型。
客厅中只剩下卢塞尔先生、普湄湄、凯瑟琳和想想,凯瑟琳略为敷衍了几句,便说要去厨房,告退了。这个想想更是孤单,因为卢塞尔除了礼貌性的塞暄外,一颗心似乎都放在普湄湄的身上。
这很好啊!想想心中暗自冷笑。
由这几天的观察,这对已经十多年没见的老友,似是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掌故,虽然表面上仍维持着宾主关系,可是,内心恐怕已经燃起恋火了吧?
她自己谈恋爱可以,那为什么要拆散别人呢?
想想几乎是以痛恨的眼光望着神采奕奕、丰韵优雅的普湄湄。
大家在屋外手牵着手,围成圈圈,边唱耶诞歌曲边顺着火堆走。
凯瑟琳姐弟唱法文歌词,卡地亚唱意大利歌词,想想唱中文的。凯瑟琳的声音清越高亢,海穆的带着男孩变音期的暗哑,卡地亚的则宽厚雄沛,而想想的柔美动听。几种不同语言的歌词配着卢塞尔先生的小提琴,充满了异国情调。
普湄湄是唯一的观众,她带美丽的笑容望着卢塞尔,好像是凝视心爱的宝物。
那笑容太明显了。
想想在越来越快的歌声中,被完全的欢乐紧紧包拢。
想想急于知道卡地亚送什么给她。卢塞尔先生送她的是一瓶仙诺香水,普湄湄照例是瑞士手帕,凯瑟琳送她一个银珐琅镶珠的粉盒,海穆的是一只他亲手烧的上釉绿彩花瓶;现在,她接到卡地亚的礼物了。
摸起来四硬硬的,中间部分柔软。啊!她可以断定这是一幅五号的画。
果然不错,拆封一看,她呆住了。
画中人竟是她自己。
她从没当过卡地亚的模特儿,可是卡地亚画得是这样好。他画得并不像,他只是准确地抓住了她的神韵和气质;那稍带娇怯的手合在膝上,遥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的表情画得不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神情?那雪白的大氅,墨绿色的背景,完全烘托她神秘的、东方的眸子,仿佛是深海下正有一簇火焰在猛烈燃烧挺直秀丽的鼻梁有几分任性,还有那小小的,只有朱红一抹的嘴唇
她把画紧抱在胸口,一时真是爱得发痴。
她从不知自己是这样的美。
那活生生的画像,瞬间传来爱与美的信息。
她闭起眼,朦胧中,觉得自身握住的,是世间上一向渺茫的幸福。
楼梯上这时发出了嫌诏,她一惊,张开眼,看到呆站在那儿的,是面色苍白,眼中射出嫉妒之火的凯瑟琳。
“新年快乐!”想想有点结巴。
“新年快乐!”凯瑟琳没有移动脚步,脸上也没有表情,那么,她是都看见了?
新年过后的第三天,卡地亚打电话来,约想想单独出去,幸好凯瑟一样不在,征求过普湄湄的同意,半个钟头后,卡地亚开车来接她。
想想的心情实在很矛盾,这段日子,她天天在等林其平的信。可是,他就是一个字也不写,有时候晚上想起来,心情的恶劣和痛苦常让她睡不着。
而卡地亚的心思,她不见得不明白,也不见得很想和他一道出去,她只是欣赏他而已,虽然这分欣赏冻能表示什么,反而使她有种在背叛着初恋的感觉。
卡地亚到的时候,一反平日艺术家潇洒的打扮,像新年那天一样穿西服,系起领带,手中还有束黄色的蔷薇。
他很聪明,没有送俗气的红玫瑰。
可是,想想的脸却红了。
卡地亚眼中的倾慕已经表示出他的热情。
来自意大利的男孩啊!她心中轻叹一声。
卡地亚今天带她游巴黎。
“我欢迎你来认识我们的文化,同时巴黎也是最富魅力的城市,到处都是无价的艺术品,同时法语也是最美的语言。”卡地亚说。
“中华文化同样的精深广博。”想想昂起脸看他。
“当然!当然!”卡地亚没料到她对自己的国家这样感到骄傲,忙答道:“世界上,我们唯一承认能与法国并驾齐驱的只有中国。”
普湄湄看了想想一眼,她不喜欢女儿这么多话。
“没关系!”卡地亚是那么自然地把手插进她的臂弯,边走边说“年轻人应该有自己的见解,才能超越凡俗,芙罗拉,你将会发现,巴黎是个某方面保守,但也能给矛居民充分自由的城市。”
普湄湄和卢塞尔曾经畅游过处处名胜,可是,夹在一对似乎在谈恋爱的人当电灯泡,再好的风景也让人挺别扭。
“如果说巴黎是一幅画,那么,塞纳河就是一首诗。你看那些被白雪所覆盖的树,沿着河流两岸,带给巴黎四季不事的景观,”卡地亚边走边替想想作向导“尤其是秋天落叶的时候,真是美极了,你秋天时再回巴黎好吗?”
