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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直到锅中溢出熟悉的香气,她再俯身看了成色,一张红扑扑的粉脸露出愉快的笑容。
“这锅芝麻炒好了,可以拿去风干了。”
马上就有专司的伙计过来处理。她还没忙完,接着在作坊里走了一圈,仔细地查看工作进度,吩咐指导一些细节,这才加件外衣走出作坊。
天已大亮,日头晒融了屋瓦上的晨霜,滴下了丝线般的细细水帘。
才走到屋子转角,就听到好大碰一声,原来是阿推和栗子用力关上客房木门,两人不断地往身体乱拍,慌慌张张地逃离现场。
“怎么了?人救活了吗?”喜儿忙唤住他们。
“灌了姜汤,人就醒了,可是”阿推还是愁眉苦脸地乱拍自己的双臂。“那人浑身又脏又臭,冻得像一个大冰块,我们烧了一桶热水,将他放进去温着,谁知他一下水,满身的虱子、蚤子全跳了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跳到我们身上,呜”
“快回房将衣服换了,我叫小梨帮你们用热水煮过。”
“小姐,那个乞丐醒了,给点银子打发他走吧。”栗子也哀号道:“我们做油坊的,一定要干干净净,不能留他养虱子啊!”“我知道了。”
喜儿心中自有定见,既然救了人,就要救到底,就像当初她将病奄奄的小梨从破烂堆里拉出来时,即使蚊蝇漫飞、虫蛆乱爬,她也不怕。
她大着胆,推开了房门,入目便见到一个男人动也不动地坐在大澡桶里,他低垂着头,一头黑发披散在水面,满脸乱糟槽的髭须,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看得出神色极为疲惫衰弱,唯独那两道浓黑的剑眉又显得格外不协调地英挺。
“咦?”喜儿疑惑地望着他的脸,感觉似乎有些熟悉,开口轻声问道:“你还好吗?是不是很久没吃东西了?”
“嗯”听到人声,男人睁开无神的双眼,嘴唇蠕动了一下。
旁边桌上摆着小梨准备好的热粥和小菜,只是没人敢过来招呼他。
喜儿没有迟疑,端起粥碗,舀起一匙热粥在嘴边吹了吹。
“吃了吧。”她声音温柔,动作也轻柔,将汤匙送到了男人的嘴边。“喝了姜汤只是热热身子,你还得吃点东西填肚子。”
男人张口就吃,囫围吞下肚,喜儿露出微笑,又送上一匙粥。
“慢慢吃,别噎着,你长久没吃东西,吃得太急会伤胃的。”
男人还是坐着不动,但好像天生就有吃饭的本能,只见他一口又一口咽下送到嘴边的清粥小菜,很快地就吃得碗底朝天。
“还要再吃一碗吗?顶多再一碗喔,你不能多吃,饿坏的身子要慢慢补回来才行。”喜儿又去添了一碗粥。
也许是身子热了,也有力气了,男人终于抬起头来,涣散的目光在房里慢慢寻着,找到了跟他说话的姑娘。
“谢谢”声音仍是有气无力。
“不用客气,你待会儿吃完,我再叫他们换一桶干净的热水,你可得把自己刷干净”喜儿拿汤匙拌了拌粥汤,望着男人说话。
本来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面目,却在瞬间和那两道剑眉连接了起来,让她心脏不由得猛烈地跳了一下。
她永远认得这张脸,在她五岁、八岁、十岁时,她就已经记住这张脸了;笑颜也好,怒容也罢,即便现在须发蓬乱、落魄颓废,她都认得他。
“四少爷。”
“什么?”男人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双手拍出了水花。
“你是四少爷。”喜儿略带激动的语气道。
“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你是江四少爷,江照影。”
“我不是!我不是什么江四少爷!”听到那个名字,男人的神色剧变,又突然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坐在澡桶里,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姑娘,他急得就要扳着木桶挣扎爬起来,却是怎样也使不出力气,只能无力地将双手垂在桶边。
喜儿马上明白他不愿承认身分的原因。
八载岁月,人事皆非,昔日贵公子,今日潦倒丐,这中间必然发生了很多事故,任谁也不堪回首。
她很懊悔没顾虑到他的心情,就只顾着自己乍遇故人的欢快,莽撞地认了他,她做事向来不会如此轻率的啊。
“好,你说不是江四少爷就不是江四少爷。”她放柔了声音“我再喂你吃粥。”
“我饱了。”男人垂着头,虚弱地道。
“好吧,吃的东西搁在桌上,你饿了再吃。我叫阿推过来照顾你,你洗完身子后,就在这儿安身休息。”
“拜托你,请”男人抬起头,直直望着她,带着恳求的神色,费力地道:“别说别说我”
“我知道了。”喜儿露出柔美的笑靥。“那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我”
“我喊你阿照,好吗?”
男人无力地点了头,扑通一声,将自己摔回了水里。
喜儿确定他不会淹死自己之后,便掩起房门,仰头望向一颗橘子也似的暗黄太阳,摸到了揣在怀中的巾子,心情更加笃定了。
饼去,她帮不了四少爷;如今,她是否能尽一点点心力,再帮他一点点的忙呢?
