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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晶?”井上恭彦来到床边,轻轻唤着她的名。
吕祝晶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愣愣地发着呆,谁也不应。
“瞧,就是这个样子。”阿国站在她的屋子里,无奈地指着坐在床铺上的吕祝晶道。
昨晚禁夜后,吕祝晶突然来敲她的屋门,当时她看起来心神大乱,阿国赶紧让她进屋里休息,又找来大夫为吕祝晶诊治,但都不见起色。
大夫开了宁神的葯让吕祝曰闪服下后,她虽然冷静了下来,却像是失了神魂般,成了个木娃娃。
知道不能放任吕祝晶这个样子待在这里,阿国一早便派人到邻近的崇仁坊找井上恭彦,但恭彦不在,不放心的她连忙亲自到永乐坊来联系吕家人。
“小鲍子,你怎么了?你看看我呀,我是小春啊!”小春站在祝晶面前连连呼喊了好几声,但都没有得到响应。
祝晶从头到尾都只是浅浅地笑着,什么话也不说。
她看起来不像是生了病,却又分明不再是从前那生气蓬勃的吕祝晶。
“祝儿!祝儿!”吕校书的连声呼喊,都进入不了她的心。
一小群人聚在吕祝晶面前,试尽了各种方法想要唤起她一点点的回应,却都徒劳无功。
向阿国再三道谢后,他们带着祝晶回家。
坐在阿国大方借用的马车里,三个人的目光都离不开那个异常温顺地坐在马车里的吕祝晶,方寸大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找遍了长安城的大夫,但没有人能唤回祝晶的神智。
当天恭彦急急进宫,拜托慧安公主调请宫廷御医到吕家出诊。
御医果然到来,但也束手无策。
半个月之内,长安城群医讨论着吕祝晶的病况,得到一个共同的结论
“奇怪了,这位姑娘并没有生病,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丧失了神智?或许是邪祟所致?”
大唐开元年间,民间道观林立,符线、灵宝一类的道术相当盛行,许多信道者皆深信不疑;朝廷一方面禁止百姓迷信,一方面却又极端崇道,不仅尊奉老子李耳为祖师,甚至下令读书人必须视诹道德经,使玄学大盛过一段时期。
待群医离去后,吕校书这才告诉亲友们:“祝儿的问题,应该是咒。”他说出当年金刚智大士来到长安时,为祝晶结印护持的一段往事。
“既然知道是咒,那么就以咒术来治治看吧。”微服出宫来探望祝晶的慧安公主果决地道。“我立即回宫,请太医署的禁咒师过来看祝晶。”
鲍主抱着一线希望离开,不久,果然带着宫中御用的禁咒师前来。
那鹤发童颜的老禁咒师带来两名协助施法的禁咒生,一齐走进吕祝晶的房里。
这位禁咒师多年来云游四方,近两年才被唐明皇召入宫廷,聘为太医署的禁咒博士,据说禁咒之术相当高明。
环顾一眼狭窄的房间后,禁咒师随即请吕家人将祝晶带到比较宽敞的后院,以方阵设立起一个简单的坛场。
不言不语的吕祝晶便躺在方圆之中。
身穿灰色法袍的禁咒师,以各种符咒在吕祝晶左右施下结界,并命令闲杂人等退出方圆之外,同时将吕祝晶生辰八字写在一个木制人形背后。
那禁咒师随即以左手持着杖刀,踩着禹步,绕行方圆,以他特殊的语调吟哦众人听不懂的咒文:
“仅请玉皇大帝,三清道尊,日月星辰,八方诸神,左东王父,右西王母,五方五帝,四时四气,棒以木人,请除祸祚,棒以金刀,请延年寿。咒日:南山之下,有疟鬼夺人,天神天将急急如律令!敕!”
“啊!”方圆中心的吕祝晶突然大叫一声。
看得一旁的恭彦和小春等人纷纷冷汗涔涔。眼前场景之诡异,已经超出众人平生的见闻。
只见那禁咒师拿起写有祝晶八字的木制人形,以笔沾朱砂,在人形上描绘出五官四肢与五脏六腑,随后又大声喊道:“祓除不祥?恶鬼禁制,缚!”