想想只笑了笑,有生之年,她或许会再来巴黎,但不可能是明年秋天。
“你还会再来吗?”
“未来的事谁能预料呢?”
卡地亚没有再吭气,两人沉默地在雪地上走着,小而白的雪花轻轻落着。
雪!何年何月再重见巴黎之雪呢!
人生如梦?还是梦如人生?
再过几天,她们就要结束假期回台北了,这些日子发生过的,都如此的不真实,就如梦境一般。巴黎!巴黎!当初不愿来到的地方,竟也令想想涌起了一丝离情。
由塞纳河边的小桥,卡地亚领着她走进罗浮爆的侧门,四十六英亩的宫殿,神奇,华美,壮丽,说明着它几百年来伟大的历史,令人叹为观止。
想想不知道为什么卡地亚不领她进去,只是绕着一圈又随着他由正门的宫墙走出来。
宽阔壮观的香舍丽榭大道就展现在眼前。
美丽的大道,美丽的商店,新年的气象,使得一切更增辉煌。
在这条大马路的尽头,是巴黎的别一个标志凯旋门。
十九世纪初,由独裁者拿破仑掌政时所建立的凯旋门,这样的巍峨,巍峨在厚重的历史课本中,却于此时耸立在她的眼前。
一时之间,想想站在戴高尔广场上屏住了呼吸。
卡地亚这时却低头看表。
想想正仰视凯旋门上气象万千的雕刻出神时,凯旋门的灯竟突然亮了。
她吃了一惊,白天为什么开灯?
卡地亚静静地望着她,脸上有可爱的,意大利清澈阳光般的笑容。
那笑容深深震撼了她。
“知道灯为什么在此时亮?”他喃喃地问。
她摇摇头。
“灯为你而亮,因为今天是我爱上你的日子!”说着,他俯下身,在她颊上轻轻一吻,甜蜜气息如同春日熏风。
那样温柔又充满爱意的吻。
她全身都颤动了,迷惑了。
她不能去拒绝,拒绝雪花中所有美丽的震撼。
他们在明灿的雪中和光中默然凝视。
那光亮赶走了一切忧愁与灰暗。
留住吧!她模糊地想,巴黎冬雪的回忆,如此罗曼蒂克的梦啊!
就算它消失,但总会在心中永存不息。
这样遥远的梦,是不会妨碍她的初恋吧!
他们在雪地中痴痴相望了一小时,全身落满雪花,宛如两座雕像,凝眸中,却已不知身在何处。
一个钟头后,辉煌的灯火熄了,天地万物又重恢复秩序。
想想轻叹了一声。
卡地亚为了她特地去市政府的公共建筑物照明处提出申请,在这个时刻使得凯旋门大放光明,这样的事情,将使她终生难忘。
永远怀念巴黎,怀念卡地亚,怀念雪白的
但他们终究是要分别了。
与巴黎的分离。
心中甜蜜与酸涩交织的,不知是该如何形容的情形。
“希望你再来!我会在巴黎等你。只要你再来,再来这儿,我就像凯旋门一样,永远地等着你!”卡地亚握住了她小小的手。
除了小老虎,没有别的男孩子吻过她,可是当卡地亚将唇轻覆时,她觉得她拥抱住了整个巴黎。
天地在旋转,黄玫瑰在旋转。
千朵,万朵,世界充满了炫丽的黄玫瑰。
飞机离开了跑道,以雷霆万钧之势,直上青空。
大地仍是一片银白,那雪降处,是美丽的京畿。
想想由窗口往下望,心中一片惆怅。
她要回到自己的家去,而卡地亚并不回意大利,他要在史迹遍地的花都等她
也许他们不会有再相逢的一天,但,短短的如同诗歌般的恋爱,存在心中的并不是遗憾。
这就够了。
她也同样地领悟到一件事当她们来的那一天,普湄湄对着茫然不能见物的雪地呼唤着艾菲尔铁塔,罗浮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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