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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长得很像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韩昭容刚升起一线希望,因他下一句话而破 灭。“可惜她死了。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得的是不治之症。”
她静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双手叠在腿上,坐姿安然。窗上的百叶窗是拉下来的, 遮住了窗外的风景和阳光,但她无所谓。
她沉浸在冥思中的脸庞,漾著使她突然看上去年轻许多的神采,通常茫然的眸子闪 著几近幸福的光芒。她的嘴角拉著甜甜的像似少女的羞涩笑意。
她的记忆坠入久远以前,也是一间把光线刻意遮掉的房间,他们每次见面都在那个 房间。他总坚持把窗帘拉上,她便依著他。她什么都依著他,不顾一切地把什么都给了 他,从来也没要求什么。几时见面都是他决定。他说来就来了,说走就急著非走不可。
那天,她留了他一下。
?“我──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她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拿提箱的情人,把身子转了过来。看着他英俊的脸,她漾 开快乐的笑。有时候等著下次见面时,她想着他,就觉得心底溢满幸运和幸福。他一个 外表堂堂的男人,居然喜欢上她这个乡下女孩。想到能和他厮守终生,为他生他的孩子 ,她喜不自抑。
“看着我傻笑什么?”他看看表,声音、表情都很焦急。“有话快说啊。”
“唔”她红著脸低下头,轻声轻气地告诉他。“我有了。”
“有?有什么?”
“哎,俊瓜。”她拉他的手贴向她腹部。“有这个了。”
像突然被烫著般,他迅速抽回手。“你怀孕了?”
听到他的口气,她头抬了起来。他的脸色发白。“怎么?”她怔怔问。“你不高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他说的是他自己,还是怪她呢?没料到他这种反应,她呆著没说话。
“唉!”他重重叹口气,修长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爬梳过他浓密的头发。
她望着他重复的动作,望着他的手。她最爱他的手,它不像她生活里一天到晚见到 的粗糙又粗鲁的男人的手。它干净而柔软,抚摸她时永远那么温柔而温存。还有他的眼 睛,每当他凝视著她,她便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为他而美。
而此刻那双眼睛冰冷、疏离、责备地看着她。
“你要怎么办?”
“我?”她教他问住了。
他又爬梳一下头发。“好吧,好吧,我来想办法。”
她看着他走出房间,用力关上门。?
他用手指刷过满头银丝。只有在极度心烦时,他才会有这个动作,而今晚他刷发次 数之频繁,使得柯静芝都要开始担心他会将那头白发扯光了。
她将视线自立于窗前丈夫的背影,移回她摊在膝上的杂志。结?近五十年,了解几 时可发问,几时该保持沉默,是她维持婚姻和谐之道。她深谙个中哲学,正如她知道他 每个月必在同一天前往南部,和公事无关。她也知道必然有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会否 危及他们的婚姻,这么多年了,他只字不提,若然无事,她自然装瞎作哑。近几月他每 自南部回来,心事总一次比一次深沉。静芝有容人的雅量,只不知对方是怎样一个人。 但能令他牵挂放不下近十年,想必这份关系不浅,而是否要公开它,她留著由他来决定 。
她当了将近五十年一切以丈夫的决定为决定的女人,无关逆来顺受,纯然是一个妻 子对丈夫的尊重和信赖,即使他有了婚外情,这份尊重和信赖丝毫未减。因为他所有的 时间和生活重心仍在于他们的婚姻组成的家中,她若去和个一个月只能见到他一次,相 处仅有一日夜的女人争风吃醋,未免显得太心胸狭隘。
陷于沉思中的蓝季卿自然完全不察他妻子的想法。在蓝家有个不成文的不变家规: 女人天生应活在男人强壮的羽翼下,只管持家,生儿育女,旁的一律不当过问。
他一生堂堂正正,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一世为人秉持宁可人负我,我不负人 的准则,行事皆以家人福祉为首要考量,但二十八年前他却做错了一件事。它至今耿介 在怀,罪恶感无一日不若鬼魅般追随著他不安的良心。
?“你要什么?”他精敏、锐利的眼睛盯著他面前的女人。他没想到她竟会找到公 司里来。
“我什么也不要,”她把一个信封放在他办公室桌上,固执的下巴骄傲地抬著“ 这个钱还给你。”
她的眼睛闪著受辱、受伤的沉痛,她的双手颤抖,他不为所动。他不能为之所动,此事关乎重大,关乎他整个家庭,他的家族声誉。而且为了个他不能告诉她的原因,他恨著她。
“除了钱,我什么也不会答应你。”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要。我要我的孩子。”
“蓝家不会承认这个孩子。”
她放声笑起来,笑声旋又戛然停止。“放心,这孩子是我的。”她变沙哑的声音空 洞而绝望。“和蓝家没有一点关系,我的孩子不要个懦夫父亲。”?