“小姐啊,拜托你别收留这个来路不明的怪人呀!”小梨害怕地道。
“小姐,我这三天照顾他,这人安静得像一块石头,不跟他说话,整天也不吭一声,他是不是脑袋瓜子有问题?”阿推也不安地道。
“是啊!”曾掌柜更是神色紧张“那个阿照留了一大把胡子,说不定是官府悬赏的江洋大盗,哪天官府找上门,我们就麻烦了!小姐,你救了人,功德做到了,也可以赶走他了。”
三个人齐齐挡住了他们的小姐,一个个说出了心中的隐忧。
“他只是饿过头,冻坏了,没问题的。”喜儿停下脚步,微笑道。
“啊,出来了!”阿推听到开门声,忙比了手势。
一个高大的男子走出房门,也许是身体尚未完全复元,他步伐仍有些迟缓,一发现前面有人,这才抬起头来。
只见他穿着一件棉衣,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乱七八糟的髭胡刮得干干净净,现出一张五官分明、略带风霜的俊雅脸孔。
“啊”小梨、阿推、曾掌柜张大了嘴巴“他、他是谁啊?”
“这不就是阿照吗?”喜儿很高兴他终于打起精神了。
“昨天还像个匪徒似的,怎么今天就变成了俊扮儿?”曾掌柜不断地抚着胡子,惊叹道:“果然人不可貌相啊!”阿推这几天跟阿照“熟”了,很热心地问道:“你要走了?”
他江照影很明白自己并不受欢迎,不加思索便道:
“是的,打搅小姐这么几天,我该走了。”
“你打算去哪里?做什么生计?”喜儿平静地问道。
“总有办法的。”
“你如果吃得了苦,不怕做粗重活儿,嗯,曾伯伯,我们油坊不是缺个伙计吗?不如就雇了他吧。”
“可是”曾掌柜还是要发挥他的老臣辅佐角色,当面就道:“小姐啊,他来历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们不能收。”
“小姐,我说呀,”小梨被阿照那个高大的身形吓得躲在小姐身后,扯了扯小姐的衣襬,低声道:“那么多人喜欢小姐,说不定他是故意冻死在后门,让小姐救起,好有什么水呀、楼房的,可以先摘到月亮。”
“小梨,你戏看太多了。”喜儿的笑声轻脆悦耳,白皙的脸蛋微微一红,轻捏小梨一把。“教你念书就不认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她再转头面向江照影,收起玩笑神色,一双明眸望定了他。
“阿照,你如果另有去处,我也不能留你;但我这里供你吃、供你住,每月有饷银,你可以安定下来。”
简单的“安定下来”四个字,竟是让江照影为之震撼不已。
三天来,这位喊出他名字的小姐,似乎十分了解他,却是什么事也不再问,就谈着外面的天气、说油坊的历史,讲宜城的人、事、物好像是特意说给他听的,让他补齐了这八年来对宜城的空白记忆。
在这里,他可以安定下来,从此不再流浪、不再居无定所,有一分实在的工作,不再吃了这顿不知下顿在哪里
喜儿仍带着笑意看他“你就说说自己的来历,好让大家安心。”
江照影稍微犹豫一下,一见到那双澄澈如水、盈盈幽黑的明眸大眼,心情忽然就安定下来了。
“我是本地出生的,后来随父亲到北方谋生,几年前父兄陆续过世,我想回来找亲戚,可是身上没钱,又无一技之长,有时捡柴卖了,有时去当苦力攒钱,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了回来。”
“怎么如此凄惨啊?”阿推和曾掌柜同声一叹。
“比那戏文还可怜啊!”小梨听得都想掉泪了。
喜儿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当年,他三哥病死狱中,大哥、二哥问斩,皇帝念在江老爷曾经用心辅佐先帝,最后饶了死罪,处以流刑。
他应该是跟父亲到了遥远的塞外边关,陪同过着苦日子
“好,阿照就留下来了。”喜儿用力眨下呼之欲出的眼泪,露出开心的笑容道:“我们油坊又多一个伙计了!阿推,你带阿照熟悉油坊的工作,他身体还没调养好,先叫他做简单的活儿。”
“好的!”阿推马上拉了新伙伴“走!带你去瞧作坊。”
“小姐!小姐!”栗子匆匆忙忙跑来,好笑又好气地道:“侯公子又来了,他拉了三大车的桶子说要打油,还画了新宅子的图给你看,门口挤了一堆乡亲看热闹,都忘了打油了。”
“我这就去。”喜儿摇头微笑,让比她更兴奋的小梨给推走。
曾掌柜临走前不忘勉励新同仁“既然留下来了,就要认真工作,要记得小姐的恩惠啊!”清风拂面,飘送来淡淡的麻油香味,江照影转头,凝望那一身素净洁白的衫裙,再抬头迎向好久不见的和煦秋阳,他那对暗黝的眸子终于映入了一抹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