“啊!”祝晶再度大叫出声,当场呕出一口鲜血。
“祝晶!”“祝儿!”亲友们受到惊吓,纷纷欲奔上前。
两名禁咒生赶紧阻止。“不可上前,还没有结束。”
于是他们又等候了片刻,直到禁咒师取来祝晶的血,点在人形上,并加以焚烧后,才算完成了施术。
“禀告公主,已经完成施术了。”禁咒师向一旁的李静行礼道。
李静点点头。“辛苦你了,张博士。”
抱彦抢入法坛之中,小心翼翼地抱起昏迷不醒的祝晶,抹去她唇边的鲜血时,他整颗心也都像在淌血。“祝晶”
施以玄妙的禁咒之术后,吕祝晶果然缓缓睁开眼睛。家人亲友全都围聚在她身边,见她清醒过来,都紧张不已,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痊愈,能够认得人了?
“祝儿?”吕校书这几日向朝廷告了假,不肯离开女儿身边,就怕有个万一,他会悔恨终生。
祝晶虚弱地眨了眨眼,看见父亲老泪纵横,不禁笑道:“爹,别哭啊,你哭起来好丑的”
小春是第一个大声哭出来的。
朋友们一一向祝晶打过招呼,祝晶也一一响应他们。“大哥、公主、阿倍、吉备怎么了啊,大家?哭什么?”
直到看见了恭彦的脸,她眨了眨眼,一脸茫然。“呃,你是谁?”
抱彦愣了一下,俯过身看着祝晶。“是我啊,恭彦。”
“恭彦。”祝晶像小儿学语那样,叫了他名。
抱彦表情转喜,但祝晶接着又道:“恭彦这名字有点耳熟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听见祝晶的话,众人纷纷由欣喜转为错愕。
“小鲍子,你在说什么啊,他是大公子啊!”小春冲到床边指着恭彦说。
“是啊,祝晶小弟,他是恭彦啊,你不认得了吗?”站在李静身边的刘次君也道。
祝晶一脸尴尬地看着井上恭彦,有点歉疚地道:“啊,真不好意思,我好像不大认得我们很熟吗?不然你怎么一直抱着我?”
祝晶眼中的生分不像是假装的,她似乎是真的不认得他!
是方才宫廷禁咒师所施的咒术造成的吗?他不了解道术,却在眼见禁咒师果然唤醒了吕祝晶后,对那禁咒之力也深感震惊。
祝晶看着恭彦半晌,打了个呵欠,双眼迷蒙地说:“奇怪,好累喔,有点想睡了呢可以麻烦抱我到床铺上吗?”
“祝儿,你先别睡-”吕校书也觉得女儿还是有些不对劲,可祝晶已经窝在恭彦怀里,一闭眼就睡着了。
抱彦这才将祝晶抱回她房里休息。
站在床边看了她良久,恭彦蹙眉道:“我去找刚才那位禁咒师问清楚。”
他不明白,为什么祝晶醒过来后,每个人都认得,唯独认不出他?
还有,如果祝晶早先是因为身中奇咒而短寿,那么,施以咒术的现下,是否表示她从此以往,便能长命百岁?
这些问题,都在他稍后离开吕家、在路上追上那禁咒师时,一一得到了答案。
禁咒师在井上恭彦一连串追问后,只淡淡说了一句:“那位姑娘想必深恋着你吧?”
抱彦点头承认。
“这就是了。她身上的咒,叫做相思咒,如果一生不动情,自然得享天年。这一次应该是她第三回发病了,她每一次的病,想必都起自于你。刚才的施术,我只是暂时封印住了她的病征,日后必须小心照护,不再动情,就不会有事。”
“那倘若她再度动情了呢?”
“若因咒力而再度发病,她必死无疑。”禁咒师看着恭彦,又说:“其实,相思咒,起于人间至爱,源于最初,必定是有情男女互相以咒结合彼此。这种咒一旦施加在有情双方身上,就会使结咒的两人同生共死;但倘若有一人在中途改变了心意,另一人就会夭寿,并转将咒力延续到对方的同性血脉中。想必那位姑娘的先祖,应该有人曾经施以这种咒术,但却没有得到圆满的结果。”
“所以,这最初并不是一种恶毒的咒?”而是为了永结同心才施下的咒?