她孩子的父亲不是懦夫,他当时没能在她转身走掉前说,如今虽然再面对面,有机 会说它,他也愿意告诉她当年他隐瞒的一切时,却是太迟了。
他想他有生之年,只怕永远没法知道她坚持不肯拿掉,执意留下的孩子,究竟是男 是女了。而若那是个女孩,则蓝家再无子嗣来承继家业,便是上天给予他最严厉的惩罚 。
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吗?在她眼里,却是景物不再,人事历历如斯。
小镇依然,但许多旧房舍都已为新建筑取代,窄小的石子路拓宽为柏油路面了。那片原始山林成了国家公园,附近的大型观光饭店繁华了她记忆中简朴的小乡镇,教堂原址矗立著一栋现代化公寓住宅。这儿曾是她的生命获得再生的地方,如今寻不到一丝旧日痕迹。
她继续走着,陌生的景物驱不去她脑海中熟悉的影像。曾经一度空白,再回复后便 一日不曾消逝的记忆,在她步入一条巷弄,看见一排竟依然存在的低矮建筑时,蓦地席 卷而回,她的血液顿时在体内狂奔。
这是她来此的目的,温习她的痛苦──虽然她二十几年来从不允许自己忘记──让 恨燃烧。恨,是她生存的原动力。
她往前走,丝毫不察身后有个人。他自她绕过教堂旧址,便一直跟著她。她停在一 间仿佛已再经不起风雨飘摇的违章建筑前。回忆将她拉入黑暗里,就像从门口望进去, 只看得见一片漆黑。
?“你给我乖乖待著,敢出半点声音,老子抽断你的喉咙!”
随著威胁之后,皮带加强警告般往门板上抽了一下。黑漆漆的小斗室里,四岁的小 女孩抖嗦地缩在角落。里面气味很难闻,又酸又臭。但总比在外面挨皮鞭好。她不敢太 用力抱她的身体,皮带在她全身到处留下了灼烫的痛苦,那种痛,仿佛深入骨髓,永远 不会消失。她想她也许会痛死掉,但死了就不必再动不动挨打了。她虚弱、疲惫地把头 靠著墙,等候、祈祷死神来带她走。
“求求你。让她出来,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都不懂啊。求求你”妈妈苦苦哀求的声音唤醒了她,她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爸爸巨大的手掌几乎打 得她眼珠子震跳出来。她的脸感觉像吹满了气般鼓了起来。
“你懂!你就是懂的太多才会生下这个野种”
“求求你,放她出来吧。她伤成那样你把她打成那样”
“我打她,我打她怎么样?你心疼她,还是心疼让你怀了她的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替老子生个孩子?难道老子的种不好吗?”
“求你放她出来我给你磕头你要我做什么都听你的求求你”“这会你都听我的啦?好,过来!”
“求求你”“少你簦 ?
她没有听到鞭打声,但是她母亲痛苦的叫声和呻吟,撕裂人心肺地传来。她知道妈 妈又为了她遭到可怕的处罚,那一定比鞭打更可怖,她不顾疼痛地将身体推倒在地上, 拖拉著爬到门边,同她无力的小拳头捶击反锁的门,灼痛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喊“妈 妈不要打我妈我听话丫丫乖丫丫听话不要打我妈”?
时光隧道的黑洞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是个伛偻著面容憔悴的苍苍老妇。她心口揪成一团,两眼紧紧盯著眼前的老妇人,看到的,感觉到的,都只是陌生。她不认得这位老妇,她认不出她来。
老妇人斜著脸向上看着她,一只被岁月揉皱的细瘦的手遮在额上,挡住午后太阳的强光。老妇说了一句话,她还听不懂。老妇重复一遍,她还是不懂,但是她扭紧的胸腔放松了些。这位老妇不是她要找的人。
“请问”她些许尴尬及无措地开口。“你住在这里吗?”
