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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提愈高,愈拢愈尖,流失去家常的温度。

    我仍旧低着头,其他的同学也和我一样低着头。

    “上课不专心,不会又不问。这个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也不会!”凤凰郑边说边用手拍打课本,空气潮湿腐霉,似乎在酝酿什么。“你有没在听我说话!?”她忽然拔高声音,丢下课本。“不想上课就出去!傍我站到外头去!”

    同学似乎为这意外的发展感到诧愕,有人抬头看我,有人低头看着译本,更多的是沉默,我们习惯的无言的服从。或许也是惟一能有的反应。

    我也没想到,还在迟疑。凤凰郑皱着眉,喊起来,声音短而急促,和空气擦撞着,有一种金属性的锐利。“还在发什么呆,还不站在外面去!”

    很明确了。我走出座位,沿着走道经过讲台,走出教室站在走廊上。门在我身后被关上,那种腐潮,好像带着善意的温暖也被隔在后头。我低着头看着地上,胸口被什么勒紧似,有什么东西涌到喉咙,觉得想吐又吐不出来,然后我觉得眼眶酸,热热的,中风般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动。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我用手背把挡住视线的东西擦掉,有种不安感,我觉得每个人都躲在教室看我,我是整个暴露了。我这样想,一边抬头,对面教室果然有人隔着窗子在看我。

    那个张浪平。

    我不知道他的教室就在对面,我们以前根本就不认识,现在也不算认识。我跟他对看了两秒吧,便把头扭开,我不想看到任何我认识或能辨识的人。

    下课后,凤凰郑直接走回办公室,也不看我。班上有人好意跟我说可以进教室了。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不太敢跟我说话,怕触犯什么,远远地站在一边表示什么,甚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平常考试不及格,大家一起被打手心,这没什么,但如果情况只发生在单一对象,气氛就变得比较敏感。

    我照常上课吃午饭,也没跟谁说话,一整天老是觉得眼眶酸酸热热,老是有东西梗在喉咙的感觉。放学后,雨下得很大,我自己一个人走到车站搭车,沿途经过一些住家和商店,突然想到,每家商店都有店员老板,那些住家也都有人居住,路上还有指挥交通的警察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们一样是做工或捕鱼的,也不是和我们一样住那种工寮式的房子。这些我天天看天天遇到的景象突然变得异常的清晰。我天天看到听到经历到的,我居然从来不曾去想到。我又开始觉得眼眶变得酸热,一辆宾土车从我身旁开过,激起一片火花,溅了我一身。客运车提早进站,我差点没赶上。车窗外的天光已经变暗,从车内看出去,惨白的灯光下,只看得到我自己在玻璃上的映影,在不断打在车窗上的哗哗大雨中扭曲变形,变得木然。

    下了车,还没来得及打开伞,强劲的风就灌得我倒退一步。我勉强把伞打开,找紧湿了一半的衣裳。沿路是黑暗,没有光。这偶尔让我想起圣经的“创世纪”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天地无形,深渊一片黑暗混饨,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好像是这样吧,我没信仰。黑暗是对光的亵读;上帝说,光是好的。

    原来别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原来我们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凤凰郑说“哦,做工的”短促窜扬却在鼻腔形成一股压抑的音调,像老鼠被截断了尾巴的叫声。我才知道我那番自以为是的话,不仅鲁莽,对她是种冒犯,而且亵渎。我爸说的毕竟不是真理。我爸是做工的。

    风吹得我走一步退三步,它从四面八方、上下左右席卷过来,十面埋伏,已经没有所谓风向可言。北半球在北纬二十四度的地方属于信风带,由于地球自转的关系,由北向南吹的风便偏成了东北风,但因为地球表面不只有海洋,还有陆地有高山,夏天陆地热海洋冷,冬天陆地冷海洋暖,地面吹的风随着季节的不吾便也跟着改变,这种风就叫做“季风。”应该是这样,地理课本上是这样说的。而根据这个道理,现在在吹的风,应该是季风,但它完全没有道理可循,一会儿由前面打来,一会儿又由后方撞来,然后左右包抄,再从地下反灌上来,再挟着浪似的雨,每走一步,我就觉得我好像是喝醉了酒在跳探戈。

    才走了一小段路,雨伞就已经翻花,断了四根伞鼻。疾劲拍浪似的风和雨刮打在我脸上,好像被人连打了好几个光。我试着想把翻断的伞鼻折拗回形,忙碌地拨弄着却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脚步跟路身体颠仆,甚至连眼睛几乎都张不开,跟着,后方猛不防冲来一股强劲的风,猖狂的推撞着我,而伞又被刮翻了,我抓着伞柄,连带的也被刮起来。悬空被推了几步,大概就要摔在地上,有人抓住我脑后的衣领将我拉了回去。

    我根本没办法开口说话,只匆匆狼狈地回头看一眼。是那个张浪平。他的情形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一只伞只能勉强说是尸骨齐全,挂在他脖子上,而水从他脸上不断滑下去,整个人像在溶化,像一具水溶性的模型。他那一“抓”其实也是很吃力。我看他也是抵挡得很辛苦。

    “快点!”他用吼的,催促我加快脚步。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我赶紧跟着他。他走在前头带路,偶尔回头拉我一把,走两步退一步的,十分钟的路我想大概走了半小时才总算拗进了山坡口。

    闭进了村子口,有山坡挡着,我总算松了口气。但要爬到上坡,上头还会有风。

    “刚刚谢了。”我转头。进了村子,我就跟张浪平并排走着,他比我高半个头,我必须略微仰头。

    “这里每天都这样吗?”他没有对我的道谢表示什么,问得没头没脑。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回得?饬娇伞!昂孟癜伞!?br>

    “我们渔村就靠海边,也没这么夸张。”他抹掉脸上的水珠,但雨一直打下来,怎么抹也抹不干。“差点就被风吹走了。”

    “习惯就好,顶多像太空漫步。”我并不是在开玩笑。不管什么事,习惯就好。

    说话的时候,我跟张浪平已经走上了阶梯,聚落家户梯田也似的分布,我们上坡在最上头,而所谓下坡其实只是我们对底下人家的统称,还分下一坡、下二坡,还有一个旁中坡。阿旺住在旁中坡,所以张浪平应该由阶梯中段左向广场再转上另一边山坡脚下的斜坡。我则沿着阶梯穿过广场一角,一直爬到最上头。

    “我往这里。”爬到中段时,我朝上比个手势,脚步没停。

    张浪平左转走进广场,我继续往上走。好像在爬天梯。让我想起一种生物叫蝼蚁。

    “于满安”爬了几步,张浪平忽然叫住我。我自然地转身回头。

    “我这里有一本英文文法,你要不要?”

    我没想到,有一股轻微的错愕。前面不远有根电线杆,幽微的灯光照了跟没照一样。

    “不用了。”我听见自己这么说。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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