“不是。一般的咒原本就包含杀人与活人两面;但相思咒起源于爱,就连最高明的咒师也无法完全解除,我也只能暂时施以封印。但是我并没有封住她的记忆,照理来说,她不应失忆才对。
不是失忆那就是刻意地想忘了他了是他伤她太重。“那么祝晶的咒,要怎么样才能完全解开?”
“不知道。禁经上没有明确的记载。”顿了顿,禁咒师又道:“还有件事我刚才没有告诉你们。”
“什么事?”
“我们人,乃是精、气、神,三者合一的灵肉之体,以气主神,气之清者上升为天;气之浊者,下沉为地心天地人三者构成了宇宙的恒常运行之理。我见那位姑娘气若游丝,简单来说,就是一般人有三魂七魄,而那位姑娘却少了一魄。我虽然尝试为她招魂,却屡招不回;倘若是天生六魄,恐怕并非长寿之相;假使是后天使然,也许这咒力远比我想象中更加难解,甚至不可妄解,倘若真解开了咒,说不定吕姑娘连二十五都活不到。”
“怎么会?”恭彦诧异地道。禁咒师微微一笑,他长髯飘飘,衣袂翩翩,看来仙风道骨。“我不是神仙,不是样样皆通,这一言,阁下姑且听之,姑且听之吧。”
抱彦听进去了。
稍晚,他回到吕家,天色已晚,众人仍聚在厅堂中等候。
抱彦将咒师所说的话大略重述了一遍。
众人皆静默无语。
直到吕校书打破沉默。“孩子,你打算怎么做?”
对祝晶来说,显然恭彦的决定才是最重要的。
现在祝晶不想认得他井上恭彦,也许对她来说,反而是好的。倘若两人朝夕相处,难保她不会再次动情。
抱彦的黑眸看起来有如平静的深潭,他下决定道:“那就这样吧。以后,在祝晶面前,别再提起我,以及从前的事。”仰起头看着众人,他微微一笑。“我希望她无忧无虑过一生。”
没有人知道,此时,在卧房中应该已经睡去的吕祝晶,双眼睁得老大,正悄悄地流着泪。
怎么可能真的忘记他呢!
只因为被拒绝的感觉太痛了,还深刻地记着,教她一想起就畏惧。
好想收回那时求他娶她的傻话。
想要继续当好朋友,永远都不要知道,恭彦早已属于别人。
开元十八年的春天,井上恭彦途经永乐坊,在吕家的门前徘徊良久,终于选择了离开。
这不知道是第几回差一点克制不住自己想祝晶了。
经过了去年的秋、冬两季,再加上今年春、夏、秋漫长的三个季节,一年多的日子里,他都只远远地看着她,却无法不关切她是否一切安康?
九月底,又经过永乐坊时,他站在吕家大门前,有点想要像以前那样,大方地去敲门,等小春来开门,或者是祝晶。想要被那种真诚的热情所迎接,沐浴在友情的欢愉里。
是悄悄落在脸上的雨带来一阵冰冷,使他赫然醒神,在吕家门突然打开时,赶紧走过。
小春打开大门,撑着一把伞走了出来。“小鲍子?”