老妇皱著几乎被皱纹压挤得变形的脸。“听呒啦。”她转身要回屋。
“等一下!”她急忙叫住她“请等一下。请问这里是不是有没有一个” 她急得比手画脚地不知从何问起,语言不通是她事先没有想到的障碍。
“需要帮忙吗?”一个磁性的男人声音插进来。
她转头,遇见一双善意、带点迷惑的眼睛。“你会说台语吗?”
“会一点。你找人?”
“嗯。有个叫涂开的人,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还住在这。”
他替她用台语向老妇重复她的问题。
老妇点点头。“是啊。”
“他太太呢?”她问。
这次老妇没等男人翻译,手指指著她自己。“哇就是啊。”
她怔了怔。
男人以为她没听懂,遂说明“她就是涂开的太太。”
“不是,不对。”她半自语地喃喃,而后面向男人。“请帮我问问,我找的是二十 几年前住在这的涂开。他有个太太,还有个女儿。”
他代她转述了,老妇露出恍然的表情,叽哩呱啦说了一串。
“她说什么?”等老妇停下来,她急切地问。
“她丈夫是你要找的同一个人。至于他原来的妻子、女儿,她们都死了。”
“死了?”她脚下踉跄了一下,男人立刻握住她胳臂。但他一碰到她,她却有如触 电般跳开。
他关切地注视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你还想问什么?”
“请问她,她她们是怎么死的?出了什么事?”
他问了。这回老妇说一句,他转译一句。“她不清楚。像是母女两人同时得了急病 ,夜里死的。没人确实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深吸一口气,点点头。“请帮我谢谢她。”
他代她向老妇道了谢,一转身,她已经走到巷口了。他很快追上她,当他再度伸手 企图扶她,因为她步履有些不稳,她又一次惊跳开,停下脚步,探幽的黑瞳瞪著他,他 困惑地收回手。
“你还好吧,小姐?”她眼底深重的哀痛惊动了他。
她仿佛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变温和的眼神露出一丝歉然。“哦,我没事。只是 难过。”她嘴边拉了个牵强的笑。“刚刚谢谢你。我很抱歉就这样走开,只是我一时 ”
“没关系,”他举一手阻止她的解释。“我了解。听到这样的消息,任谁都没法一 下子接受。那对母女是你的旧识吗?”
“是小时候的邻居。我离开的时候还很小,很久没见也没有联络,所以我想来 看看她们。”她摇摇头,一头黑匹缎般乌亮的直长发在她挺得笔直的肩后甩动,却 甩不去她眼底的深沉悲哀。“再一次谢谢你”“我姓费,费希文。”他看出她要走,可是他下意识地不想就这么让她走掉。“小姐贵姓?”
她犹豫了一下。“牧,牧师的牧。”
“牧小姐,你脸色不大好。到我家坐坐,喝杯茶,休息一下好吗?我就住这附近。 ”
“不,不要,谢谢你。”她拒绝得飞快。“我该走了。”
他注视她疾步走开,抑住跟上去的冲动,张著的嘴也没发出声音。
当他在原来是教堂的路边看见她,一惊复一喜,接著便纳闷起来。她的脸庞五官和 狄兰德小姐相似,但发型完全不同,立即吸引住他的神韵亦与狄兰德差之千里。除了那 张脸蛋和身材和狄兰德小姐几无二致,她看上去分明是另外一个人。
然而也是那张和狄兰德酷似的脸,使她们看来截然不同。这位牧小姐的情绪全写在 她雅致的脸上。当她沿街走着,愁怀和感伤浓得仿佛要将整条街道和两侧的建筑淹没。 她驻足矮屋前时,他远远看着她,她的表情有如那屋子是个食人怪兽般。等那老妇出来 ,她脸上的惊怖和绝望瞬间化为教人看着便心痛起来的沉痛和悲伤。
而最最摧折他的,是听到那母女的死讯时,彷如死去的是她的亲人般,他几乎可以 看见排山倒海的痛苦在她体内爆炸,将她炸成了碎片。当她茫茫然转身自他身边走开, 她肩上负荷的悲伤和哀凄,却竟使她的背挺得更直。
又一个谜样的女人。短短两天,他心湖波动了两次。费希文想不透他何以竟在如此 短的时间内,遇见两个如此貌似,然又如此不同,且都深深打动他心腑的女子。
而他有种感觉,他还会见到这个牧小姐。
“你气色很好。”费宗涧,希文的父亲,开门见到他总是这句话。
他并不常回恒春老家,工作忙,常要四处旅行是原因其一,其次是他和父亲除了一些老套的寒暄词,说不上几句话。
“梅姨不在?”他随口问,并不真的关心。
“打牌去了。”费宗涧淡淡答,随即坐回客厅的藤椅,继续下他被打断前独自下著 的围棋。走了颗黑子,想到另一句惯例的问话,又抬起头。“这次住几天?”
“不一定。”希文的答覆也是千篇一律。
梅姨是他父亲的第七个太太。第三个以后,希文就不再在父亲又带一个没见过面的 女人回来,说“希文,这是你新妈妈”时,乖乖叫妈妈了。
小时候他始终不懂为什么爸爸不断给他换妈妈。他亲生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就死了, 希文连她的长相都不记得。前三个新妈妈都发生在他四岁之前。他后来才明白,他父亲 不停换女人,不是为儿子找妈妈。她们没有一个关心过希文的存在,费宗涧则根本不关 心她们是否关心他儿子。第四个对希文很严,是个有洁僻的女人。其他多半是些花枝招 展之流。
梅姨算和他父亲在一起最久。她来时希文出国念书了,和她没打过几次照面。她只 第一次见面时,惊讶地好好打量了希文一番,对费宗涧说“看不出你有个这么俊的儿 子。”
当天夜里,希文听到隔室的一小段私语。
“嘿,你这儿子幸好长得不像你。”梅姨说。
“怎么说?”
“你太太八成很漂亮,才生出这么俊的儿子。怪不得你没有一张她的照片。干嘛? 怕我一比给比丑了,心里吃味?”
“扯哪去了?”他父亲一贯是那懒洋洋、不经心的语调。“我和希文他妈草草结的 婚,根本没拍照。之后也没照相,哪来的照片?”
“哟,瞧你一副老实相,弄了半天,难道你把人家肚子弄大了,才慌慌张张娶来的 ?”
“没这回事。”
“没有才怪。你说嘛说嘛喂,先说了再办事。”
“唉,好,好。你小声点。”费宗涧压低了嗓音。“他妈妈嫁给我时是怀孕了没错 ,可是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自愿当龟公啊?”
“哎,小点声。她是个好女人,遇人不淑而已。何况我我不能生育”
“你什么?你这没良心的!怪不得!我远以为我自己肚皮不争气,搞了半天是你不 能下蛋!”
“嘘,别闹嘛!一会儿让希文听见了”
他没再听下去,下床出了房间,在院子里站了大半夜,第二天便走了。他始终没向 他父亲提及或问起这件事。
希文后来了解他父亲是耐不住寂寞,却又是个不很懂生活情趣的男人。也许这是那 些女人都无法和他长久的原因。但如此不间断地换伴侣,他仍是寂寞的。
有时希文会想或许这是为什么他当初走入时装这一行。他曾在接触形形色色的女人 中,试著去了解一个男人能自其间得到什么乐趣和满足。但显然他父亲追逐的,需求的 ,和他截然不同。当女人,尤其美丽得耀眼的女人,成为他事业里的配件,装饰,展示 品,他便完全放弃了去了解他父亲。因为女人在他们各自的生活当中,代表全然不同的 意义。
他寂寞吗?希文偶尔会问自己这个问题。结论是,他太忙了,无暇寂寞。哦,他当 然有过女人,从不固定,那是人的身体本能的需要。他不称为性,太浮滥;也不视之为 欲,太低俗。两个异性肉体互取所需的行为,也是一种艺术。他是如此看待那件事的, 遵行身体的哲学。他想过或许他生父对他母亲便是这种感受。因为如此,他在处理两性 之间的关系时格外谨慎。
但现在,他想着两天之内遇到两个女人,寂寞忽然没来由地侵上来。他有种要去接 近她们,了解她们的欲望。欲而非欲,这是种较深刻的感觉,他以往鲜少对女人有过的 感觉和渴望。
不知何故,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两个女人的出现,对他长期冬眠,秩序化,理性化 的生命,将是种惊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