祝晶去买东西,没带伞;小春一见下雨了,连忙打着伞准备到街上去接她。
祝晶站在自家门前的对街上,看着在细雨中逐渐远去的那道背影,脸上承满了轻愁与渴盼。
抱彦
开元年间的大唐帝国,京城长安,每到岁末,都必须为明年正月元日,诸国蕃使的朝见大典进行准备。
此时,由于政务逐渐转移到大明宫,原本的宫城太极宫已经鲜少使用。各国使者朝拜之礼,一律移往大明宫的含元殿前广场举行,京中所有奉有职等的官员,都要参加朝拜的仪式。
这是举国同庆的盛大朝会,不能有所差池。
来自西域、东北、南海的许多朝贡国家,多会在十月以后陆续进京,一直到岁末大祭前,都会有大批的蕃使进入长安,鸿胪寺官员便得忙着接待各国的使者。
到了十月初的某一天,夜里,吕祝晶跟小春在家中等着吕校书回家吃饭。
然而等到深夜时,都还不见吕校书归来。
是因为听到临时来访的慧安公主说起,她们才知道,原来是有蛮邦蕃使献上国书,并请求唐朝廷立即给予响应。
由于这名蕃使所代表的国家远在西域偏远的地区,所使用的文字相当罕见,虽以国家称之,但其实只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朝廷中一时间竟找不到人可以解读这份国书。
这一年,北方的契丹部落与奚部落正逐渐强大,对唐帝国的边防造成了威胁;而吐蕃虽暂时与唐朝廷达成和解的盟约,但仍随时可能再对大唐发动攻击,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战争。
对西域的管束与边防军费开支的增加,再加上去年洛阳一带的黄河溃堤,水患肆虐,种种问题使大唐国库日渐空虚。
倘若唐朝廷无法解读这封国书,不仅将大失天可汗的威信,同时也可能造成西域部族的叛离,带来无尽后患。
朝见大会结束后,帝王震怒,三品以上的高级官员被下令留在宫中,不许出城,直到有人能够解读这份蛮邦国书为止。
身为弘文馆校书郎的吕颂宝本来只是个九品小辟,这场风暴应该扫不到他;但他的顶头上司,弘文馆大学士们纷纷被召入集贤殿中商议,他自然也无法置身事外。再者,这份国书确实关系到大唐的国运与尊严,不能不严正以待。
尽管想着女儿,想要回家吃饭,但眼下人人自危,走不开身;吕校书坐在弘文馆里,与其它同僚正努力地翻查着馆阁里所藏的西域文书,尽最大努力在明日早朝的最后时限到来前?翻译出国书的内容。
到了次日,天未亮,早朝前,吕祝晶早早便醒过来,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
慧安公主的马车就停在家门外。
币虑着爹,以及在朝为官的朋友们,她请公主带她入宫。
听说昨天夜里,明皇夜不安枕,下令周知宫中大臣,若有能译出国书者,重赏;若译不出,所有朝臣一律减俸降职。
坐上马车时,李静问道:“祝晶,你有把握吗?”
祝晶摇头。“我没有把握。”
可是她真的很担心,如果到今日最后的时限过后,国书还译不出来,第一顺位倒霉的,必然会是翰林院的供奉们,第二顺位倒霉的,就是在弘文馆任职的爹了。
“先让我看到那篇国书再说吧。”李静带着祝晶进宫,并在早朝前一刻,晋见了帝王。
唐明皇正为国家大事烦恼着,听说慧安公主求见,本来无心接见,但侍从又通报道:“欧禀陛下,公主带来能人,据说识得蛮邦文字。”
明皇大喜。“快传。”
可一见到一身寒素的吕祝晶时,明皇相当生气。“静儿,你胡闹什么?就这么一个寒微女子,也能识得蛮邦国书吗?”
慧安公主急急上前缓颊:“父皇万勿动怒,且听儿臣一言。这位女子名叫吕祝晶,是弘文馆校书郎吕颂宝之女,她曾游历西域诸国,识得许多蛮邦文字,假使那蛮邦国书尚未译出,何不令她一试?”
闻言,唐明皇稍稍息怒,看着低头伏在地上的吕祝晶,他道:“吕祝晶,你抬起头来。”
“民女不敢冒犯圣颜。”吕祝晶跪伏在地上,态度沉着、冷静。
“慧安公主说你能读蛮邦文书,是真的吗?”明皇又问。
“民女不敢保证能译出蛮邦国书,但求一试。”
“倘若你译不出来呢?”这可是关系到大唐天可汗颜面的事,不能轻忽啊。
“那么但请圣上责罚。”吕祝晶早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父皇,试试无妨。”慧安公主在一旁又为祝晶请求道。
“好吧。”明皇做下决定,对身边的侍从道:“高力士,去集贤院取那份蛮邦国书来。”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吕祝晶,又道:“倘若你真能译出蛮邦国书,朕必重重有赏。”
吕祝晶没有答话,因为自知她也可能译不出来,马上就要掉了脑袋。
等待高力士将国书取来的短暂时间里,她已经开始回想着自己的前半生。
爹若知道她擅自跑到宫里来做这件事,想必会担忧得白了头吧。
“启禀陛下,蛮邦国书取来了。”
斑力士的声音让祝晶猛地回过神来。
下一刻,那以上好绢帛所写成的国书已经送到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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